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别墅如同昨夜凌晨那般热闹,释传痉挛频发,柜子里那些抗痉挛的药一点作用不起。连带着后面呼吸道的肌肉也收缩痉挛起来,本就微弱的呼吸更是只剩出气没多少进气的。

  医生来的时候,释传已经从鼻氧管换成了呼吸面罩。

  当然这些宋寄都看不到,在进房前释传下了死命令,不允许任何人放宋寄进去。

  他只能干巴巴地站在房间门口,一开始脑子都是懵的,只会抓着释传死死不放。好像一松手,释传就要化作灰风一吹就没了。

  一直到两个护工不客气地将他的手掰开,请宋寄理智点。

  里面的人进进出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释传身上,站在门口的这个小粉毛就变成了透明的。说到底也没有人说宋寄什么,因为车祸,释传肺挫伤后遗症一堆,这样的情况隔三差五就会有,佣人们已经见怪不怪。先前那么不客气地分开两个人,也只是处于对释传安全的考虑。管家看宋寄一直站着还过来提醒过让宋寄先回房间休息,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可宋寄怎么可能能安心回自己房间,楼上楼下太远了,消息都要晚个几秒钟才知道。而这几秒钟,能错过太多了。

  站得久了房间里传来的药水的味道让宋寄的心焦躁起来,白天刚愈合的伤口又被他重新抠破,丝丝缕缕的疼痛从指尖传来,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有一点除了麻木外的情绪。

  分开时释传的那两句话分量太重,重得宋寄不由得一遍一遍地去回想。

  去回想释传说话时的每一个细节,当时他的呼吸是缓慢,氧气上还凝结着一点密密的水珠。

  他的表情是悲哀的,眼神却无比坚定。这样的眼神让宋寄感到心痛,这种疼痛比指尖传来的疼痛疼多了。

  在过去的十年里,宋寄很少会去思考释传会不会想起他,从心底觉得释传怎么可能还将他放于心上。

  小的时候眼睛里只装着一个释传,便觉得释传也当如此,眼里也只有一个小寄。长大一点留琢磨过来了,小寄只有一个小释哥哥,那是因为小寄不配拥有别的人。但小释哥哥不一样,他家庭幸福,父母给予了他无限的底气和胸襟。他成绩好、他会弹钢琴、他会跳优雅绅士的伦巴,他会的太多,无论有没有宋寄这么个虔诚的追随者,他都是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个。

  释传不同于宋寄,释传不缺伙伴,不缺朋友,甚至连宋寄这样的追随者都不缺。

  本来就不对等的两个人,宋寄没资格惦念释传会不会想他。

  其实他自己下午说的话没错,说讨厌释传,其实就是找个借口牢牢记着释传罢了。

  头两年的时候,别说恨,宋寄都没太多的时间去想除了糊口之外的事情。

  特别第一年,宋寄都还没满十六岁,连镇上的工厂都进不去。最后他在一个餐馆里找到了个洗盘子的工作,一个月的工资将将够和母亲的生活费,如果省一点还能拿着处方去药店里开点药,好让母亲能镇定一些。

  但是太忙了,实在是太忙了。餐馆每天开到九点,但宋寄得把所有餐具都洗干净才能回家,最晚的一天他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钟。

  宋寄对那天印象太深了,他到现在还记得那天所发生的一切,连路边的灯是如何亮的、如何闪的他都记得。

  到后面他的手背水泡得发皱,从水中将手捞出来的时候,那双手凉得直发抖。因为一直弯着腰,站起来的一瞬间他以为他腰要断了。

  后厨的地上结着厚厚的油花,那些油花又混着各种清洗用品,整个地面滑得几乎站不住。宋寄没站稳,把最后五个装鱼的大瓷盘摔在了地上。餐厅老板娘没说什么,只让他打扫干净下就可以班了。可转头就在账本上将他今天的工资扣了一半,然后抬头问宋寄有没有什么意见。

  宋寄当然不敢有什么意见,损坏物品赔偿是应该的。只不过也有点心疼,这几十块该去买几斤米,或者拿去交这个月的电费,总之不该这么就没了。

  从餐馆回家的路上要路过镇上的高中,十点多正是下晚自习的时候,宋寄把头埋得很低,几乎有点佝偻。配上他那件穿得很久的牛仔夹克,一点不像个十六岁的少年,被高中生撞到的时候对方没看到他的脸,只匆匆说了句不好意思叔叔。

  学生们肩上背着书包,手里要么攥着一匝复习资料,要么提着中午从家里带饭来学校的空饭盒。

  门口有家长来接,宋寄听到身旁的男生和母亲抱怨说今天的炸茄盒做咸了,他一口都没吃。

  那位母亲将饭盒接过,带着点歉意地哄着儿子,说明天一早起来给他做酥皮鸡腿,肯定不放那么多盐了。

  宋寄将头埋得更低,就算脚底板如针扎一样疼也想走得更快一些,顺势还将从餐馆里打包出来的剩菜往夹克里藏了藏。

  太冷了,这小镇明明是南方城市,明明离麓城不远,可为什么比麓城要冷那么多?去年冬天穿夹克明明没有那么冷的,甚至可以把扣子解开几颗敞着穿的。

  临近年关,城管开始抓业绩。所有的小摊贩都不敢在明面儿上做生意,统统躲到了学校后面的拐角处。宋寄路过的时候,正好有对早恋的小情侣在糖炒栗子摊前眉来眼去。

  男生个子很高,那么宽大的校服在他身上都显得有点局促,他满脸无奈地揉着女孩的头发说:“怎么就那么喜欢吃这个?不是昨天才给你买了好大一袋么?”

  宋寄从他们面前经过,只是顿了一下,很快就走得不见踪迹,就如同所有和这对情侣擦肩而过的陌路人一样。

  等那对情侣走后,先前早已经不见踪影的宋寄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面无表情地也要了一袋糖炒栗子。老板挥舞不锈钢铲勺不停地往纸袋里舀板栗,一向节省的宋寄好像在此刻又不把钱看得很重要,一直到纸袋都装不下了,他才说够了。

  左手拎着板栗,右手拎着一袋油乎乎看不出来到底是什么的塑料袋,宋寄沿着河边一直走。

  镇子太老又太小,很多公共设施的年纪比宋清荟还大一些,河边电线杆上的路灯闪个没完,刺得人眼睛疼。

  风从河上裹挟着水汽吹来,将他塑料袋上的油凝固,又蹭到了他牛仔裤上,除了狼狈,他想不到别的词。

  进家的第一时间,宋寄不敢脱鞋,不出意料打开灯,一地的碎玻璃碎瓷片,不过还算好没有血迹,屋里的人应该没有受伤。他啧了一声,鼻底吐了口气。

  说不上来是叹气还是放下心来,只是觉得怎么到家了还比在店里洗碗要累一些。明明都已经把所有东西都锁在了柜子里,就一顿饭的碗筷都能砸掉,也是够本事的。

  宋寄懒得脱鞋了,前几天割破的地方还没好,不想再被扎一道口子。

  他用脚胡乱地用脚把那些碎瓷片扒拉成一堆,又踱步走到厨房,将那个塑料袋打开,把里面一些看上去还凑合的剩菜挑出来装进盘子里。接着另起锅烧水煮了一把面条。煮面的空隙他又折回客厅将地上的狼藉打扫干净。

  宋寄面无表情地做完这些事情,走到房间对着躺在床上的人喊道:“妈,吃饭了。”

  宋清荟估计是折腾累了,此刻睡得好沉,宋寄叫了好几遍她才醒过来。戒备地盯着床边上的少年看了好久,终于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儿子。

  宋寄都好几天没有听到宋清荟那么完整又温和地喊自己,心里稍微开心了一点,也温顺地应了一声。

  可下一秒,宋清荟却猛地坐了起来,双手抓着宋寄的手腕,瞪大眼睛激动地问宋寄:“你不是说你去车站接你爸爸么?你接到他了吗?他是不是要带你走了?”

  这种问题宋寄一周要被问四五次,更多的时候他都会麻木地哄宋清荟。反正她疯成这样,早就没什么概念了,敷衍过去就行。但今晚宋寄突然觉得很累,打工很累,走路很累,打扫一地狼藉很累,现在连动动嘴唇敷衍都觉得很累。

  他一把挣脱开母亲,冷冰冰问母亲:“你是要吃饭还是要睡觉,要是要睡觉我就喂你吃药,吃了赶紧睡,别发疯。”

  “疯”这个字,就像个开关,宋清荟暴怒和力量的开关。

  只要这个开关被打开,宋寄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

  一开始是被打得猝不及防,都来不及挣扎,头发就被死死地拽住了。等反应过来了,就是不知道该如何还手,毕竟是母亲,下手重了怕遭雷劈,下手轻点则是没必要,反正打不过已经红了眼的宋清荟。

  但宋清荟好像又听得懂话一样,她即将要掐着宋寄的脖颈的时候宋寄哑着嗓子说:“那你干脆就把我打死吧。”

  宋寄瘫坐在地上,半个身子靠着墙壁,脸上是宋清荟指甲留下的一道道痕迹。

  还有血顺着他的耳根汩汩往下流,他也懒得去擦了。

  反正还是会流下来,反正好了还是会又有新的伤口。他散漫且了无生趣地笑了起来,笑声还蛮大。要是有人看到他们母子俩,一时间恐怕都分不清到底谁才是疯了的那个。

  “你就把我打死好了,把我打死了,你也活不长了,咱们一起死。就是下辈子,算我求你了,别再当我妈了,放我清净行吗?”

  在撕扯中宋清荟的头发早就乱了,大片散在脸上,遮住她一半的眼睛,剩下的一半眼睛透着阴郁疯狂的暗。宋寄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明白这些话的,反正终于是停了手。

  宋寄长长地舒了口气,以此庆祝自己又活下来了。

  又活了,活着面对母亲,面对没有尽头的长河。

  他站了起来,双手将母亲重新抱回床上,然后掏出钥匙打开床头柜,将里面的安眠药倒了几颗在手心里,都不需要水就这么塞进宋清荟的嘴里。

  最后又温柔地替宋清荟理了理头发,微笑着对宋清荟说:“睡吧,等你睡醒了,说不定我就被接走了。”

  宋寄笑起来特别漂亮,那双眼睛恍若就是天生为笑而生的。

  可他这会笑起来却说不出的苍凉,就像窗外的那条河,美则美矣,却冰凉绝望。

  退出母亲的房间,宋寄走回厨房,看了看那两碗已经坨了的面条,转身拎着那袋还冒着热气的板栗进了自己房间。

  窗户外就是镇上那条长长的小河,很小的时候听宋清荟说,这条河很长,会流进麓城,然后从麓城又流进另一条更长的江河。

  他慢慢地剥开一个栗子,将栗子皮抛出窗外,扔进黑水之中。宋寄将栗子放进嘴里,立马皱起了眉来,这栗子炒久了,糖又不好,都已经微微发苦。

  苦得宋寄根本无法下咽,立马吐了出来。他弯下腰去够床边的垃圾桶,伸手时肩膀拉扯引出一阵钻心的疼痛。

  月光下,窗内的少年弯下腰再也没直起来,抱着勾过来的垃圾桶哭了起来。

  一开始他只是无声地啜泣,一点声响都没有,只能看得到他佝偻的肩膀在止不住的颤抖。后面发出了声音,楼上邻居养的那条狗又叫了起来。

  宋寄立马捂住了嘴,哭声变得隐忍,腔调也变得怪异。像一座无法迸发,内里却早就沸腾了的火山。

  宋寄觉得自己这一年很棒了,他每天都很积极去面对那么多那么多破事。

  他没有抱怨冬天洗碗水太凉。

  没有抱怨工资太少。

  没有抱怨为什么要被犯病的母亲打得爬都爬不起来。

  就是因为太积极了,很多事情他都忘了。

  他忘了他也才十六岁,撞他的那个高中生,说不定应该反过来叫他一声弟弟。

  他忘了母亲做的饭是什么味道,好像他也曾抱怨过,母亲做饭总喜欢放多多的味精,都夺了食物原本的味道。

  他更忘了,上一个冬天,释传给他买糖炒栗子的时候,是不是也说过“你这小鬼怎么就那么喜欢吃街边的小零嘴”?

  天上挂的月,麓城能看到,镇上也能看到。河里淌的水,会从他的脚边一直流进麓城。

  可已经不一样了,找不到一点从前的痕迹,甚至记不清有释传在身边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了。

  已经记不清麓城的月,已经记不清释传的脸。

  镇上的月,镇上的河已经把宋寄刷成了另一番模样。

  管家轻轻从里面把门推开,宋寄立马站了起来,眼眶通红眼睛暗得可怕。管家眯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又匆匆领着医生离开,很快别墅外传来车子发动的声音。

  宋寄够过半个身子看向房间里,释传闭着眼睛躺在床上,那个氧气面罩看起来好大,遮住了释传大部分面庞。他自带的卫生间里有细细的水流声,护工应该是在帮他清洗什么。

  先前的嘈杂和热闹在这一刻尘埃落定,如潮水般退去。宋寄的脚步也不自觉地放轻、再放轻,轻到能听到他心跳在喧嚣。

  他的心跳在说害怕,在说“你自己知道,你有多爱他。”

  他走到释传床前,轻轻掀开被子的一角,将释传没有输液的那只手抬起来握进自己手里。轻轻地顺开释传的手指,轻轻地替他揉着先前撞在轮椅外侧现在已经有点淤青的手背。

  过去的很多年很多年,宋寄觉得自己已经不会再为任何事掉眼泪了。好像这辈子所有的眼泪都在十八岁前流干殆尽,此后的每一天都是不死之躯的宋寄。

  但好像根本不是这样。

  再次遇到释传的那天晚上,他梦到了从前和释传念书的时候他就是哭着醒来的。昨晚看到释传疼得皱眉,像一团没骨头的面团一样任人摆弄的时候他是哭着跑开的。今天上午,今天晚上。

  只要是关乎释传,宋寄的眼泪从来都不够用。

  宋寄不是不死之躯,宋寄有血有肉,宋寄的心尖仍旧在疼,只因为心尖上还装着一个释传。

  这十年里,他不敢肖想释传会想他。可释传想了,还在找他。

  这十年里,他幻想释传一定长成了一个更优秀卓越的人。可释传却躺在床上,得借助器械来辅助呼吸。

  所有的不敢,变成了实实切切发生的事实。

  所有本该意料之中的幻想,又变成了坠入河中的泥沙。

  那天晚上宋寄听着流淌的水声怎么都睡不着,他想了一晚上释传。可是想到的,都是释传的好,觉得释传两个字都带着滤镜,那滤镜是暖的,是带着香味的。

  但想得深了,就觉得自己犯贱。怎么可以还惦记着释传,怎么能还那么想释传?

  他催着自己睡觉,只要睡着了,就不会想了。闭上眼睛,眼泪又顺着眼角滑落,心尖如被针挑一般。

  光明正大的喜欢惦记是犯贱,咬着牙催忘了是剜心。

  宋寄觉得至少要找个什么理由,让自己可以堂而皇之地想着释传不至于因为谋生、因为忙碌、因为奔波忘了他。

  但是这个理由不能是喜欢,不能是想念。

  总之不能是那些柔软的理由,不能是那些温情的念头。

  释传被捋开的手指又蜷了回去,虚虚地握住了宋寄的手,手指不自然地颤动,像是在竭尽全力地想要抓紧宋寄。

  宋寄觉得自己一定是一个很成功的洗脑大师,不然怎么会找了一个借口后就把这个借口当做了真相。没想到一恨,恨了那么多年,恨到他都忘了,最开始他有多想念释传。

  镇上那条河里的水不知道要流多久才能淌进麓城,而宋寄却清楚地知道,他花了多久才能拖着母亲重新回到麓城。

  两年零三个月,一共八百二十一天。

  和所有人说的借口终究是借口。

  实则理由只有一个。

  河里的水会淌进麓城。

  作者有话说:

  爱护环境人人有责,不要学习宋寄往窗外扔垃圾。(求生欲在瑟瑟发抖)

  虽然没到150收,但还是走狗屎运上了一个很好的榜,谢谢各位小可爱的支持,所以更一个长的吧,5000字。

  感谢阅读,谢谢你们爱释传和宋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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