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谋道>第8章 小村夜宴

  但是何玉安没有看他们。

  她的视线擦过两人,轻飘飘抬到了天上。她就保持那个姿势望了许久,面上露出明显的失望,才转回头一步一步顺着路走上山。

  岳初晓放下手,轻声说:“直接接触。”

  纪开云明白他的意思:“不管是灵力触碰,还是肢体接触,只要碰到她就会被攻击。”

  所以那些凡人才会消失。见到这样一个奇怪的小姑娘,去和她打招呼的普通人在季松域描述的那种强度的攻击下,恐怕尸骨无存才是正常的,或许他们现在就站在那些人残留的骨灰上。

  何玉安在山下路口,她要回家,那么镜林的其他人呢?

  心知情况不会太妙,为了确认心中所想,两人缀了上去。

  方才何玉安挥手告别的一幕与纪开云模糊的记忆重合,女孩欢欣的笑面变得无比清晰,成为了他对她的曾经最后的印象。

  三十年前算是共危难过的情分隔着时光恍恍惚惚再生,又因为心境的不同转换成另外的感情,攀附在被强行唤起的记忆里。

  情绪积累过甚,纪开云反而平复下来,之前控制住的怒气彻底散去,留下绝对的冷静。

  他得像过去那样对待镜林此境,不能让多余的情绪影响判断。何况岳初晓在,他魂魄有伤,自己需要更敏锐地发现危机。

  何玉安刚走不久还是有些沮丧,慢慢的就又重新笑了起来,脚步也轻快不少,带着些孩子气蹦着小跑起来。

  红袄衣摆振动,如春日繁花中扑闪的朱蝶。

  她好像在哼歌,听不见曲调,无从判断,可能是镜林这边的什么民谣。

  从动作和口型上看,她大概陆陆续续换了好几首。密林随着坡往上疏朗开,开垦过的农田出现,还有些过冬的庄稼,长势不佳,生机不如镜林外的野草。

  日色渐晚,在小姑娘腿酸歇息过两次后近了黄昏,天边浅浅晕开一层暗色,她本就消瘦的影子被拉得细长。

  何玉安抹了抹额上赶路赶出的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白雾浅浅融在空气中,她担忧地看了看天色,抱着篮子加快了脚步。

  这一段比之前的坡都陡,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在爬,动作倒是很娴熟,连衣服都没怎么弄脏。

  岳初晓心中“为人操纵”的猜想摇摇欲坠。

  这个孩子太活了。无论是表情,习惯性的动作,还有累了就休息的行为,都充满着一股阵法无法存在的人气。

  她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小姑娘,爱笑,注意干净,耐劳朴实……普通而鲜活,是完全不该与三十年鬼村划等号的存在。

  “哈……”小姑娘贴着篮子歇息,一瞬间有声音从她唇齿中泄露,与此同时,看不见的屏障揭开了某种限制,死寂的镜林隐隐有了活物的动静。

  “玉安——”

  一只布满老茧的手从陡坡顶上探出,拉住了小姑娘的衣领。

  岳初晓和纪开云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警惕。

  阵法有变动?

  但是何玉安和那个探出手的男人都没有发现他们的意思。相对于阵法内部的世界,外来者更像是在不触碰的前提下安静地观察的游魂。

  男人约莫四十来岁,可能更年轻些,只是花白的鬓发沧桑了他的外表。着一身打理清爽的麻布衣,裹了件针脚紧密的皮袄。脸上神色是松快的,带着些担忧散去的安心。

  何玉安笑了,有点不好意思:“刘叔,是不是让你们担心了?玉安回来晚了。”

  她音色软,又因为年岁而甜脆,听了这样撒娇一样的话,被称作刘叔的男人忍不住乐呵呵地笑,将她拉到坡顶仔细掸去不慎沾到的一些尘土:“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李姨在炖年糕,叫我来村口接你——怎么样,镇上好玩吗?”

  何玉安点着头,献宝一样把篮子捧到刘叔面前晃了一圈,给他看里面的东西,终是年纪小藏不住事,眼睛闪亮亮、故作神秘地反问:

  “刘叔猜猜玉安遇到了谁。”

  男人很擅长哄孩子开心,假装为难地列了一串人名,最后一个被摇头否定后才真正露出了惊讶的神色:“谁啊?是新认识的朋友吗?”

  何玉安衣服上的红色系带随主人雀跃的动作飘动,小姑娘使劲抿起忍笑的嘴角扬了起来:“神仙,玉安碰到神仙了。”

  刘叔当是她看见了戏文的扮角,费劲掩饰自己的了然:“好啊好啊,这说明我们玉安有仙缘,往后一定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

  “嘿嘿。”何玉安觉出了点不对,但是没有急着反驳刘叔的认知错误,“待会我全部讲给你们听。”

  他们有说有笑地往村子方向赶,大约半日垂山时分,山坳里终于露出了低矮的房檐,人的笑语声也清晰起来。

  民居密集的地方反而没有什么人影,一大一小轻车熟路地过了两个路岔,到了一片热闹的谷场。

  应该是镜林的年俗。只见谷场中间拼了不少桌凳,摞着一叠叠碗,堆着筷子,看款样和大小还是各村民从自己家搬出来的,不分你我地放在一起。而谷场边缘点的地方搭了好几个土灶,准备菜肴的妇人手上动作不停,嘴里还在商讨菜式和年节的安排。有孩子挤到自家母亲祖母那里,在后者睁只眼闭只眼下摸了点食物跑去和小伙伴分,又一拥而上地跑到谷场一角,大概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一些年纪大的老人凑在一起,指挥着青壮些的男人摆着装饰,估计准备得差不多了,几乎所有人都在看一个灵活的年轻人爬上谷场中央的杆子挂一块晃着光的东西。

  是一面镜子,边缘有雕花装饰,远远看上去也相当精致。

  在这一两百人的热闹里,走过来的何玉安像融进火堆的一颗小小火星,毫不起眼,但依然有人注意到她。

  “玉安。”原本守在火炉边煨着什么的女人面色舒展开,眉间因为久皱形成的纹路深深地镌在肤上,一时半会淡不去。

  她原本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应话,现在干脆丢开话头起身,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抱住了奔过来的小姑娘。

  “李姨——”

  女人应了,半蹲下理了理何玉安的鬓发:“怎么回来这么晚,遇到什么事了吗?”

  刘叔抢过话头:“小玉安遇到神仙喽。”

  一旁的妇人们知道李姨爱惜的小姑娘出村还没回来,本就在用各种话题宽慰着她,现在见玉安回来了,也纷纷松了气,面上笑意也浓了几分,借着话打趣何玉安。

  小姑娘招架不来,红色一直从脖颈泛到耳后,不利索地一个个含糊过去,最后受不了了,转头问李姨:“玉宁在哪啊?”

  “一天都找不到姐姐,要闹,被我家那小子领走了。”一个看上去比李姨年岁小一点的妇人答道。妇人模样温婉,动作却相当豪放,她大吼一声谁人的小名,音浪在谷场荡开,不多时就有一个少年人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跑过来。

  俱是一身红,后面还追着一群深浅不同的红衣服。

  少年人气喘吁吁,热红了脸和玉安打了招呼,便受到了母亲惯例性地疑问:“去哪里野了?”

  少年人喘不上气,翻了个白眼,被母亲一巴掌拍在背上打顺了呼吸。

  孩子眼眶周围有些红肿,颊上泪痕干了,被胡乱擦过。他哑着声音喊姐姐,一下搂紧了何玉安不撒手。

  何玉安和李姨好声好气地哄着他,边上的其他孩子看到他这样都急了,生怕被别人误以为他们欺负了何玉宁,七嘴八舌地诉说着他们的委屈。

  “他刚刚不是这样的,没有哭。”

  “我们一直在哄他。”

  “他还和三叔家的狗玩得很开心。”

  “我们真的没欺负他。”

  李姨换了安抚对象,从一个小孩变成一大群半大小孩。有奶娃娃的女人把自己的孩子凑过去,曼声对婴孩说这些哥哥姐姐的好话,帮着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

  等到孩子们心情都平复下来,先前的女人才丢开自己被一通教训的儿子转头接过了其他人的话题。少年人悻悻地在母亲看不见的死角又翻了个白眼,凑到伙伴边上。

  孩子多想法跳跃,先前带小孩的烦恼一下子抛到脑后,围着何玉安开始兴奋打听过年镇上的情景,还有小孩从自家母亲那里听了一耳朵“小玉姐姐遇到神仙”的事,激动得不得了,恨不得小玉姐姐马上到村口把神仙拉进谷场给自己看看。

  看看神仙是不是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穿一身红聚在一起过年。

  除去稚子的漫语,从孩子们和妇人们的口中大致可以拼出一点镜林的习俗。镜林习惯于除夕全村合席过年,他们会在年前的四五天就下山和襄竹的人交易、和更远的镇上的人交易,准备好过年的物资。因为笃信心诚则灵,接下来的时间他们会亲自做一些摆件和焰火,用最诚恳最崭新的物件敬奉祖先,再用除夕当天的时间砌灶修灶,清理谷场,搬桌凳凑碗筷,保证一切都没有旧年的灰尘。不过最后一天的灰尘是祖先同行的痕迹,倒是引为吉祥的。

  年幼的孩子由于山路遥远,大人不会带出去“当累赘”。何玉安今年到了年纪,可惜那几天何玉宁受了风寒,当姐姐的要照顾弟弟,脱不开身。

  李姨见这小姑娘过于懂事,连沮丧都努力掩得严严实实,一下子心疼,就让玉安起早,托襄竹的旧友在除夕当天捎她去镇上“过中”,看看外面,再早点吃了午饭搭另一个从镇上回襄竹的生意人的驴车回来。

  麻烦了点,但总归孩子高兴,只是没想到最后会引得李姨自己和刘叔那么担心。好在小玉安紧赶慢赶,还是在除夕夜宴前回了家,没出什么大的岔子。

  因为孩子们都没有见过除夕当天镇上的市集,一个个都好奇的很,话也多,但应对这些熟悉的孩子,何玉安还是比面对先前的婶姨婆婆们要轻松很多。

  她清了清嗓子,眯着眼笑起来:“镇上有集市,卖好多好多东西。吃的也有,用的也有。有很香很香的烧肉,有很漂亮的绣花的衣服,还有好看的哥哥姐姐……那个叫、叫戏文!对,戏文,好像讲了一个很热闹的故事,我没有听,只是旁边有婶婶告诉我最后书生和小姐打败了嫌贫爱富的大官,在一起了……”

  “还有还有。”小姑娘激动地攥紧手,眼里映着炉火的光亮,“我真的、真的遇到了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