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仙侠武侠>二十诸天【完结】>第148章

  慕容焉讶异住口,不知封子綦为何对明月山如此敏感,当下似是意兴顿炽,扬声说道:“前辈说得正中下怀,你我今日只管尽兴下棋,管他东南西北,春秋冬夏,先下个痛快再说!”

  封子綦闻言大叫“正合我意”,当下二人重整楸枰,接着再战。不知不觉间,天光渐渐变暗,却已到了酉牌时分,封子綦得意得如傻如痴呵呵一笑,“啪!”地一子落枰,抱肘掀髯颇为得意地道:“该你了—”

  慕容焉将手中的棋子放入棋钵,说道:“大局已定,多行无益!”

  封子綦将手中棋子飞掷如钵,哈哈笑道:“输而不馁,沉勇冷静,确有大丈夫风范,小子,你虽输犹不输啊。”

  慕容焉低头沉吟,倏然回答又复自语地道:“天下万般皆以自然,输就是输,然亦非输。我输了一局,却奠下了他日不败的基础,从此点来看,对晚辈来说输亦是赢。既然如此,又何必说‘输犹不输’,说出此话即是失去自然,尤有为自己输棋寻求借口之嫌。”

  封子綦闻言拍案叫绝,说道:“小子你果然不凡,我愈是与你交谈,愈觉你小子高深莫测,你的悟性可比我当日厉害多了。”说着一拍他肩头,却见他依然沉吟思忖,当下叹了一声,说道:“好了,我看你也累了,老夫今日已然尽兴,获益良多。”言罢迳自掠身下树,走了几步,突然一顿,回头仰脸又道:“记着了,明日我们辰牌再战,你可得好好休息啊。还有,你如此在乎‘输’字品评,足见心中依然有所执着,而这层执着可能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若不在乎,我说‘输犹不输’,你就不会在意并加以品评了!”言罢高兴地笑着去了。

  慕容焉心中一惊,深深受教。

  日复一日,时已春深。

  慕容焉日日与封子綦对弈,棋艺进展飞速,初时封子綦授他二子,慕容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尚要输上五、六石,但如今却再也不用封子綦授子,也能与他杀个天昏地暗。但他终究是初窥堂奥,经验不如封子綦老到,但长在思路敏捷,算路精深,这点往往弄的封子綦头昏脑涨,自己一厢情愿的行棋部署完全被慕容焉打乱,他又没慕容焉反应得快,相较之下二人竟有输有赢,直下得封子綦心中一急就要乱局。

  慕容焉本就聪明绝顶,于弈棋一道自幼即有庭训,他父亲远赴中原后,为他留下了近十余卷弈道典籍,他反复读了不下十余遍,远为个中的博大精深所吸引。但苦于幽燕之地,弈道中人可遇而不可求。如今于将死之际,难得遇到封子綦这样的国手,引领着他渐渐登堂入室,深悟弈中大道。这刻即便让他死去,亦复无撼,也算是“朝闻道,夕死可矣”。但他身罹的重疴却远没他学弈那般幸运,如今他发作的愈来愈频繁了,但他反而渐渐地愈来愈不觉的痛苦,这或许就叫望峰息心,望棋祛痛吧。

  这日,二人在树上坐定,且饮且弈,一盘棋却已入了官子阶段,慕容焉这刻正执黑举棋不定,长考了半晌依然迟迟未决,直等得封子綦抓耳挠腮,心急火燎的。这也难怪,诸位不妨放眼全局,纵观楸枰,刻下盘上黑云袭卷,白石势雄,两方正势同水火,难分高下,十荡十决之后,慕容焉手中此子愈显得至关重要,一子落定将弹指定乾坤,胜负立见分晓。以封子綦的性格,此举也在情理之中。

  封子綦看他依然执子不落,纵自己这厢如何挤眉弄眼、掀髯轻咳,那慕容焉却始终未看他一眼,一点也不为外物所动。心中一急,思忖如此一来,这盘棋早晚惨淡收场。当下撅嘴晃了晃脑袋,纵身下树,不一刻又飞掠上来。但手中却多了一管洞箫。

  封子綦盘膝坐定,嘿笑一声,拿眼斜睨了慕容焉一眼,见他依然静坐如钟,举石不定,当下拿那洞箫在他眼前晃了晃,谁知慕容焉依然故我,看也不看他一眼。封子綦心中一急,气他不理自己,完全不上当,迳自放诸唇上吹起了‘百鸟鸣风’,这‘百鸟鸣风’乃是昔日‘竹林七贤’中的嵇康所创,意曲跌荡多变,变化多端,确为心情欢愉时所奏。不过这刻慕容焉正垂首瞑思,当然不和时宜。慕容焉这时方抬头看他,封子綦一见,颇为得意,自顾自的扬鼻哼了一声,吹得愈觉有劲。慕容焉看定了他,脸色平淡如水,凝了半晌却收回了眼神,动也不动,似是沉入了那箫音之中。封子綦看他如此模样,反而倏地一愣,继而心中一喜,又使劲地吹了起来。过了半晌,封子綦一阙长调收了尾音,憋得脸红脖子粗的,尚未喘定一口气,哪知慕容焉突然“啪!”地一声一子落定,再观纹枰之上,却已乾坤易转,大局已定。

  封子綦看了半晌,方才的得意忘形这刻早消失得无影无踪,大眼瞪小眼怔了又怔,欲要赖账不认,但枰下乾坤已定,断断已无回天之力。当下埋怨地道:“这局不算,要不是我在旁边吹箫助兴,你如何想得到这手妙棋,这次不算!”

  慕容焉实在又气又笑,道:“昔日弈道大师弈秋下棋时,适逢行路之人吹笙而过,那悠悠的笙乐,飘忽悠扬,弈秋一时走了神,结果笙乐突然停歇,弈秋再也不能临弈了……”慕容焉将手中的棋子丢到钵中,一笑又道:“但晚辈今日的情况又自不同,方其之时,晚辈正苦于无应对之策,前辈虽然东施效颦,但方才一曲,却也堪称妙音,令得晚辈心胸一朗,茅塞顿开,我还要多谢前辈成全之意呢。”说着作势抱拳一礼,直气得封子綦胡子撅起老高,这可真应了‘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两句。

  封子綦气得将那管洞箫掷到地上,突然将那棋盘搅得乱作一团,拍了拍手喝喝笑道:“哈,没了棋局,当然就没有输赢,这下我看你小子怎么赢。”言罢站起身来,转过身去,迳自双手叉腰,颇为得意地吹着胡子。

  慕容焉笑了一笑,将枰上棋子黑白分开,信手捻来一子一子地打谱,一边淡淡地道:“输了罢赢了也罢,不过是楸上一局清雅,前辈何必作锱铢之较,前辈不妨看看此局,败在何处也好?”

  封子綦闻言一怔,转过身来一看,心下又自一惊。原来这刻功夫,慕容焉竟将适才之局完全复盘枰上,竟丝豪不差。封子綦怔了半晌,慕容焉猛然看他眼光倏地消失了往日喜戏不羁之色,凝重地看了他一眼,倏尔仰天一叹,说道:“想不到,想不到,我封子綦学弈一生,却不及你临枰一月,惭愧啊——”言罢复又喟叹一声,接着又道:“今日你总算赢了我,自然能下树了。”说完竟再不发一言,迳自提了慕容焉的衣带纵身下树。

  封子綦行到屋里,将慕容焉放下,似发了神经一般,将卷筒中的弈书与一抱木质书匣的古线装书的精辑的文槐书函、手抄书卷,抱到门口,竟取了火折将它们引着点燃。慕容焉一愣,忙跑过去,急道:“前辈,你……你这是做什么?”

  封子綦气呼呼地道:“明知故问,你没看见我在烧书么?”

  慕容焉闻言心中一急,就要抢上前去将其扑灭,却被封子綦一把拦住,胡子撅起老高,郑重其事地道:“你别管!”说着反而一边用手煽风,一面提起加快它们燃烧。

  慕容焉心下一气,说道:“你自己撰写的书烧了也罢,但是这满屋的其他典籍不下百卷,纵你一并烧完,但世间依然尚有存本,前辈岂不是白烧了?”

  封子綦正烧得起劲,闻言一愣,继而突然一笑,跳起老高,一把抓住慕容焉,双眼咕噜一转,神秘地笑道:“小子你说得不错,我这一想,你说得还真在理……”他顿了顿,拽着胡子笑道:“不过你的话倒提醒了我,你不是记性很好么,我们今天就比比记性,怎么样?”言罢掀着胡子,满脸期待地望向慕容焉。

  “前辈肯定是今日输棋不服,方才看我复盘才惹得他要与我比记性,看来此次若不允他,定缠个不休。”慕容焉想到此处,当下眉锋微皱,问道:“既然前辈有此雅兴,我自当奉陪,但这记性又非什么物什,能拿来称称量量,不知前辈想如何比法?”

  “比法很简单,”封子綦见他答应,心下暗笑慕容焉已不察上当,轻咳一声,指着满屋的书卷典籍,呵呵一笑又道,“小子,你可看到这一屋的书卷典籍么?”

  慕容焉点了点头,说道:“前辈想如何做?”

  封子綦闻言并不理睬,迳自大摇大摆地从几卷筒中抱过一鞠籍卷与竹简,“哗!”地一声一并扔到地上,哈哈笑道:“你不是记性好么,我这窝里可有着近百卷典籍,我们比背书!”

  “比试背书?”

  “不错,反正我正要烧了它们,不妨借它们来比背书,五日之内看谁背得书多,怎么样?”

  慕容焉大感讶异,心道论及记性自己却是自幼过目不忘,纵他封子綦记性再好,但终究是少年心思灵活,封子綦又如何能赢。但若封子綦此次再铩羽而败,说不定又会想到些什么稀奇古怪的点子搞七弄八的。慕容焉心中正踌躇难决,封子綦见他怔在那里一言不发,还道怕了自己不敢比了,一时脸上愈加得意忘形,说道:“怎么,你不敢应战了吧?”

  年轻人复又一滞,心下略一思忖,暗道这次自己若不答应与他比试,恐怕以后再难有安稳日子可过,这次自己不妨与他比试,待输给他,问题岂不迎刃而解。一念及此,慕容焉抬头看封子綦一眼,故意扬声应道:“比就比,不过晚辈倒要提醒前辈一句……”

  封子綦见他突然爽快地应了自己,心下反而一怔,问道:“什么?”

  慕容焉呵呵笑道:“晚辈自幼记性非比寻常,前辈未必能赢了我。”

  封子綦大笑道:“口气还蛮大的,只不知到底深浅如何,还须试过再说。”他语气突然一转,倏转正重,又道:“不过我们比试之前,还须先立个规矩。”

  “规矩,什么规矩?”

  封子綦仰脸一笑,捋髯答道:“你若是输了,就要拜我为师,做我门下的弟子……”他自顾自地哈哈一笑,复道:“不过你先别得意的太早,我只能答应收你做个挂名弟子,至于何时能正式入室,那还得看我的心情,或许有一天我一高兴,正式收了你也说不定。怎么样,敢不敢比?”

  慕容焉倏然一愣,这刻重又想及当日凌重九前辈的留笺,难道自己当真与这封子綦有师徒之缘,事关师门大事,自己绝不能姑息相让,最好能将他打败,到时他自然无话无说了。当下说道:“我既然已答应了前辈,自无反悔赖账之理,只是晚辈须得问明,若是前辈输了又当如何?”

  封子綦闻言几乎哈哈笑死,一边喘气一边说道:“我输?不可能。”他挥了挥手,颇具自信又道:“我绝不会输给你。”

  慕容焉道:“晚辈说的是万一前辈一个不留神或是有意让我,那有如何?”

  封子綦几乎要笑得叉了气,弯腰挥手道:“有意让你?不可能!”继而脸色突然正重其事、智珠在握地大声道:“若是我输了,我就做你的徒弟!”

  慕容焉闻言一愕,这刻他愈觉得如今自己仿佛是赶鸭子上架,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了。如今自己进退维谷,骑虎难下,正委决不展要不要与他比试,不意那封子綦竟不再理他,迳自盘膝坐到地上,从那堆卷籍中随手捡起一卷典籍读了起来,却已开始了背记。

  “看来这刻若是再反悔不与比试,他一定不会答应。况且君子一言九鼎,我又岂能失信于人。我虽然不愿作他的弟子,但他作我的弟子更不合时宜,如今只好尽量做到与他打成平手,才能全身而退了。”想到此,他心下一声长叹,无奈地摇了摇头,迳从地下取了一卷典籍,展卷就读。孰知一看题首,一副笔力遒然、状如龙蛇、钩连不断的的漆红草隶映诸眼帘,竟书着‘灵城剑稿’四个大字,心下一惊,看题名深似武功秘笈之类的典籍。忙接着往下再看,却见卷上书道:“上古有言,剑者,携长入短,倏忽纵横之术也。剑为短兵,其势险危,非善者不足以离合而电发星鹜者也。故上古圣人治剑而治天下,以应武节奇声,纵不能较之以弓刀之技而以一敌万,然技之所致,复能十剑一人,笑傲千里而不留行,若夫坐致万里而不驰者也。故余派祖师沐公灵风创练此稿,云曰上下两卷,共治七剑十三诀,复寄斯言犹警之于灵城弟子,非技至精湛者不得行于江湖者也……”

  慕容焉读到此处,更印证了他之初的想法,此卷确属武功秘笈,而且是灵城剑派的开山祖师沐灵风所创的七剑十三诀,只不知却如何竟到了封子綦收藏之中,还被束之于高阁,积尘数十载的样子。但自己并非灵城弟子,正不知当不当看。但转念一想,封前辈虽不羁于世,但心胸高远,自己还有什么可疑虑的,况且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纵是将天下诸大门派的武功秘笈都看过了,也早晚会一并带到地下,化为一抔黄土,一切来临,何不淡然处之?

  一念及此,慕容焉长吁了口气,苦笑摇了摇头,复又展卷细细研读武学宗师,书中所载剑法实是精妙非凡,但与凌重九前辈的‘太微剑法’相比,却又稍显不足,但此套剑法有一点却不下于凌前辈的高术,那就是谱中所载变幻莫测,轻灵曼妙的身法。这点发现犹令他怦然心动。事实上,任何习武之人见了比自己所练更为精妙的武功,都难免心中砰然,况且慕容焉于剑术一道,天分奇高,正在完善所创的几诀剑法,这刻一见,竟然忘却了自己大期将近,重又拾起放下的剑法,完全沉缅其中,细细地精研起来。

  恍然不觉间,天光已暗,这时封子綦竟卧到地上的书卷上,停了手中的书望了望屋外天色,捂嘴打了个哈欠,一把将书摔到地上,转头看那慕容焉,见他正读得津津有味,完全沉入其中,恍然不觉身外之事。封子綦偷偷一笑,迳自起身离去睡觉……

  一日,两日,三日,四日……

  自封子綦与慕容焉二人定立大比之盟而下,展眼却已过了四天。

  这天却已到了第五日,在昔近的四天之中,慕容焉吃在地上,喝在地上,衣不解带,累了就在书堆上伏休一刻,醒了再看。匆匆的四日光景,他已阅了六十余卷书,这些典籍俱是天下诸大门派的武功精髓,上至内功心诀,下迄指掌剑法、提纵之术,如《潇湘剑录》、《紫灵宝箓》等名门大派的不传之秘,上下纵横光极门、白鹤门、柳泉剑派、恒山萍风剑宗、蜀中峨眉剑派、潇湘剑派等数十江湖宗派,可谓包罗万象,浩繁如海。饶是慕容焉这等聪明绝顶之人,依然不能全部攫入缴中。他心中却有了各种武功的最佳的模样,而并没有完全地将它们据为己有,因为照着典籍上所载的心法修练,也至多达到那个等级。所以,他选择了海纳百川兼容之道,将天下诸门诸派的武功尤其是剑术做以比较,继而加以总结,改进,甚至提升……

  反倒是封子綦这些天来,轻轻松松一天只看那三、四本书,有时尚能得隙品杯清茗,完全不将此次比试放在眼里。但看他一副智珠在握、天下无敌的样子,竟似认定了慕容焉绝难胜过自己,确实令人心下生疑。

  这日已是第五日夜间,封子綦看看天色,却已近了亥子之交。眼看这日竟尽,封子綦“啪!”地一声一把将手中之书摔到地上,陡地站起声来,一把夺过慕容焉手中将欲读完之书夺过扔出老远,哈哈笑道:“好了好了,比试的时辰到了。我们说好的只用五日,你可不能赖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