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易家淼看着易忠文的视线好像突然从俯视变成了平视，他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林娟会特地提前打烊，先接了在幼儿园的易家晴，再去小学门口接他回家。走过那段带着市井的吵闹的街道，他和易家晴会缠着林娟在小区门口的小卖部买两颗五毛钱的棒棒糖。吃着糖回到家之后，家里爷爷奶奶已经煮上了菜，老火汤的香气充满整个屋子。在他和易家晴争着看电视的时候，易忠文和同事换了班，带着易家淼的生日蛋糕回来。
他的生日是全家人精心准备帮他庆祝的。一顿热饭，一个现在回忆起来甜腻得廉价的水果蛋糕，很多句“生日快乐”的祝福。
后来的易家淼无数次希望回到那时候。那时候的家还是家。
这些事易家晴应该记不太清，那些记忆太遥远了。但那时候易家淼已经八九岁了，往日的美好好像变成了绳索套着他，让他无法像易家晴那样奔向对易忠文彻底决绝的厌恶和恨。
贺欢有些踌躇，不知道该不该把失神的易家淼叫回神。易家淼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贺欢不确定自己如果要把他从回忆里叫醒是不是他想要的。
但下一刻，易家淼已经从那句话给他营造的状态中脱离了出来。
他甚至还注意到了贺欢担忧的目光，“我没事。”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没必要再抱着回忆不放。
易家淼不愿意再往易忠文那边看一眼。他明白这一刻的温情都是海市蜃楼。也许甚至不用到第二天，可能几个小时之后，易忠文就会故态复萌，支离破碎的家里依旧充满了互相咒骂的声音。
几乎是有些慌乱地，易家淼躲开易家淼看他的视线，拉着贺欢出了门，又一鼓作气跑出了小区门口。
“……家里的事乱七八糟的，别见怪。”
易家淼的情绪不太好，实在是没法维持住平时上扬的声调，这一句话似乎每个说出来的字都带着叹息。
易忠文这一通还是让他心情受了影响。但他首先想的还是对不住无端端掺和到这里面的贺欢。
贺欢喘着粗气。他倒是没什么所谓，毕竟这些事不是冲他来的，真正难受的只有易家淼。
他想让易家淼别在自己难受着的时候还顾着安慰他。
“你咳咳咳咳……我去！”贺欢一手撑着墙一手捂着胸口咳嗽。
贺欢被他这突如其来拉着跑了一通，这会儿想说话，刚吸了口气就呛着了。
“哎？”易家淼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怎么突然咳嗽得这么厉害？”
“呛着……咳咳……吸了口气呛……咳，呛着了！”贺欢想解释，又感觉自己边咳嗽边说像是要把气管咳出来。
“这都能呛着？”易家淼的心情在看到贺欢这一刻撑着墙咳得脸颊通红眼角带泪的可怜样子，柔软了许多。
最近市里搞创文，原本风吹雨打到斑驳的白墙被重新刷了漆，又在其上画了壁画。
贺欢的手按在墙上，壁咚了一棵柿子树。
易家淼没忍住笑了笑，继续给他顺着背，“别着急说话，先把气喘匀了。”
贺欢紧抿着嘴，用鼻子轻轻喘着气。他双眼瞪了眼前的柿子树好一会，才猛的转过头看着易家淼，“我说你要跑也行，你也给我点准备的时间啊！……还笑！”
他好不容易压着喉咙那股难受的劲儿一鼓作气说完了一个长句子，接着又是冲着墙一顿惊天动地地咳，咳完了才算是缓了过来。
“嗯嗯嗯，不笑。”易家淼秒切换严肃脸，手又搭上了贺欢的肩，“陪你走一段吧。”
“干嘛搞得跟小情侣互相送回家一样……”贺欢有点别扭地看了他一眼。
易家淼吐出胸中一口浊气，扭头看着贺欢，“我不想呆在这儿。”
贺欢愣了愣，点了点头。
白天的时候这街道很繁华，沿街的店面都会开开，早餐店面点店奶茶店，还有个小菜市场。到了这个点了，大部分店都打烊了，从外面往还没打烊的部分店铺看进去，店家也在收拾东西了，这条街在晚上截然相反地安静了下来。
街灯昏暗，两个人走在人行道上，耳边时不时能听见从楼上的居民楼传来的声音。
贺欢不确定易家淼在想什么，也没出声打扰他，只是有些幼稚地顺着脚下红色的地砖走直线。
还是易家淼先开口，“刚刚……希望没吓到你。”
贺欢不太理解自己在易家淼眼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不至于这么不禁吓……也不到吓人的程度吧？”贺欢的眼睛从地砖上挪开，看着易家淼说。
“嗯。”易家淼笑笑。
是不吓人，但是莫名碰上朋友家里吵架，可能也够膈应的。
只是贺欢并不介意。
贺欢想了想，说：“我感觉，你在考虑这件事会不会影响我的时候，还不如先考虑考虑你自己。”
易家淼挑了下眉，等贺欢把话说完。
贺欢沉默了一下，易家淼没接话，但还是听他说话的样子。
于是贺欢继续说：“明明这件事是发生在你自己身上的，为什么你首先想的是对我感到抱歉呢？”
“因为……”易家淼眯了眯眼，看着前面通向黑暗的路。
这条路原来在晚上看起来会这么直这么长吗？甚至尽头似乎变成了一个黑点，路连接的不是下一个街道，而是无垠的夜。
“因为你本来不用看见这些……烂事。”
易家淼的声音轻飘飘的，和他平时那种活跃又掷地有声的说话方式大相径庭。
他的手臂搭在贺欢的肩上，贴着的地方体温上升，贺欢觉得有点热。但他并没有甩开易家淼的手，这样沉甸甸的存在的感觉才更像易家淼给他的感觉。
易家淼在和他爸爸的争吵之后，状态有点不太对劲。明明吵架的时候两个人都说得狠心绝情，但易家淼大概是没有他刚刚吵架的时候说的话那么无感。
贺欢叹了口气，“难道你本来就要经历这些所谓的‘烂事’吗？”
易家淼没想过，那些事情不扛在他的肩上，就得轮到易家晴头上了。
最近因为卖铺子的事，起码暂时易家淼是不用为了他们俩花费的事担忧了。
之前他看店的一年里，眼看着店里生意越来越差，但又不能不开店。挣钱的事压在心头，他还得靠朋友时不时给他介绍点临时的兼职挣点小钱。
那段时间林娟干销售的业绩也不好，提成少了，给他们的生活费也少了。而且林娟还有自己的家庭，总不能无限度地帮补他们。
现在把铺子卖掉之后一下拿到了几万块钱，手头还更宽裕了。易家淼挺满足的了，这些事已经是他默认了自己要承受的了。
他把回忆从记忆深处翻找出来，让自己最后缅怀了那段时光，然后又鼓起劲去面对现在的物是人非。
“该负起的责任还是要负。我……我爸，”易家淼叫易忠文一声“爸爸”都感觉费劲，“他是个不负责任的烂人，我不能像他一样。”
贺欢不知道他们家是不是有过什么变故，亦或纯粹是易家淼和他妹妹两个投胎投得不好，就是有个这么不负责任的爸爸。
但他关心的只是易家淼。
他一扭头就和易家淼的脸靠得很近，但他还是想要眼神相触地问易家淼：“不累吗？”
易家淼躲开了他的视线，搭在贺欢脖子上的手蜷缩了一下，又很快松开了。
好像看不见贺欢的眼睛就不会被他看透。
“……不累。”易家淼说。
他清了清嗓子，“可能是习惯了照顾身边的人……照顾易家晴照顾习惯了吧？无所谓累不累的。”
真的吗？
贺欢有些疑惑他躲开的动作。
“别担心啦，”易家淼也觉得自己刚才撇开头的动作有点突兀，于是重新故作自然地朝着贺欢说话，“你就当作今天什么事都没发生，开开心心地给我庆祝了生日就行了。”
“……行。”贺欢也只能顺了他的意。
贺欢早就没有顾及脚下有没有踩到红色之外的其他地砖，但此刻脚下也已经没有红色的地砖了。
已经走到了拐弯的地方，易家淼有点走神，还在往前走。
“我家在这边。”
贺欢拉着他拐了个弯，没有继续朝着那条直街走。
“你待会儿回家吗？”两人停在了贺欢家小区门口，贺欢问。
“嗯。”易家淼和贺欢面对面站着，拿出手机看了一眼。
刚刚易家晴给他发了信息，说易忠文洗了个澡又出去打牌了。
“易家晴说他走了，我……转转，就回去了。”易家淼说。
其实易家淼心里也清楚，也没什么好转的，就是觉得不太痛快，不想回家。
“别转了。”贺欢拍拍他的肩，“刚刚看你在群里说明天还要回学校自习。都十一点多了，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嗯。”易家淼笑笑，“对了，还没拆你的礼物。你送了什么给我？”
“……要告诉你吗？”易家淼这都问他第二次了，贺欢想着要不说出来算了。
“别！”易家淼改了主意，赶紧退开了几步。还是保持自己拆礼物的悬念和惊喜比较好。
“我就随口问问，我现在回去自己拆。拜拜！”易家淼边走边回头说。
贺欢没忍住笑了，“行，拜拜！”
贺欢不确定易家淼会不会喜欢他送的礼物。
他送的礼物是他在自己书架上拿的《兰波作品全集》。时间太紧，他想去书店买本新的，但是没找到，于是还是把自己看完那本送给了易家淼。
当做是一种知识和诗的传递吧。贺欢这么安慰自己用旧物送人的事。
贺欢拿卡纸画了个“生日快乐”的贺卡，夹在了某一首诗的位置——
“——十七岁的年龄，什么都不在乎，
这就去碧绿的椴树林漫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