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谋道>第7章 相逢无缘

  午后天气晴好,带着暖意的阳光透过树梢洒落在那孩子身上,照得她有点发灰的红袄鲜亮了些,上面绣的花开得娇妍,是无边冬林中唯一的殊色。

  大概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梳着两枚圆润可爱的小髻,面容清瘦但晕着健康的红,双眼明亮有神,宛如林间稚气的幼鹿。

  女孩踩在沟谷的边缘,随时会跌落深渊。她挎着一个小篮子不停动作,神情灵动,嘴唇一张一合却没有声音,像是在演一场默剧。

  这就是季松域说的……舞蹈?

  乍一眼看确实很像,但岳初晓仔细观察,觉得她更像是一边走路——虽然是原地踏步——一边和什么人说话。

  “眼熟……”

  纪开云打破寂静,难以置信:“我见过她。”

  “三十年前……三十年……”年轻人喃喃自语,面上神情渐渐严肃起来,“我想起来了,玉安……在三十年前的除夕,我见过这个叫何玉安的孩子。”

  三十年前纪开云年岁尚幼,与这小姑娘也不过一面之缘,转瞬既忘。若非她还是同样的打扮,恐怕纪开云也很难想起来过去还有这样的缘分。

  “说来话长。”纪开云怎么也想不到这小姑娘会落至这般田地,原本单纯来诛邪的心情复杂不少。

  三十年后外出诛邪遇到了三十年前就见过的孩子,这实在是巧合得过分了,陷阱的感觉也越发明显。

  毕竟那天所涉及到的除了这个叫何玉安的孩子,就只有自己和师弟孟鑫……以及岳初晓。那时候的自己应该并不值得有心之人布一个漫长的明显陷阱,孟鑫也一样,那么……

  纪开云眸光微沉,为自己心中的猜测感到愤怒。

  谁都不会想到岳初晓失踪二十三年后再次出现会失忆,如果不是刚好遇到姜归和白衣蓝,恐怕纪开云自己已经将镜林之事处理好了,他也不会再来这里。或许现在岳初晓来镜林真的只是纪开云一念之差下的巧合,但可能性更大的是“这个陷阱早在他出事失踪前就该触发了”。

  而有记忆的岳初晓,面对这用何玉安、用他亲自救下并送回家的孩子作饵的陷阱,会如何作想、如何自处?

  纪开云了解他的故人,因此他揣测的任何一种景象都在吹动他胸中翻腾的怒火,蔓延着灼烧他的血肉。

  “我当时年幼顽劣不知天高地厚,和师弟孟子霁……呃,自作主张想抓一伙贩卖有灵骨孩童的人牙子。弄巧成拙,反而被封住了灵力和其他孩子关在一起,其中就有何玉安。”纪开云话语仍然是平静温和的,丝毫不显他心里的情绪,“她是跟着邻村的驴车到镇上买东西的,不巧被带到了千里之外。幸好那天家里长辈察觉地快,及时赶过来处理了我们的烂摊子又一个一个把那些孩子送回了家乡。”

  “这孩子是最后一个被送回家的,那时候的天色比现在大概还晚一些。”纪开云仔细辨认着女孩子像是在和什么人说话一样的表情动作,与记忆照应,得出个大略的判断:“循环。”

  岳初晓对纪开云的年少过往没有什么深究的心思,只是印象里沉稳庄重的府主初形象受到了“少时顽劣”的冲击,有些动摇。

  “镜林灵脉不盛,单凭这里的灵力不会支撑很长的循环。”岳初晓据纪开云判断引申道。

  “极大可能最多不会超过两天。”纪开云说,“以我的运气还不足以遇到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谁的时间段,所以大概率这个循环的何玉安都是我认识的样子,衣着饰物都没有大变。”

  “……”岳初晓忽然觉得之前自己可能判断有误,以纪开云选择的理由来看,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位纪府主其实没有他第一印象那么靠谱?

  毕竟以“运气”为由确实有点离谱。

  “目的。”岳初晓思考,“据我所知有关时空的阵法都极其复杂,这样的循环阵法哪怕范围只有短短一两天,所需的灵力精力也极为可观……那么镜林有什么是对等这些付出的?”

  神识从万法中掠过,一个猜想渐渐成型,岳初晓收回停留在“深谷”的目光:“这些沟谷的形状,像是灵力溢出所致。”

  像是这个山中的小村子有什么东西灵力过于旺盛,以至于收拢的外层阵法无法完全隔绝,逸散的灵力对阵法边缘的土地造成了破坏。

  纪开云不知道自己力求展现在岳初晓面前的形象已经快崩了,他仔细对比了一下深谷表面和脚下的植物与泥土:“而且这个溢出的破坏发生在近期,最多一个月,最短十天。”

  刚好是襄竹村人发现镜林异状求助仙门的合理时间。

  “我猜测,镜林除了控制内部时间循环的阵法、在外侧遮掩气息同时吸取周边灵脉灵力反哺内部的阵法,至少还有一个阵法。”岳初晓比了一个三的手势,“那才是镜林全局的核心。”

  纪开云沉默片刻,深深吐气按下心中汹涌的情绪:“按季松域说的,是何玉安出手重伤了他们三个。这三位再怎么年少修为浅也到底是金丹,出身名门大宗,师承当代声望最高几人之一,能一瞬间就放倒两个重创一个,我想连一般的元婴都做不到吧。”

  “如果不是这‘第三层阵法’覆盖了整个镜林还能有如此深厚的灵力布置在每一个角落随时防范外来者的话……”纪开云神情复杂地看向红衣女孩,“阵眼与她的关系就大了。”

  岳初晓形状柔和的杏眼微阖:“还有一种可能,她就是第三层阵法。”

  这假设并没有确凿的根据,岳初晓判断的理由只是他的所见。眼前的群山一切灵力交织都留下了痕迹,只要他想看见便会清晰地展现在他眼前。

  痕迹精妙地叠加、盘杂,勾勒出阵法的轮廓。远些的地方痕迹模糊,淡成浑然的一片,近处分明一些,但都不如何玉安身上的浓。那孩子身上的痕迹太多了,交错得明显,如同蚕茧一丝一丝厚厚地将她裹住,留下少量而黏稠的灵力丝状张开,粘连在周围的环境中。

  一片浅淡的灵力中只有那小小的人型亮得惊人,晃得岳初晓眼睛不适。

  于是他闭上了眼:“有什么办法能让一介凡人在短短三十年内拥有远超一般元婴的灵力?”

  哪怕岳初晓用的措辞是“办法”,纪开云看着一个人原地走路自言自语的何玉安也张不开口说出什么靠得上边的正道法子。

  纪府主到底有些学识,知道点邪术:“有是有,但是我不清楚。”

  “我倒是知道。”岳初晓并不意外他的回答,“其一融魂夺舍之术,其二碎魂升灵之术,其三……炼魂术。”

  “炼魂?”纪开云细细品味这两个字眼,前两个在他知道但不清楚的范围内,只有这第三个是未曾听闻过的。不过比起对这一术法的好奇,他更想知道岳初晓明明失忆为什么还能知道这种东西。

  魂树之类的自然灵物就算了,这等邪术可是当年也不曾听岳初晓提起过的。

  岳初晓在说出这句话前就想到纪开云会疑惑,鉴于目前的友好关系,他也没必要隐藏:“天道之下除了我的过往,有关灵力、自然存在的事物之类的,我全都知道。”

  他说得坦率而梗概,顿了顿,又继续解释了所谓“炼魂”:“以某种方式放大魂魄的某种情绪,诸如大喜、大悲,加以收纳,能够产生等同于灵力的魂力。魂力不依附肉体,但终究与灵力有关,而且由于产生方式非常极端,连通常修士身上都少有,凡人有魂力的,据我所知并无先例。”

  岳初晓有些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对自己跳跃式保留的记忆不作评价,提炼出有效信息后告知纪开云:“这大概是一些修士另辟蹊径的修炼方法,不过成功概率太低,还容易走火入魔,应该是失传了,年轻人不知道也正常。看这里阵法层叠,有可能是改过的炼魂术……具体怎么样还是要进去再看。”

  纪开云抱着学生听讲的态度专心聆听,被自然而然的一句“年轻人”噎住了。此人失忆尚未搞明白自己有几岁,就凭着短暂的接触给他打上了一个年轻人的标签。纪开云其实很想说自己已经不算什么年轻人了,但想了想他已知的岳初晓的大概年纪和修真界与自己同辈人的岁数,决定安静认下这个标签。

  还是别对比了。

  纪开云点头认可岳初晓的判断:“何玉安沿着沟谷的边缘行动,动作没有越过崩裂的那条线一点,我想有两种可能。一是阵法单纯以镜林为核心,刚好覆盖到那里,她无法越过边缘,只能困在阵法里。二是循环阵法以她经历的时间为核心,与其他阵法——有可能是她身上的第三重阵法相互作用,才导致了她正在经历的时间与空间割裂的情况。毕竟按天色来看,这个时间她大概在被送回来的路上,远在镜林之外。”

  “第二种。”岳初晓回忆起先前所看到的缠在小姑娘身上的黏稠灵力,皱眉道:“布阵者阵法造诣极高,数层阵法浑然一体。多加小心。”

  倒不是怕这何玉安,只是恐怕镜林深处还有其他东西,多加防备为好。

  按照季松域所说,何玉安是在受到攻击后在对他们的“存在”作出了反应,哪怕有阵法相隔了镜林内外,这孩子的状态也值得细究。

  她看见的是什么,是三十年前她真正度过的那天,还是见到的就是平平淡淡的镜林景色,只是被不知名的阵法摆弄出了如那一日般的语言动作?

  她能看见他们吗?她能听见吗?她能有跳出“循环”那天的想法吗?

  一无所知。

  不过值得探究。

  岳初晓与纪开云达成共识,一起敛了气息,只控制着少量的灵力过了分割镜林的那道深谷。

  落地无声,他们站在何玉安身侧数尺,哪怕是这么近的距离,这小姑娘仍然自始至终没有分一个眼神给他们。

  纪开云俯身捡了一块小石头,丢到她脚边。石头滚过她脚下被踩得一塌糊涂的烂草,声音轻微,但是足以被察觉。

  何玉安还是没有反应,她只是自顾自地张合着嘴说着话,为什么事笑着。

  之前两人以为没有听到何玉安说出来的声音是因为她在阵法内,但是已经进入阵法范围站到如此之近的地方了,还是什么都听不到。

  她唇形在动,似乎只是在动,并没有发出声音,周围安静得只有何玉安碰到地面的土声。

  双重疑惑压上心头,岳初晓哪怕没什么记忆,也能感觉到这不是什么正常情况。

  这小姑娘在这重重的阵法里充当的是什么角色?早前她重伤了引虹的季松域三人,像是守在边界的防止他人进入镜林的卫士。但他们都进来了也不作什么反应,这个“卫士”并不合格,倘若只对灵力反应,也无法阻止襄竹的凡人,那曾经误入镜林的凡人去哪里了?

  还有什么试探的办法吗?

  岳初晓心念电转,探出了手。

  他刚刚抬脚想靠近一些,忽然四周一片寂静,连细微的土声都消失了。

  何玉安停住步子,向看不见的谁挥了挥手,含着笑说了听不到的一大串话,便轻轻巧巧地挎着篮子转身,衣摆扬起垂落,刚好面向岳初晓和纪开云站着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