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薛玄是怎么说服的贾母,她竟然真的同意了让贾环跟着他一起下江南去。

  这事儿才刚敲定,月蜃楼上下就忙活了起来,开始收拾贾环出远门要带的东西。

  这让他有些不太理解,“现在都还不到四月呢,姐姐们……”

  晴雯正指挥小丫头们开箱子,闻言道,“我的爷,你何曾离过我们离过家,何曾自己安寝过一日,老太太叫我和云翘跟着,你又不让。”这如何能让人不操心呢。

  “不论穿的用的,都要先收拾起来,不妨有什么遗落缺失的,也好及时补上。”

  贾环坐在书桌后写字,他的字原先是整个学堂里最难看的,若不是因为他情况特殊开蒙晚,贾代儒每日看他的功课都能气死。

  只不过是后来练得多了,两三年间,这才写出了一手不错的小楷。

  “四月初是宝哥哥的生日,月底是北静王娶妻,再下月各国使臣离京,这中间……也不知会不会出什么事儿。”

  云翘见他在这儿自言自语,便让蕙儿去小厨房拿樱桃牛乳酥酪,“姨娘今早专门让人去小厨房传的话,这里不常做酥酪,不像大厨房里预备着老太太的饭,天下吃食哪个不可做的。”

  “惦记着你爱吃,早早地让去做上,想来也该好了。”

  贾环便放下笔走出了书房,在院中的芭蕉凉榻上坐下,香扇在他旁边剥糖栗子,铃铛正蹲在丛中打理花草。

  蕙儿取了酥酪回来的时候,走得飞快,面上是止不住的激动,“哎呀吵起来了吵起来了,这下可不得了。”

  她将食盒放在桌上,一面从里面端出了那碗牛乳酥酪,一面道,“我才到小厨房门口,听到里头好生闹腾,二姑娘房里的莲花和厨房管事的柳嫂子吵起来了。”

  香扇将玉勺拿出来,和碗一起递给贾环,“怎么吵起来的?”不光是香扇好奇,就连院中洒扫的婆子和屋内的晴雯云翘几个都出来听热闹。

  “似乎是说……司棋姐姐想吃什么,柳嫂子不给做,还挖苦了一顿去传话的莲花。”

  蕙儿年纪小,伶俐又鬼灵精,学着柳嫂子的语气叉着腰道,“真把自己当副小姐了~我也不知贴补了多少~竟全赔在你们身上了~”

  周围那些婆子丫头都笑得不行,云翘笑骂道,“司棋的性子比晴雯还暴,等她听了这些话,可知是什么样了。”

  晴雯推了她一把,“呸,你还比起来了。”

  贾环全当听笑话解闷了,迎春的性子极软弱,不争不抢,不闻不问。若不是有司棋,还不知要被房里那些奶妈婆子搜刮多少出去。

  其实大观园内的这些姑娘小爷以及房里丫鬟们每月的份例,从来都是吃不完的,所以管厨房是个肥差,只不过日子久了她们学会看人下菜碟了。

  虽说都是主子,但在底下人眼里,连带着主子房里的丫头也会给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这会子,司棋定然是到厨房去了。”晴雯的话一出,便有两个婆子结伴出了月蜃楼,往小厨房去看热闹了。

  “真是没有一日安生,昨儿我还听麝月说,唱戏的那几个女孩子似乎也和谁吵了两场。”

  贾环盘坐在榻上吃酥酪,觉得不够甜,就让香扇去拿糖罐子来。

  宝玉午后闲来无事,本想到潇湘馆去找黛玉说话,但是黛玉已经睡下了,他只好沿路到了月蜃楼,“环儿,你今日没睡午觉呢?”

  “今日不困。”其实是因为昨天在薛玄那里睡得久了,所以才难得午后不困,“铃铛,上茶来。”

  二人正坐着喝茶说话,贾母房里的翡翠来了,“可巧二爷在三爷这儿,老太太叫你们一起过去呢。”

  宝玉看她喜悦,便问,“翡翠姐姐这么高兴,难不成是有喜事了?”

  翡翠用帕子捂着唇角,俏笑道,“林姑老爷上京来了!可不是喜事?听去接人的小厮来回话说,林姑老爷的船已经停在码头了。”

  “姑父这么快就来了?”宝玉一下站起了身,在原地踱了两步,“那林妹妹呢?林妹妹可知道了?”

  “老太太已经让人去知会林姑娘了。”想必此时黛玉已经往荣庆堂去了。

  贾环便换了身衣裳,和宝玉一起出了园子往荣国府去。

  没想到在大门口,竟然正好遇到了弃船登岸前来贾府的林如海。

  林如海不愧是探花出身,祖上世袭过侯爵的,即便年近四十,也是儒雅清俊,气质不凡。

  “见过姑父。”宝玉也是头一次见黛玉的父亲,很有些拘谨,就像是见另一个贾政似的。

  贾环没忍住轻咳了一声,“姑父可是要先去见老太太?”

  林如海看着这两个侄子,细细打量了一番,淡笑道,“正是。”

  二人便带着他往荣庆堂去,一路上宝玉都像是见岳父的傻女婿,愣头愣脑的,贾环觉得他身上肯定都出汗了,“二哥哥,你不用这么紧张。”

  宝玉笑着为林如海打开正堂的毡帘,又侧身道,“环儿,不知怎的,我都有些出汗了。”

  “噗……”贾环实在忍不住笑了,推着他进了屋子,“老祖宗,我们在门口遇到姑父,便一道来了。”

  林如海进了门绕过屏风,便见贾母与黛玉正坐在堂中,黛玉一见他泪水就止不住了,数种情绪涌上心头,“父亲……”

  贾母如今年纪大了,见到他又想起自己唯一的女儿贾敏,那样年轻便早早地逝去了,想起便痛哭不已。

  贾环只能坐在她身旁好生宽慰,林如海也劝解了几句。

  “岳母大人,小婿如今在京任职,想将玉儿接回府中暂住两日。”

  父女二人长久未见,若是想说些体己话,无论是在贾府还是在大观园中相见,都不够方便。

  所以林如海想将黛玉接回林家在京中的府邸居住,也是人之常情。

  宝玉立刻坐不住了,“林妹妹……”

  贾环伸手拉住了他,鸳鸯也上前把人按着坐下了,“林姑娘和姑老爷团聚,二爷都高兴糊涂了。”

  黛玉按了按泛红的眼角,回身看了他一眼,但并没有说话。

  她自来独身一人在这府里居住,远离至亲,如今父亲来了,心中的那些委屈、烦闷、忧心、不安,就瞬间都找到了倚靠。

  贾母喝了两口茶,逐渐平复了心绪,“既如此,便让奶娘婆子和丫头们都跟着去罢,都是用惯了的人,最知道怎么伺候。”

  林如海谢过贾母,又闲话了几句,留下话说明日来接黛玉,便要离开贾府前往户部述职。

  贾环跟着出去送了送,“姑父慢走。”

  “从前曾听玉儿说,你对她多有照顾,从前未得见,如今才明白。”林如海笑了笑,看着贾环的眼神很是温和,“好孩子,说来我是该谢谢你的。”

  “姑父言重了,老太太对林妹妹疼爱有加,我只能偶尔为妹妹排解一二,实在说不上什么。倒是二哥哥……平日对妹妹最为照顾。”

  贾环对林如海的印象很好,和贾政一个辈分,但是却没有那种老派读书人的迂腐刻板,倒很是开明。

  林如海点了点头,他心中对宝玉早已有了思量,只是如今见贾环的言谈行止,不免更为喜爱。

  将人送出荣庆堂再转头去见贾母,果然见宝玉黛玉正难舍难分地坐在一处说话,贾环无意打扰,和老太太打了个招呼便回园子里去了。

  次日才传来消息,说陛下念在林如海巡盐有功,一向勤勉,升他做了中书省右司郎中。

  虽和贾政一样都是正五品的官职,但中书省和工部在朝中的地位不同,实权也不同,仕途道路自然也更为开阔。

  贾赦还专门和贾珍贾琏一起,请林如海吃了两顿饭庆贺。

  ………………………………

  因为想着即将出远门,贾环这几日便都待在家中,或是念书或是陪赵姨娘说话,其他事都不放在心上。

  这日午后他正躺在蔷薇花架下的秋千上小憩,薛蟠进园子一路到了月蜃楼,“环儿,那北凉王世子正找你呢。”

  “找我做什么?”想来不过是些玩乐之事,贾环轻咳了两声,“我这几日没空陪他闹。”

  薛蟠给自己倒了一盏茶,笑道,“你不理他,说不定明日人家就找上门来了。想来他一个异族人,那里会管什么唐不唐突,失不失礼。”

  这话倒是说得有理,玉竹那个人,做出什么事他都不意外。

  “罢了。”贾环从秋千上坐起身,踩着木屐进了屋子,“晴雯,给我换身出门的衣裳。”

  香扇和蕙儿从内间走了出来,“晴雯和云翘姐姐都到太太那里去了。”二人说着便给贾环换了衣裳,然后伺候他喝了药。

  贾环跟薛蟠一起出了大观园,坐上了出门的马车。

  玉竹正坐在云霄楼大堂中喝茶,还以为今日要跑空了,想着明日便到荣国府去找人,下一刻就见薛蟠带着人走了进来。

  “小美人!”他眼眸一亮,笑着跑上前去,“好几日没见你了。”

  贾环总是不太习惯这样的热情,微微后退了一步,“听说你在找我,可是有事?”

  “再过一个月我就要回北凉了,自然要趁还在京城的时候多见见你。”

  薛蟠让伙计将三楼的雅间收拾出来,“上好茶,再多上几道环儿喜欢的糕点。”伙计便应吩咐做事去了。

  三人正要往雅间去,便见赤云渡和赤云漾也进了云霄楼,薛蟠不禁挑了挑眉,“真是冤家路窄。”

  话音刚落,又见门口走进一人,是离国的少黎赢。

  贾环眉心一跳,忽然觉得今天出门是个错误的决定,只是还没等他开口说些什么,西夜国的朔风卿就也接着走了进来。

  “今天云霄楼搞大促销?买一送四?”

  薛蟠疑惑地嗯了一声,没听明白他的话,“什么?什么消?”

  玉竹见状伸手拉着贾环就要上楼,赤云渡却笑着出声道,“果然这云霄楼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酒楼,今儿是赶巧了,也算缘分,不如干脆就一道……?”

  “谁跟你一道啊,我要和环儿独处的。”赤云的人就是讨厌,玉竹在心里哼了一声,很不高兴在这种时候遇见他。

  贾环真的感觉自己头都痛了,没遇上就算了,却偏偏又都一起遇上了。

  若是不理他们只和玉竹一起,倒显得自己只特意亲近北凉似的。

  薛蟠接收到他的眼神暗示,便笑说,“各位使臣今日既然都选了云霄楼,倒也的确有缘,那便由我做东,大家请上三楼雅间罢。”

  少黎赢因为这两日心情阴郁,在街上随意走走,偶见赤云的人进了这酒楼,便想借酒浇愁一番,只是没成想能在这儿见到贾环。

  仿佛自己全部的烦闷,都在看到他脸的那一刻瞬间消解了。

  朔风卿倒是正经出来吃饭的,因为云霄楼离他们居住的四方会馆最近,看着又很是清净雅致,所以他才走了进来,没想到这里聚了这么多人。

  众人在思量之下,便都随着上了三楼雅间。

  贾环才在桌边坐下,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事情到底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

  这桌上除了薛蟠,没有一个是他熟悉的人。

  他左边坐着玉竹,右边是薛蟠,玉竹另一边是少离赢和朔风卿,薛蟠另一边是赤云渡和赤云漾。

  所以就相当于他的对面坐着赤云漾,也真是够晦气的,贾环在心里小小地呸了一声。

  “淳朝的糕点真是精致小巧,又可爱得很,就像环儿一样。”玉竹端起一碟软糯的玉蓉糕,用手指戳了一下,然后用筷子夹起那块放进了嘴里,“嗯!好吃。”

  贾环给他倒了一盏杏花露烹的香茶,“这里的茶和别处不同,可以尝尝。”还是多吃东西少说话罢。

  赤云渡一直在为第一次见面冒犯了贾环而耿耿于怀,便以茶代酒,让赤云漾向他致歉。

  赤云漾自然不愿意,但是在兄长的威压之下,也不得不从,只好端了茶盏起身,“那日是我鲁莽,不当心冲撞你了,想来汉人宽容大度,是不会与我计较的。”

  他这话说了还不如不说,引得贾环微微蹙了下眉。

  玉竹在一旁先笑了出来,“你若不会淳朝致歉的礼节,就回赤云学会了再来,怎么这么能丢人现眼?”

  “你!”赤云漾也同样看玉竹不顺眼,“关你什么事儿?又不是对你说的。”

  朔风卿的视线在几人身上来回看了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淡淡笑了。

  贾环咳了一声,“无妨,那日的事我原也没有放在心上,四王子不必多礼。”

  赤云渡伸腿踹了赤云漾一脚,低声让他坐下,“不会说话就滚回去,以后也不必再出来了。”

  玉竹嗤笑一声,把自己面前的鹅梨酥放在了贾环面前,“这个也好吃。”

  “这也太热闹了……”薛蟠在心里叹了一声,想将几人在桌上的话都记下来,准备回去一五一十地告诉薛玄。

  虽然这对他脑容量来说,有些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