“出了这样的事,营中各处守卫森严,众臣惶恐,方才我们回来的时候整个南营静得跟一潭死水似的。”
薛蟠几人本在草原上驰马,陡然听闻了此事,便连忙赶了回来。
“罢,且不再议论它了,免得传出去生出什么是非来。”
贾环放下勺子,离了饭桌坐到软榻上去了,“左右是和咱们无关的。”
今日膳房送来了一道南北杏炖鹧鸪的汤,他觉得滋味不错,喝了大半碗,现下饱了就有些犯困。
天色已经暗下去了,平日里虽也同样安静,但好歹还能听到些许从邻帐里传来的说话笑闹声,但今日却是实实在在的死寂一片。
谢修因为定城侯的关系,并没有一道过来,吃饭时也显得人少。
“琏二哥哥让人传话说,如今各处管制得严,咱们这边还算是好的,大臣们住的北营看守是这里的三倍。叫咱们乖一些,轻易不要生出什么事端来。”
贾蓉看了看他手上的伤,“未免惹人注意,这两日我们不便多来,三叔的伤别忘了换药。”
“就算我忘了,李素也会记得的。”这伤本就不重,结痂的颜色也浅,再过几天也就好全了。
吃饭时宝玉就显得兴致不错,等薛蟠和贾蓉走后,他便坐到了贾环跟前,“环儿,今日的事蹊跷,你说怎么好端端的陛下就遇上刺客了?”
贾环笑了笑,“二哥哥,你一向不关心朝堂中事,怎么这回改了性子了。”
他合上手中的书放在一旁,“此事牵扯过多,也不是咱们能打听的,倒不如当作不知道。”
“闲来无事,好奇嘛。”
宝玉歪倒在榻上,“不过你说得也是……这种事咱们还是躲着些好,免得惹祸上身了。”
“是呢,二哥哥今日去见了旧友,可还觉得好?”他一边说一边拿出白日里赵姨娘写来的信,让李素多点了一盏灯。
宝玉从前在春狩时认识的一些至交好友,平日里难得见,到这儿才得一聚,便笑着和贾环说了。
“姨娘给你写的信好生厚重,也不知是装了几车话来。”打趣了他几句,宝玉便说自己先去洗漱,让他安静看信。
贾环也觉得有些好笑,手上拆开信封将信拿出来看。
前边儿说得还算正经,又是嘱咐他别着了风寒,又是让少吃凉的,俨然一副慈母口吻。
可信纸还没翻过两页,话就开始歪了。
从贾芸媳妇有喜说到赖大家修的园子,又从大观园里小戏子和老婆子打架,说到有人来家中给迎春说亲事……
总之一件比一件精彩。
贾环都能想到自家母亲写信时那生动而八卦的表情。
“呵。”信中所述实在是热闹,连带着都冲淡了阜临围场此时寂静的氛围。
李素见他神情温和,唇角微微勾起,便知他此时心情很好,“公子,先将晚间的药用了吧。”
贾环也没抬头,接过碗几口就将药喝尽了。
他正看到赵姨娘说近来天气渐热,月蜃楼中的花也愈发娇美动人,已采了许多留着做冬日用的香丸荷包。
“哎?”
李素接过药碗看了看,“公子,可是这药哪里不对?”
贾环愣了半晌,才摆摆手让他先下去,“并无不妥,我就是……突然想到一件事。”
“那等公子看完了信,我再拿热水进来给您洗漱。”
等李素出了帐子,贾环趿着鞋走到自己放东西的箱柜旁,在里边翻了一会儿,找出了一个绣着梅花的珊瑚珍珠八仙香囊。
他拿着香囊放在鼻尖轻嗅,复又坐回了榻上,“还真是这个味道。”
那日狩猎,他闻到的雍王身上所带织金香囊的香气,就是绿梅。
去岁冬日里,月蜃楼的绿梅开得很好。
除了留给各房插瓶赏玩之外,贾环还另折了些命人分别送去了定城侯府、北静王府、弘亲王府还有雍亲王府。
那几枝花……拢共也没多少,能做多少东西出来。
也不知水铮用了多久,香气都那么淡了。
宝玉洗漱完换了贴身小衣,绕过屏风就见贾环正坐在榻上发呆,“怎么了?这样出神。”
“没事……”
他随手将香囊和赵姨娘的书信放在一起,“只是想这人与人之间的远近亲疏,还真是难说得很。”
“怎么好好的说胡话了,若是让老太太知道了,该说是我带坏了你。”
贾环轻笑一声,“宝哥哥,原来你也知道呀?”
宝玉红了面颊,“环儿别笑话我了。”他将白日里散放的几本杂书收了起来,“今儿乱糟糟的,你用完了药也早些歇息。 ”
“好。”
赵姨娘的信也算是看完了,李素拿了热水进来。
贾环洗漱过后换了一身细软的宝相纹花罗小衫,“将灯都熄了,明日早些叫我起来。”
李素为他收拾好床铺,“是,公子。”
帐内只余下了甜梦香的味道,引人酣睡好眠。
贾环躺在床上,听着外面轻缓的风声,因着脑子里事情多,一时有些难以入睡。
每当他思量问题的时候,手上都会不自觉摩挲那串粉碧玺上坠着的小福瓜,这手串他带了多年,反而愈发光华莹润了。
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关头让他知道了这件事。
原本他无意参与立储之事,这几年在他的有意维系之下,和两位殿下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交好却不过分亲密。
贾环本想着,日后无论是谁被立为太子,对他的影响都是一样的。
但如今却不能这么想了,依眼下的境况来看,水铮继位才对他往后的仕途最有利。
只是这样的话……往后需要思量的事就又变得多起来了。
“烦死了!”还不如不知道!
宝玉迷迷糊糊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环儿……是不是做噩梦了……”
贾环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嗯,没事儿,二哥哥睡吧。”
他忿忿翻了个身,把枕头抱在怀里狠狠锤了一拳。
……………………………………
杨陵住在众大臣所在的北营,因着上头的吩咐,才准许他如今一个人单独住一顶帐子养病。
这边看管得严,好在贾环来看他算是名正言顺,所以也并未惹人注意。
“你的伤可怎么样了?我前两日病着,也不好来看你。”
这帐中布置雅致,屋内燃着的檀香却带着一丝内敛的深沉。
既是来探望的,贾环便随意坐在了他床边的一张方凳上。
“这屋里药气重不好闻,外边又不安宁,我原以为您不会来了。”杨陵抿唇笑了笑,他的伤确实重,现下面色也不好,显得气弱而血虚。
这话说得不实诚,贾环也没当回事,随意道,“我长年累月的吃药,身上的药气怕是比你屋里的还重。”
他自觉说错了话,面上显露出不安,“是我不会说话了,您别放在心上。”
贾环笑了笑,“嘴笨倒不妨事,只要胆子大就行了。”
“若是连命都能豁得出去,那想得到的东西,自然也就都能得到了,你说是么?”
杨陵松了肩胛,面上的小心翼翼也尽数收起,好似完全变了一个人,“是、也不是。”
“毕竟常人的命即便是珍贵到只有一条,却不值钱,能换来的东西着实有限。”他抬起眸子看向贾环,唇边勾起一抹冷笑,“您说是么。”
“是、也不是。”贾环同样如此回复,“常人也分蠢人和聪明人。”
杨陵仰头抻了抻脖颈,发出一声沙哑的喟叹,“那日的事是我对不住你,我虽从未想伤人性命,但到底还是让你身陷险境了。”
“你不是没想过要我的命,只是若我死了你自己也活不成,所以当时才来得那样快。”这人还真是十句里头找不出一句实话来,也不嫌累的慌。
他闻言嗤笑一声,“旁人都说,你温和、柔顺、乖巧、良善,看来也没几句是实话。”
贾环只是淡笑着,也没反驳。
杨陵伸手脱了上半身的衣衫,也扯掉了缠在各处的纱布。
他的胸腹和两肩都是虎爪造成的抓伤,胳膊上是被撕咬得血肉模糊的咬伤,即便是已经养了几天,伤口看着仍旧可怖。
至于后边,老虎的第一掌就打在他后背,想来情况也不会好。
“我是算计了你,这些就是我该受的报应。”杨陵凑近了贾环,咧出一个极大的微笑,“但是如今这一切,都是我应得的。”
他的苍白和疯狂都与这清秀的面庞极为不符,甚至是怪异。
“这话差了。”
贾环仍旧坐着,没搭理他那套逻辑,“任凭你说破了天,你如今的这条命,也是我给你的。”
杨陵几乎是立刻就收起了方才的神情,慢吞吞将衣裳穿了,声音也轻轻的,“我这条命是您给的,以后无论您让我做什么,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在所不辞。”
“即便是……”他小心执起贾环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一路又滑至腹间。
原本光滑的肌肤上如今是纵横的伤口,甚至有种别样的美感。
“只要您不嫌弃,我也愿意的。”
贾环立刻狠狠往他伤口上捶了一拳,“你以为你是谁,少在这跟我不正经。”
说完又面露不屑地哼了一声,“你这腹肌还有的练呢,我见过更漂亮的。”
杨陵痛得倒吸一口凉气,眼前都有些发晕,他这辈子就没遇到过这种人,“今日我也算开了眼了。”
“以后你如何往上爬我不管,但我用得上你的时候,就算是只剩下半条命,你滚也得滚到我面前来。”
对这种人,压根就不能给任何好脸色。
贾环从座上起身,视线从平视变得居高临下,“不要让我觉得,你是个没用的人。”他在这里也算待够了,说完便走了出去。
杨陵紧紧盯着他的背影,直至再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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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营回南营的路上,要经过东营,贾环心思一动,抬步就往薛玄的营帐去了。
只有芦枝在帐外守着,“三爷来了,侯爷出去办差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
芦枝摇了摇头,“侯爷一早就出去了,听说是提审启山的刺客,大约还要些时候。”掀开厚重的帐帘,“您先进去歇着等会儿罢。”
他本就是走累了才半路过来的,自然就进去歇着了。
薛玄是午饭时辰才回来的,当时贾环还在睡着。
他今日起得早,又从南营绕了一大圈去北营,和杨陵说话也是够费神,现下自然觉得累。
“什么时候来的?也没吃饭?”
芦枝小声道,“巳时二刻来的,说是早上吃过了,就睡到现在,方才膳房送午饭来我也没敢去喊。”
薛玄点了点头,换好衣裳就坐到了床头旁的玫瑰椅上看供词册子。
贾环一个翻身就醒了,睁眼就见他坐在身边,“你回来了……”
“昨夜没睡好?眼下都有些泛青。”薛玄放下手里的东西,俯身亲了亲他的面颊,“怎么长大了,这里又生出一颗小痣来,是从前没有的。”
“嗯?”他不常仔细照镜子,自己倒没注意,于是又伸手去扯对方的脸,“那你脸上怎么没有长?”
薛玄笑着任他搓扁揉圆,“我长了倒不好,不及你的痣,怎么都是好看的了。”
眼看着把这人脸都捏红了,贾环才放开手,“心里烦的很,哪里能睡好。”
“那在我这儿睡就不心烦了?”
这话一下把他问住了,似乎……还真是这样……是吗?
薛玄从来不会让他陷入纠结之中,伸手就将人从被窝里抱了出来,将他放在了桌边的一张灯挂椅上。
“睡这么久定然饿了,今日有你喜欢的酸笋野鸡汤,还有鸳鸯鹅掌。”
贾环也确实是有些饿了,就好好的坐在了饭桌旁,又被哄着用了大半碗碧梗饭,“饱了。”
薛玄便也放了筷子,二人漱口净手,然后同坐在软榻上看书下棋。
“近来不常执棋,手都生了。”话虽是这样说,但贾环还是赢了。
正好李素拎着食盒将药送了过来,“三爷,宝二爷让我问一声,您今晚可还回去。”
在他说这个话之前,贾环是没有这个打算的。
思及午间那一觉睡得极好,他又一向是不会委屈自己的性子,当即便道,“就说我累得很,就近在这歇了。”
李素应了一声,又说会按时将晚上的药送来,便退了出去。
薛玄把人带到床边坐着,又给他脱了鞋,“什么事这样心烦,你的身子本就弱,睡不好可不是小事。”
贾环的思绪也不知飘到哪儿去了,突然说了句,“你把衣裳脱了,我看看腹肌。”
“?”
虽然不知这话究竟是怎么冒出来的,但薛玄一向对他有求必应。
经过长久的沉默后,到底还是给他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