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正月十五,大观园内外都挂上了花灯,白茫茫一片雪园顿时变得玉彩萤光起来。

  因为昨晚上和丫头们抹骨牌到深夜,贾环一觉睡到了晌午,这还是因为宝琴入园子来顽,宝玉到月蜃楼寻他才醒的。

  “元宵的节礼都下来了,你还睡呢。”

  他赖在床上醒觉,因为躺得久了身上有些乏,声音也轻,迷迷糊糊地,“二哥哥又得了什么好东西。”

  宝玉见贾环只穿着贴身小衣,便笑着为他掖了掖被子,“娘娘说瑞雪兆丰年,便连带着赏赐也与往年不同。”

  晴雯将早间元春命人送来的节礼拿给他看,红麝香珠二串、錾金项圈两个、生犀乳香一盒、芍药簟一领还有四经花罗二端。

  贾环将红麝香珠挽在手上戴着瞧,肌骨丰润,衬得腕间二色红极红、白极白,“果真和往常不同,别人也都得的这个?”

  “林妹妹和宝姐姐、二姐姐几个没得红麝串和项圈,是镶珠花坠还有玉香囊。”

  宝玉早已从各处逛了一圈儿过来,“老太太、太太、姨太太的赏赐我也没太见着,想来自是与我们不同的。”

  前几日雪都化完了,不想今日一早醒来又是厚厚一片。

  宝琴被老太太着人送进园子里来玩儿,这会子都正在秋爽斋,就差贾环了。

  “还不起来呢,午间咱们吃热锅子,外边儿送了好些獐子鹿肉来,你也来热闹热闹么。”

  众人都迁就他冬日的作息,临着要午饭了才让宝玉来找。

  所幸贾环也睡够了,“二哥哥先去,我吃了药就来。”

  “得,那你先穿衣裳。”宝玉惦记着黛玉在那里联诗,看着他起床就忙忙地走了。

  往年上元节的时候,贾蓉贾蔷几个都要进园子来接贾环出去看灯会,只是今年落大雪怕他出门扑了风,也就罢了,便各自待在家中过节。

  云翘拿来一件秋香色百蝶排穗褂为他穿上,“正是冷的时候呢,待会儿出去再拿个手炉就好了。”

  贾环洗漱完,用了一盏和了鸾蜂蜜的玫瑰露。

  因着是才起床不能吃腻的,他便在月蜃楼吃过早饭才往探春那里去。

  这里果然热闹,宝钗、黛玉等姊妹都在此处,平儿和凤姐正好也往这边来,“你也来了,今儿的药可吃了?”

  “才吃过药来的,苑哥儿近来可好了?”小元绮的大名是贾苑,听说前几日病了,贾环也不便去看,今日正好遇到凤姐就问了问。

  王熙凤拍拍胸口,“可不是好全了,外边冷也不敢抱他出来,只在家里和大姐儿待着顽罢。”

  探春见他俩在门口说话半天不进来,便掀了帘幔来催,“冷还舍不得进来,可要给你们冻个好的。”

  她说着一把拉过贾环,“快进去喝茶暖暖。”

  屋内正中瓷瓶内插着一支红梅,“好俊的梅花。”

  “咱们说妙玉难相处,不想邢妹妹与她却是旧相识,这梅花还是邢妹妹得来的。”

  贾环来时经过栊翠庵,那山门前的数十枝梅花艳如红霞,映着白雪好看极了,“我院里的梅花也开了,明儿我让人给你们折些来插瓶。”

  月蜃楼去年也移了几株梅花栽在墙外,只是头一年没开花,今年倒是都开得层层叠叠的。

  黛玉闻言道,“那两株绿萼可也开了么?”

  “开了开了,我方才去时还见着呢,也难为它能活,想来费了不少心思。”宝玉正在斟酒,想到方才见到的绿梅,一时起了兴致,要拟题作诗。

  绿梅在这边难以地栽,是去年薛玄让人大老远的运来,又择人精心育了一年,这才好活。

  说起这个,贾环倒想起一件事来。

  谢俨院子里的合欢花,每年都拢了给自己做枕头香袋,绿梅在北地稀罕,也该折两支给他看个新鲜。

  若要单送他一个也不合适,不如……

  “环儿、环儿?要不要樱桃蜜浆?”

  贾环的思绪被打断了,轻笑道,“太医说我如今吃不来冷的,今早那盏玫瑰露还是放在熏笼上捂热了吃的。”

  他的身子冬日里要比平时更孱弱两分,家里上下也都习惯了。

  宝琴和岫烟来了这两月,见他平日吃穿用度皆与旁人不同,一入冬就连半步门也不出了,日日只在屋里待着。

  即便这样还隔三差五听人说他身上又不痛快了,要传太医来瞧,想来也确实是要小心养着才行。

  不能喝樱桃蜜浆倒也还有热好的酒,但贾环更不能喝酒,他就坐在那儿吃了两口热锅里烫好的嫩羊羔肉。

  屋内热火朝天的,外面却又下起雪来了。

  “哎哎,又下雪了!”

  ………………………………

  过了上元节很快便是科试,贾环整个冬日几乎没出园子,只窝在房内看书吃药,科试过得倒也稳当。

  如此只管准备八月秋闱和来年二月的贡院会试即可,他年纪小,便是今年不中也没人会说什么。

  今年的春狩贾环本不想去,但四月回暖,他的身子好了许多,人也觉得轻快,便也有意出城走走。

  骞元山的风光极好,有山林草原还有汤泉,风景宜人,确实是好去处。

  春狩定在五月初七,贾赦贾政都被派在外省,荣国府是由贾琏带着贾宝玉和贾环去的。

  贾珍和贾蔷回了金陵巡看祖产,宁国府就只有贾蓉一个与他们同去。

  “似乎快到了……环儿,你不是把汤圆带出来了么,等晚上咱们骑马去啊。”

  宝玉掀开马车窗幔往外看了看,天色渐渐暗了,算着路程也要到阜临围场了。

  如今已是五月,大观园中春色怡人,更何况在这广阔平原中追月驰逐,想来也知该是何等畅快。

  阜临围场虽好,就是太远了些,贾环讨厌一直在马车里晃荡,简直头都要晕了。

  “还是等环儿歇过来再说。”贾琏拎起茶壶倒了一盏,嘱咐道,“我与你们不在一处挨着,有什么事你们互相商议着来,如今都大了,别像幼时那样冒失。”

  已不是头一次来骞元山了,宝玉自然应下。

  等圣驾到了阜临围场,一众人等便也依次去到各自营帐休整。

  贾环仍旧和宝玉同住,还是由李素随侍伺候着,“公子,里头已经烹上茶了。”

  “两年没见,你都这么高了。”前年有属国使臣来朝见,时间上不充裕,春狩便顺势取消了。

  去年贾环又因病了没来,所以与李素也有好久没见了,这一见倒觉他高大许多,肩膀也宽阔。

  还记得头一次来骞元山的时候,他才十五岁,不过比自己高一个头,如今已是长得比宝玉还高了。

  李素有些不好意思,只结巴道,“公子也、也长高了的。”

  贾环笑了笑,觉得他的性子还是这样好欺负,说两句就耳红。

  宝玉随意两下收拾了行李,换了一身天水蓝云纹箭袖骑装,勒上额子,“天色还早,环儿可同去?”

  “你们去罢。”他褪了外衣,把颈间的碧玉璎珞取下放在一旁,换上轻薄春衫,“我身上酸得很,等吃完药就往汤泉馆去了。”

  “这也好,泡一泡你晚上好睡。”

  薛蟠和贾蓉正好过来找他们,“外边儿一群小子在北原驰马,咱们也去和他们比一比。”

  自从那年被赤云漾掳走后,贾环每年都会抽出空来练习骑射,但他却一直有意回避搭弓猎物。

  也不知怎么的,他下意识觉得射人都比射动物容易些,心里总归别扭。

  贾蓉还笑他,说平日常吃那牛羊狸鹿的肉,在这事上竟会觉得妨碍,当真是本末倒置。

  “你懂个屁。”贾环只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回他的。

  他几个急着去驰马,连晚饭也来不及吃,薛玄让人送来了一盏桃胶燕窝羹,让贾环睡前吃。

  李素拿上长柄宫灯,收拾了泡热汤的东西,“公子,这会儿人少,不如现在去罢。”

  “嗯。”

  今日天好,才出帐子就遇到了同样出来逛的几个世家子弟,其中有眼熟的来打招呼贾环也一一回应。

  走出南营,这一路的人也少多了,他拢着披风随口道,“去年春狩,你跟在哪家哥儿身边?”

  李素闷声道,“侯爷只让我跟着公子,您若是不来,我也不到前头来伺候了。”

  “啊……这样。”贾环伸手摘了一朵丛边淡色的小花,“也好。”

  他之前想着,往后出门也不能只带钱槐钱椿。

  这两个再好,到底还是贾家的人,若不能拿了身契,有些事也不方便办。

  头一次来阜临围场的时候,他就觉得李素不错,话少腼腆,做事也仔细,是个有心的人。

  “不若……过两年我找人把你要出来,这样可好?”

  李素愣了愣,显得很不可置信,忙跪下了,“公子抬举,我哪里配伺候您。”

  贾环抬手让他起来,“没有配不配的,你只说愿不愿意就是。”

  “愿、愿意。”

  他手上紧紧握着灯笼柄,生怕答得慢了让贾环觉得自己勉强,就又添了一句,“只要公子不嫌弃,我愿意……永远跟着您。”

  “这不就行了,走吧,我困得很了。”

  汤泉馆的人确实不多,那些世家子弟大多是奔着驰逐狩猎出风头来的,又忙着交际应酬,少有像贾环一般惬意享受的人。

  二人进了汤泉馆,贾环择了一处池子,在里边儿泡了半个时辰才出来的。

  他在里头小睡了一会儿,也算解了困意,所以回去的时候倒显得比来时精神些。

  李素把驱虫的香囊给他系上了,免得经过那草丛一时不妨招惹了蚊虫叮咬,“正好也快到戌时了。”

  阜临围场各处都有禁军看守,只有在戌时前他们才能出帐活动,一到时间就不能在外边儿晃悠了。

  贾环回到南营的时候,宝玉已经先回来了,还显得兴致未了,“咱们驰马的时候弘王殿下也来了,你没去还没见着,弘王殿下骑术精妙,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今年二月底,就在科试的前几天。

  圣上下旨封了三皇子为弘亲王,五皇子为雍亲王。

  这也代表着,两位殿下在朝中的身份已经慢慢地与从前不同了。

  虽然皇帝如今正值盛年,但这两年后宫只多添了一位小公主,眼看这太子之位还是要落在两位亲王殿下其中的。

  水钧和水铮幼年是一起养在太上皇身边的,后来陛下继位,在料理国事之余还不忘亲自教导,想来兄弟间阋墙之祸也能避免些许。

  反正这几年并不曾听闻他们之间有过什么龃龉不和之处,不过就算有也是皇室秘闻,外人无处得知就是了。

  贾环想着便入了神,“二哥哥,你说弘王和雍王,谁更能胜任太子之位?”

  “不论是谁,跟咱们有何干系,环儿也想得太远了。”宝玉显得不甚在意,又道,“明日庆典打马球,蓉儿说要给你赢一尊长生佛回来。”

  “庆典比试的彩头你们已经知道了?”

  李素正好端了热水进来给他洗手,便道,“陛下身边跟着的人放了消息出来,如今大约都知道了。”

  贾环点点头,“想来明日有热闹看了。”

  他洗过手用了药,又把那碗桃胶燕窝吃了大半碗,便换好衣裳准备睡下。

  此时忽听营帐外有人道,“三爷可歇下了?侯爷让我给您送东西来了。”

  李素正在收拾书案,闻言走出去一看,是定城侯身边跟着的若鱼,“公子才歇下,不知是什么东西,我好递进去。”

  “不是别的,侯爷说今年热得早,不知三爷常用的药膏带了没,让我送一些来备着。”

  若鱼将两个小银盒子递过去,“既然三爷睡下了,不好打扰,我就先回了。”说完便点点头转身走了。

  李素把接过来的鎏金银盒拿进去给贾环看,“公子。”

  “放一个在我随身的芍药香袋里。”药膏他是带了的,毕竟临行时母亲还在念叨,哪里能忘。

  这东西别说他自个包袱里,薛玄身上、贾蓉他们那儿也都是有的。

  但既然谢俨有心,贾环还是受用的,不会不领情。

  宝玉也洗漱完了,正躺在另一边屏风后的床榻上看书,不禁笑道,“咱们环儿真是惹人喜欢。”

  见李素已经出去了,贾环便哼了一声,故意小声调戏他,“我哪里能比二哥哥,这里一个好姐姐那里一个好妹妹,怎么同样是一道长大的,偏我就喊不出口呢。”

  “好哇,我不过说你一句,你就顶出来这样多。”宝玉脸也红了,趿着鞋跑过来,坐在床边伸手挠他痒痒,“还说不说了?说不说了?”

  贾环一向怕痒,哪里能受得住他这样,一时笑得泪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好哥哥,我错了还不成么。”

  兄弟两个胡乱这么闹了一会儿,李素看时辰不早了来帐内熄灯,这才各自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