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无忧坐在小院的石桌旁，挨着边上的孟鑫发呆。
他一向推崇用獠牙和利爪来处理事情，甚少思考，为数不多的智慧艰难地运转起来相当艰涩，把这里当成慧生阁双脚勾着石凳底部习惯性往后一靠，差点头着地在巡灵府摔光脸面。
出于礼貌，心善的孟鑫扶了他一把，免得星湖山庄的副庄主讹上自家。
姜归依旧沉浸在刚刚得知的消息中，但不影响手上的动作，简单将东西收拾了一下走出房间，正好看到石桌边两个互相扶持撑过恍惚的人，默默找出杯子，按照人数给院中的所有人都倒了茶，并给岳珥那杯额外加了糖。
奔走间无意中发现了蜷缩在角落睡得昏天黑地不知世间为何物的寻芳，姜归又细心地跑到厨房翻找合适的谷物，给白鸽准备醒后的点心。
按照资历，孟鑫应该唤永无忧一声前辈，但小白狼的性格实在清澈，孟鑫仗着这点大着胆子欺他，双眼缓缓聚焦，端起师侄放在石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无忧哥，你觉得意外吗？”
永无忧从来不碰任何草叶子泡水，将自己那份茶推远了些，点点头，又摇摇头：“但是子霁，说实话我和岳先生开云他们凑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也就前段日子在星湖那几天。肯定不如你了解他们，如果连你在今天以前都没看出来的话，那我当然也不行。”
岳珥满意地一口气喝了半杯甜茶，懒洋洋地和他们搭话：“不，我认为是子霁练功法的时候把眼睛练坏了，只能看灵力术法看不见其他东西，不然长眼睛的人早就能看出来开云喜欢我哥了。”
听到她言之凿凿的话语，永无忧迷茫地眨了眨眼：“真的吗？”
“假的！”孟鑫拒绝承认岳珥所言，“这根本不是我能看出来的！”
岳珥颇为怜悯地看了他一眼，觉得孟鑫能成功追求白衣蓝真是奇迹。
“在聊什么？”
纪开云简略听岳初晓讲述了白衣蓝的真实身份和必然结局，一时心情复杂，迈进小院见到孟鑫时生硬地移开视线，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他比较好。
是该先旁敲侧击，让孟鑫先行接受现实，还是不去破坏他和白衣蓝最后能相处的时光……这一切还要等白衣蓝回来之后看她的意思。
孟鑫一双眼窥不见师兄识海中翻涌的思绪，见他和岳初晓说完悄悄话之后进了小院，在遵循自己的探究欲和保持自己能看破一切的智慧形象之间到底没能按下自己的好奇心：“大师兄，珥姐到底是怎么看出来你喜欢岳先生的？”
原来在讲这个啊。纪开云摸摸下巴：“这有什么好聊的，不明显吗？”
毕竟他掩饰得一点也不好，连当事人都一下子察觉到了，遑论曾与师弟朝夕相处数十年，或多或少都该感知到一些的吧。
莫非其实孟鑫不是体贴师兄不想揭穿自己的心思，而是真的一无所知？
岳初晓揉了揉晴明穴，翻找了一下近期的记忆，有些疑惑地问孟鑫：“我觉得还挺明显的啊？”
孟鑫不说话了，拍了拍永无忧的肩，安详地闭上了那双能看清真实但修炼还不足的眼睛。
永无忧见到了岳初晓后登时不能继续共情孟鑫，眼睛亮闪闪地站起来：“岳先生恢复记忆了，接下来要去做什么吗？有什么是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要做什么？
说到底无非是变三途、易天道，以及将因自己而产生的错误修复。
岳初晓唇边浅淡的笑意渐渐消失，眸光晦暗：“无忧，你只要替我带一封信给永无疾就够了。”
灵力在指尖凝聚，将想要传达的文字编织入内，化为一封书信，印上了唯永无疾可拆封的禁制。
除却那个被主动抛弃的“天道代行者”的身份，与魂魄相连在一起的还有天下灵脉之源纳霄山脉。再怎么样岳初晓都是纳霄山主，这个名号所代表的意味便足以他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但他不介意准备得更周全一点，正好能用上自己与永无疾之间那点人情。
岳初晓将这封信递给永无忧，后者将岳先生的所托视为极其重要之事，当即告辞随风而去，急匆匆地就要去找永无疾转交。
等那抹银白的巨狼身影消失在天际，纪开云重新合上岫云山的结界，忽然想起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转头问孟鑫和岳珥：“你们看见姜归了吗？”
“师父？”
姜归抱着刚吃饱美滋滋梳理羽毛的寻芳从某个角落钻出来：“在找我吗？啊，永无忧前辈是不是走了，我还没有送送他……”
少年神情中带了未能尽礼数的局促，从尚未完全长开的青涩眉眼与神韵都能窥见故人的影子。
姜归的年岁已经比他的父母最后一次见到岳初晓时要大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岳初晓唤他过来：“姜归。”
姜归应了声，想要快步走到岳先生面前。他怀中的寻芳在听到岳初晓声音后却突然停止了梳理的动作，圆睁黑豆小眼，振翅挣脱姜归，直愣愣地飞起想要扑到岳初晓身上。
“干什么？”纪开云截住寻芳，捏住它的翅膀，随手将它塞到了孟鑫怀里，“找三金一边玩去，别闹。”
孟鑫眼睛睁开一条缝，谴责地看了一眼纪开云，倒是老老实实地抱住了寻芳。
姜归见惯了寻芳引起的各种插曲，整理了一下被白鸽羽尖勾到的前发，站到了岳初晓的身前。
碎发被完全捋到了耳后，他的五官毫无遮掩地显露在岳初晓的记忆前。
比起姜朗，他的确更像杨柳，或者说像杨延和柳叶。
岳初晓伸手，把姜归没有整理好的一缕翘起的头发揉平，他看着少年的脸，温声问：“你的‘归’字是谁起的？”
一天内已经是第二个人问自己这个问题了，正好还有没能用上的准备。姜归与岳先生对话的小小紧张因为“准备”而消散不少，他抬眼看了下纪开云，回答道：“是师父。”
他正想接着回答其中的意蕴，却见岳初晓只是点了点头，又问自己：“你生辰在什么时候？”
掐指算来，他欠着杨柳和姜朗的婚典贺礼，还欠着小姜归的诞生礼。
准备好的答复还是没能用上，姜归的神经又绷紧了，脱口回道：“在正月里面，正月十七。”
开云说，姜归马上就要十五岁了。岳初晓临时起了心思，给纪开云传音：“你给他准备了表字吗？”
“自他出生就和他的名字一起备好了。”纪开云说，“知道的知，归还的还，知还。”
鸟倦飞而知还。
过往二十三年间，和其他师弟师妹一样，纪开云一直记得被强行剥夺的故里，无论怎样，他至少要想办法让姜归去见一见姜朗杨柳长大的地方。
岳初晓就着掌心那缕翘发揉了揉姜归的头，对小知还说：“我带你去那个要‘归’的地方，好吗？”
随着他的话语，纪开云呼吸一顿，孟鑫睁开了清明的双眼，岳珥放下了手中的甜茶。
姜归浑然不知长辈们的心思，认认真真地朝岳初晓点头：“好，谢谢岳先生。”
濯九州去过纳霄山，也在天下第一的纳霄城中优哉游哉住过不短的年岁，连参拜纳霄山主的祭典都装模作样地参与过。“神山”的威名对这位并不把自己当作“魔头”的人毫无作用，甚至在穿过流云到达纳霄边陲的山脚，看到里面的景象时还露出了点失望。
“你就住在这种地方，住了一千年？”
之前强行重新布下的结界灵力架构得有些混乱，无法直接从空中进入，需要带着山主的准许步行出入。岳初晓入三途的时候匆促，没有清理山上染上的污浊，叮嘱纪开云照顾好姜朗后正捏着灵诀控制阵法抹除满山血泥白骨，听到濯九州的废话头也不抬：“那你说我该住在哪里？”
“住着灵玉为砖石的宫阙，穿着霞光编织的华服。穷尽奢华和天道的威严，还要有一直能铺到山下的织锦，能让天下人一步一叩首地登上纳霄主山之巅，瞻仰天下之主的风姿。”濯九州戏谑道。
岳珥“啧”了声：“哥，要是真的住在这种地方，我天天挖一块墙角去凡间换酒喝你都发现不了。”
“出息。”白衣蓝并指，用指节敲了敲岳珥的头，笑道，“有一个身为天下之主的兄长还整天就惦记那点酒了，都不知道再换点甜糕分些给我。”
自白衣蓝在和濯九州聊完后单独在后山坐了一会，再回来时孟鑫就一直能看出来她情绪低落，心里好像藏着什么事，问起来又不告诉自己。眼下见白衣蓝总算心情好了点，孟鑫心头一松，跟着笑了两声。
岳初晓清理完不该存在于这座山上的一切，将它们碾成飞灰扬出山外，停在了结界前。
他记得杨延和柳叶就在这座结界之后，被他草草下葬。
算算日子，他们的转世应该也到了能成婚的年纪了，也不知道过的怎么样。
在迈入结界的那一刻，山间清风吹过岳初晓的耳侧，厚重的记忆似轻薄的书页被吹动，他恍然想起了在清至城遇见的小吃摊老板与他的妻子。
无论如何，愿他们此生美满，所愿皆偿。
作者有话说:
周三好啊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