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家淼站在了原地，朝门口看去。
易忠文懒懒地打开门，钥匙还插在门上就拖着步子往里走，门也忘了关。
他一屁股坐到他最常坐的客厅的那个角落里，烟酒混杂着汗的味道，在易忠文身上尤其难闻。
易忠文不抽烟，他这是又从棋牌室回来的。
“站这儿干嘛？”易忠文指指易家淼，手又无力地放下了。
他通宵打了一晚上的牌，早上在棋牌室坐着睡了个囫囵觉，又继续打到刚刚回家。的确是累了。
易家淼没搭理他，先去把他的钥匙取了出来，隔着好几米直接丢到他身上，随后把大门关上了。
“家晴呢？”易忠文问。
易家淼不确定他是顺口问一问的关心还是又要指指点点什么，就没吭声。
易忠文打了个酒嗝，眼神还是木的，直直地看着前面，“怎么连你老爸都不理。”
易家淼心里还挂念着贺欢不知道怎么还没出来，没什么心情管易忠文，权当他是在发酒疯自言自语。
厕所那边传来开门的声音，拧个锁都拧了好几秒。易家淼正想过去看看情况。
“易家晴！”
易忠文突然喊了一声。
易家淼被他吓了一跳，皱着眉看了他一眼，心中腾起一阵烦躁。
易忠文没察觉到他眼中的厌恶，但就算被厌恶是常态，也没法改变他的任何举止。
“易家晴！两兄妹都不欢迎爸爸是吧……生你们出来干什么用的……”易忠文絮絮叨叨地在埋怨，“回到家连口热茶都没有……”
果然找易家晴也没什么好事，大概奢望他能关心下儿女简直还不如相信天上下钱。
易家淼冷眼看着他瘫在沙发上，还妄图让儿子女儿伺候他的大爷样。
给人添堵不算是件让人开心的事，但易家淼还是突然讥讽刻薄了起来，轻飘飘地问了句：“今天又输了多少？”
刚听见易家淼回话的时候，易忠文还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之后像只好斗的公鸡，马上来劲了，“输输输，老子输钱了全是因为给你咒的！”
“我要是说话这么管用，我就直接咒你去死了。”易家淼的情绪起码表现出来是平静的，却有意识地说出恶毒的话。
“你他妈的，林娟就生了你这么个好儿子！”易忠文像被易家淼打了针兴奋剂，一身蛮力，一脚蹬在了面前的茶几脚上。
他开始嚷嚷了，“真他妈作孽，老子在外面辛辛苦苦，就没见过当爹的被儿子骑在头上……”
易忠文平时骂一会儿就停了，今天估计是酒喝多了，越说越亢奋。
他一会儿骂爹妈和林娟，一会儿骂易家淼易家晴，一会儿骂打牌的牌友。易家淼还在看着易忠文，但脑子已经有点放空了。
易家淼不再回应。其实今天如果不是他也喝了几杯酒，大脑不由自主地被兴奋和非理性控制，刚刚激易忠文的那两句话他都不会说。
他长久以来都认为没必要和扶不上墙的烂泥多说什么。
易忠文赌了快十年，只会从家里往外掏钱，把老婆和爹妈赌没了。林娟跟他离婚也还没让他清醒，前几年还拖累了易家淼的爷爷奶奶。
老人家拿自己在县城的房子卖了给他还钱，爷爷奶奶终于也不想等他浪子回头了。易家淼两兄妹已经这么大了，也不需要照顾了，他们索性直接回了乡下，眼不见为净。
这么多年来，如果易家淼每次见到易忠文这幅样子都要吵一架的话，易家淼估计嗓子都成破锣了。
沉不住气不是易家淼，而是易家晴。
她猛的拉开房间门，阴沉着脸盯着易忠文。
房间隔音并不好，易忠文骂易家淼的每句话都扎到她耳朵里。
“你发什么疯！”易家晴并没有看易家淼。
她没收着情绪，就是冲着易忠文来的。毕竟流着一样的血，易忠文能对着他们破口大骂，易家晴也不是什么含蓄的斯文人。
她站着骂架的气势就压了喝醉的易忠文一头，“你他妈哪来的脸骂我哥？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吧。你要我哥给你好脸色，首先问问你自己当没当好爹吧……”
“行啊，你向着你哥！”易忠文指着易家晴，“没一个尊重我这个爸爸是吧？……”
“晴晴，”易家淼拦在了易家晴面前，制止她的眼神很坚定，“别跟他吵。”
易家淼后悔自己刚刚没给她带好头。她不能被易忠文拖下水，变成和他一样的人。
“哥……”易家晴还想说什么。
易家淼拍了拍她的肩膀，在易忠文因为没人回应而逐渐变低的骂人的声音里，往卫生间走过去。
贺欢开门出来了。
他要是只上个厕所，当然用不了多久。但是上了个厕所之后，他一开始只是看了几眼手机里易家淼那个群聊的新信息，后来又看起了刚刚他们发出来的照片。存照片存得差不多了，想出去的时候又听见似乎是易家淼他爸回来了。
贺欢有点尴尬。通常他们是不太乐意见到同学朋友的家长的，不太自在。
他爸爸回来了倒没什么，问题是贺欢就纠结着要不要速战速决打个招呼马上走、而且已经决定出去的时候，外面居然吵起来了。
他刚刚一听见易家淼往这边走的脚步声，就没准备再在厕所待着了。还不出来的话，贺欢觉得易家淼应该都会觉得他睡厕所里了。
门一打开，贺欢就看见易家淼在门口，抬起手正准备敲门。
见贺欢出来了，他垂下了手。
易家淼的表情有压抑着的难堪，大体却仍是平静的。
“没事吧？怎么这么久？”易家淼先询问了贺欢的情况。
“没事。”贺欢摇了摇头。他感觉易家淼可能比他更有事。
“那就好。”易家淼的背有点佝偻，似乎是很疲惫，但仍然考虑着贺欢，“我送你出去吧……送你到楼下。”
贺欢本想说不用，但视线接触的那一瞬间，他明白易家淼不只是想送他，还想暂时离开这里。
回想起来，贺欢从来没有听易家淼提过他爸，他的父亲在朋友之间的对话里似乎一直是缺位的。
现在没有厕所门隔开部分声音，易家淼他爸爸说的话听在耳朵里更清晰。刚刚的咒骂变成了怨言，似乎整个世界都在针对他，身边所有人都见不得他好。
易家淼可能是刻意地不去提到这个不怎么称职的父亲的吧。
易家淼沉默地走在前面，贺欢跟在他身后。几步的路程，他走得并不快。
易家晴还站在她的房间门口，见到贺欢，冲他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只是没什么心情再交谈。
贺欢也胡乱点了下头。
易家淼冲她打了个手势，让她回房，她也终于愿意回去，不掺和他和易忠文吵不吵的事了。
出门必须要经过客厅，易忠文大概是骂累了，这会儿已经闭嘴了，正微眯着眼在沙发上小憩。
易家淼拉着贺欢走快了几步，没有让他和易忠文打招呼的意思。
他们家的家事，贺欢不好在场，而且既然易家淼也让他走，他巴不得赶紧离开。
“淼淼。”
身后突然传来易忠文有点嘶哑的声音。
易家淼愣了愣，顿住了脚步。
贺欢有点奇怪地匆忙回头看了易家淼的爸爸一眼，脚步却还没停，差点撞到了停在原地的易家淼的背上。
“怎么了？”贺欢抬眼看着易家淼，低声问。
易家淼没有回答，拉着贺欢手腕的手慢慢攥紧了。他的注意力都在这句“淼淼”上。
爷爷奶奶和妈妈都喜欢这么叫他——曾经的易忠文也喜欢，但这个称呼已经很久没从易忠文嘴里出现过了。
太熟悉，又太陌生了。
他真的喝醉了。易家淼想。
贺欢不知道易家淼在想什么，但能猜得到应该是矛盾又复杂的。
很明显易家淼有点失神，没注意到自己手上的动作。
易家淼的手一直在收紧，他甚至逐渐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掌和手指因为手腕血液的流通受阻而带来的肿胀感。
贺欢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轻轻挣了挣易家淼握着他手腕的手。
易家淼才反应过来似的，松开了贺欢的手。
他扭头看去，易忠文浑浊的、带着血丝的双眼从灰暗中突然一亮，像燃尽的枯木突然迸出了火星子。
易忠文的眼睛看向一处，易家淼顺着他的视线也看过去。
电视柜边上放着一个米色的巴掌大的礼物盒，是梁泽初临走时送他的生日礼物。
易家淼不看重礼物不礼物的，但是几个朋友都多少带了“礼物”过来。
唐侃带的是路上买的肯德基，韩舟送的是在家里拿的一个红富士苹果——特别之处在于这个苹果又大又红又圆。李凯就更离谱了，不愧是什么什么辣条王子，送的是易家淼家小区门口买的“快乐男生”辣条，还说祝他一直当个快乐男生。
都不是正经礼物，随手就送给了易家淼，他们几个人里也就梁泽初送了个比较正式的，拿盒子装了，上面还别着一支黄色康乃馨。一对比可太精心了。
易家淼还没拆开看，礼物被他放在了电视柜上。他本来是准备拿回房间，过一会儿和贺欢送的礼物一起拆的，也就是一下没想起来收进房间。
易忠文笑了笑，他的脸色被长久的不良生活习惯浸染得暗沉。深色泛紫的嘴唇勾起的角度，易家淼居然从中看出了慈爱。
意识到这点，易家淼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今天是你生日吧？”易忠文问。
易家淼没想到这话会从易忠文嘴里问出来，惊奇得一下没接上话，但下一秒就是疑心易忠文没安什么好心。
今天是他生日没错，但易忠文居然会关心？
昏昏沉沉一脸落魄相的父亲、隔了老远马上要离开的儿子、站在儿子身边的局外人，三个人在客厅的氛围僵硬又怪异。
贺欢有些焦躁，强行被拉入他们两父子看不透的关系里，让他陡然生出了尴尬。
但他看着易家淼在他爸一句话下就拧起的眉毛和眼里露出的审视，又觉得自己在这儿可能还充当了一下气氛的润滑剂。
他不说话，但易家淼始终看得见他，不至于被无尽的争吵拖入漩涡。
但争吵没有再发生，易忠文竟然没说什么多余的话。他还是那个瘫在沙发上的姿势，迷蒙的双眼打量易家淼的架势完全是长辈看晚辈的样子。
这种眼神出现在刚刚还在骂人的易忠文身上很怪异。就连贺欢也觉得有点混乱，刚刚骂人的和这一刻还记着儿子生日的，都糅合在同一个人身上，糅合得生硬，倒显得太割裂了。
“平平安安，快高长大……都这么高了。”易忠文有些感慨。
他在这一刻，似乎短暂地从经年堕落的梦里清醒了一瞬，看见那个当初瘦弱的小树苗似的清秀男孩，早已经稳稳扎根长大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