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宋寄能提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说过的话会用在这种场合,那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到自己九岁那年,赶在认识释传前就把自己毒哑。

  心里吐槽着释传幼稚,都多大了还记着那句话,身体却很诚实,收了手机就进卫生间干干净净地漱口洗手,然后走到饭厅。

  宋寄记得昨晚他靠近释传的时候,释传闷闷地咳过两声。

  而昨天他也抽过不少烟。

  饭厅里,释传已经等候多时,他手机放于桌上,正用小拇指的关节在屏幕上敲着。走近时宋寄看到释传正在发消息,对话框里催他出来吃饭的消息正打了一半。

  宋寄啧了一声,“打字那么慢……”

  释传抬头冲宋寄散漫笑了笑,蜷得看不到剩余两个指节的手从手机上挪开,不知道是肌肉张力还是他自己刻意的,总之这只没什么力气的手敲了两下桌面。

  “先坐,菜一会就端上来,怕你一直不出来菜凉了。”释传把手机推到一边,没什么力气,那手机如同他人一样歪歪斜斜的横在一旁。

  他慢慢往后靠,一直到后脑勺严丝合缝地倚靠在为他定制的头枕上,抬眼发现宋寄并没有坐到座位上,而是一直盯着他的脸看。

  释传反应过来,不等宋寄开口便向他解释道:“有点胸闷,他们非要给我戴上,没事。”

  宋寄在看释传鼻子上插着的氧气管,应该戴了挺久了,鼻底有点儿红,是磨蹭到的痕迹。

  被戳穿心事,他冷着脸偏过头去,一把将释传旁边的椅子拉开坐了下去。坐好的同时他还帮释传将胡乱搭在桌上但已经翻过来的手掌重新放好。但因为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做的动作也太随意,就好像真的是顺手一样。

  “也不知道缩在那个书房里那么长时间是在干嘛。”

  释传:“……”

  他莞尔笑笑,原来小鬼在花园逛那么久,也是抬过头的。

  下人将餐食端上来,不过只有一人份的,全都紧着凑到了宋寄面前。宋寄疑惑地问释传:“你不吃?”

  不吃还下来,是不是有那个大病?

  释传连晚饭吃的都少,他累极了的时候反而没那份精神进食。他摇摇头,将自己手边的一碗冰糖雪梨往宋寄面前推过去一点,“说了是陪你吃饭的,一会把这个喝了。”

  小鬼身上的烟味淡了很多,肯定是漱过口,但嗓子还是哑得很,最近已经入秋本来就干燥,这样下去嗓子会发炎。

  漱口肯定就碰过水,释传又叮嘱道:“一会吃了东西再给你涂点药。”他顿了下补充道:“你要是想自己涂也行,我涂不好。”

  这么单看,释传实在太好了,好得宋寄有点觉得自己实在不像话。他默默地吃了口虾仁,心里越发撕扯。

  这么下去,骂是骂不得了,甚至都不应该甩脸色。

  但要是就这么温温吞吞地过,宋寄又觉得憋屈。

  就像这只实在有点大的虾仁,一口吞下会被噎到,含在嘴里又觉得烫舌头。小的时候什么都不懂,还能不管不顾地将所有的善意和释传对他的好都装进心里,长大了,就知道不是所有别人对自己的好都能承得住。

  就拿吃饭来说,宋寄可以接受冷饭冷菜,可以接受粗茶淡饭,甚至可以饿肚子。但如果每一顿都是珍馐,把他嘴养刁了,一年后要怎么办?他怎么可能平静地重新去面对那些毫无滋味的冷饭冷菜?

  收了人家的好,养成了习惯,人家突然把这份好收回去了,自己一时间没能接受现实会更狼狈。

  想到这个,宋寄就更没办法把面前的海鲜塞进嘴里,只随便扒拉了两口白米饭就说饱了。

  见他起身,释传原本还温柔的眼神立马变得锋利,连装都懒得装,像上午给宋寄上药时那样,严肃地命令道:“坐着把雪梨喝了。”

  那里面还加了很好的川贝,已经带了药的成分,是拿来给宋寄润嗓子的,不喝不行。

  从读书那会释传只要板着脸宋寄就会害怕,现在也如此,一直到他木木地将碗中的梨子吃干净才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又犯病了。

  他将碗不太客气地扔在桌上,越发烦躁地问释传:“你对你所有员工都这样吗?”

  说话时对上释传深邃的眼眸,那双眼睛里还带着一点点严肃,宋寄底气又退了一些。

  他抿着嘴巴组织语言,沉吟片刻后才接着说:“我……我算你买来的,收了你的钱和别人也没多大差距,说个员工不过分吧?你对你的管家也那么关心吗?能插着氧气管盯着你管家喝梨汤?”

  释传一愣,偏着头笑起来,眼底那点严肃退得一干二净。

  他慢慢抬高手臂,将胳膊收回放在轮椅扶手上,然后按动操纵杆,调整轮椅角度往释传身边凑近了一些。

  轮椅实在太大,大得有点碍事,不然可以靠得更近一些。

  因为靠得太近,宋寄都能感受到释传缓慢的鼻息。他僵直未动,整个后背的肌肉都绷得死死的,甚至能觉得肩胛骨都隐隐酸痛。

  不是吓得不敢动。

  宋寄心里很清楚,他无法抗拒释传主动凑近。

  上午释传的脚面抵着他的小腿时,就是这样的。不敢看,不敢转身,但心跳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快。

  “过来一点。”

  释传笑着抬起手来,脱离平面,他的爪子又垂了下去,摇摇晃晃地往宋寄脸上凑。

  鬼使神差般,宋寄凑了过去,嘴角准确地贴到了释传指关节上。任由释传毫无章法地在他嘴角蹭了蹭,将他嘴角的水光擦干净,只留下冰凉甜腻的余味。

  将将把宋寄的嘴巴擦干净,释传的胳膊就很“懂事”地掉了下去,再抬不起来。只不过他掉得也又“恨不懂事”,是掉到了宋寄的腿上,还在宋寄的腿上蹭了两下。

  明明就只是不痛不痒,同羽毛划过一样的蹭了两下。宋寄却觉得自己的大腿像被火烧了一样,火急火燎地将释传的手拨开,自己又重重地抓了两下刚刚释传蹭过的地方。

  他脸红得要滴血,释传还不放过他。言语里藏着点漫不经心的笑,配上他没多少中气的声音,听起来无比暧昧:“这下我十分确定,我没有帮我哪个员工擦过嘴,也没有哪个员工会凑过来让我帮他擦嘴。”

  宋寄臊得快要炸了,终于忍不住骂了回去:“你他妈少自作多情,我是看你是个残疾人我才凑过来的,再说……不是你要求的吗?”

  宋寄太崩溃了,过去几年里他觉得自己比在大润发杀了十年鱼的都要麻木冷漠一些。但每次看到释传,或者释传对他做点什么,他都会被轻易打回原形。

  说句掉价的话,他觉得释传现在这样就像在玩他一样。看他气得跳脚好玩、看他处于习惯或者发自内心冷着脸却又很听话好玩、看他被一些曾经再正常不过的动作弄得面红耳赤也好玩。

  甚至看他表现出害怕的神情,可能都觉得好玩。

  他双腿一蹬,椅子因为惯性也跟着往后退了好大一截,椅子脚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宋寄抬起头来,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揉了揉自己的头发,认命地对释传说 :“释传,你真的别再这样了。我……我可以把钱退你的,但是我花了一万块了,这一万我可以给你打欠条,我发了工资我还你。”

  一般来说只有雇主退货的情况,宋寄不太确定像他这样主动开口的会不会还要赔偿,但都已经开口了,也不能往回收。

  他忍着肉疼给释传算账:“这才过了一晚上,我要是回去求求老张他应该还是会要我的。但我工资发下来还有别的用,没办法一个月就给你凑齐这一万块,你得宽限我一段时间。如果……如果你还念旧情,你就别要我多赔你就行。”

  他表情太痛苦了,可能自己都没发现,他说着话还未过半,眼睛就已经发红。

  释传没料到宋寄会反应那么大,登时也慌了神,但又抓不住头绪是哪里让宋寄会那么激动。

  连带着他也往后退了一点,哑着嗓子试探着问宋寄:“小寄,你这话是真的吗?”

  不等宋寄回答,释传也激动起来,肉眼可见的,他的肩膀都在颤抖。

  本来因为瘫痪整个人就变得比以前要瘦弱一些,宽大的衣服下肩膀薄得像纸片一样。他的氧气管从鼻底滑落,嘴唇透着青色,整个人显得阴郁又孱弱,一点先前温柔的样子都没有。

  “是因为讨厌我,还是害怕我现在这副样子?”

  轮椅后面的仪器不知道为发出了嘀嘀嘀的声音,吵得释传耳朵疼。与他面对面的宋寄仍旧眼眶通红着,可已经垂着眸子不再看他。

  听到释传这么说,宋寄才抬起头来,他木了一样,只剩一点清醒的意识驱使他摇摇头否认了这个答案。

  否认了这两个答案。

  听到警告声,护工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却又不太敢靠近两个人,犹犹豫豫的脚步走得拖拖拉拉。

  释传一开始还只是张着嘴巴口鼻并用地呼吸着,护工还未来得及走近便痉挛了起来,原本安静放在脚踏上的腿跳动起来。

  宋寄再顾不得别的,从愣神中清醒过来,那点说什么要退钱走人的心思被他抛于脑后,眼里心里只剩一个释传。

  他比护工动作快,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就扑在了释传身上,死死地替释传压着不安分的腿。

  后面的事情都变得模糊不清,只记得耳边护工在不停地安抚着释传,手忙脚乱地替释传重新戴上氧气管。

  宋寄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好像自己不是二十六,而是十六。这些事情恍若要在他的生命里重新演一遍,只不过对象换了一个。

  不过无论是母亲还是释传,对宋寄来说都没差。

  而他能做的,过了十年也没差多少,还是只能无力地做这些没多少帮助的事情。还是让他看上去无能又没用,还是让他不断地,如果不做某些事,或者不说某些话,会不会就不一样。

  以前不知道该拿母亲怎么办,现在也不知道该拿释传怎么办。

  舍不得扔下母亲自己过是十六岁的宋寄。

  舍不得离开释传一走了之是二十六岁的宋寄。

  十年仿佛白长了,一点没变。

  轮椅后的仪器终于不再响,释传的腿也安分下来。而他却不知道要怎么松开双臂,仍旧跪坐在地上,牢牢地抱着释传。

  护工想把释传推走,却又怕伤到宋寄,又或者因为拉扯反而会让释传从轮椅上摔下来。三个活脱脱的人变成了雕塑,还是三尊滑稽又怪诞的雕塑。

  “宋寄……你可以讨厌我,但我没打算要放你走……”许久后,释传不死心地将手覆盖在膝间宋寄的头上。

  他知觉甚少,特别是在痉挛后,为数不多的知觉都被疼痛占据,并未感觉到宋寄轻微地摇了摇头。

  小鬼抬起头来,双臂仍旧抱着释传的腿,呢喃着说了好几句对不起。

  释传疲倦地眨了眨眼睛,双目半阖叹了口气,“可能你根本不想听我说这些事情……”

  他的轮椅靠背先前被放平了很多,从这个角度其实看不见宋寄到底是什么表情,但手掌一侧似乎感觉到宋寄脸颊有冰凉的液体滑过,浸湿了他干瘦的手掌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躺在异国他乡,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的时候,我是真的每一天每一夜,都在想你。”

  宋寄的双臂微微松开了一些,又很快紧紧抱住。因为某些难以言说的情绪,他的手捏了一下释传的裤管,又温柔地揉了一把他的小腿。

  “我活着不是我多喜欢这个世界……”

  “我想活着,只是为了想把你们都找回来。”

  作者有话说:

  好烂,修修改改还是烂,每天都在嫌弃自己在生产什么文字垃圾

  感谢在2021-09-22 00:08:45~2021-09-23 00:33: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流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伏微 10瓶;你猜我猜你猜不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