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浚跨下白马刨着马蹄旋了马身,他左手高擎马鞭止了诸人,迳自旋缰斜首看去,但见此人年纪当在四旬左右,生得剑眉隆准,气宇轩昂,膝上横陈着一柄长剑。剑长三尺但却没有剑鞘,剑柄乃一截竹木所制,冷光湛湛凌人心魄。远观其人,宛如神仙中人,飘飘冉冉,给人一种仰而瞻之,高远无极的感觉。

  庄怀义心中一凛,倒吸了口冷气,目光变色,惊骇地道:“霜从风?!”

  何世芳脸上也泛起了惊容,凛然道:“霜从风?庄兄你肯定么?他……他就是江湖中神秘的‘霜风神剑’?不晓得……他何时竟入了‘上剑门’?”

  刘浚也自心中一凛,暗蓄功力戒备,高坐雕鞍,凝神注视,洪声传音道:“尊驾可是霜从风,高候树巅,阻拦汉国铁骑,意欲何为?”

  那树上之人很是奇怪,闻言并不回答,只是依然故我地坐着瞑目不语。哗哗微对的楸叶如鹅掌一般,轻轻托着此人,以及他膝上横陈的那柄长剑。若非是它,这人似迳如坐化的高僧一般,将周身之事抛诸了九霄云外。

  何世芳按身上佩刀,冷哼了一声,道:“就算他是霜风神剑,在主上面前如此桀傲不驯,真是狂妄之极!”

  庄怀义也皱了皱眉头,突然提高了嗓门,挥鞭喝道:“阁下究竟是不是霜从风,莫非是外强中干,敢‘坐’不敢言?”

  那人依然无动于衷,瞑目不语,这刻缓缓地将一双修长而完美的双手轻抚剑上,看他动作优美,竟如抚琴一般,玉腕调弦,轻置其上,便待有所行动,却又似有所待。这当儿,何世芳看得大为不解,脸现茫然之色,突然转向刘浚,说道:“江湖传闻霜从风有两柄神兵利剑,一柄叫追风,一柄叫凝霜。追风剑止而流光转逝,无风而鸣。凝霜剑挥而风凝霜落,窒人气血。看那人膝上长剑,普普通通,连剑柄都是竹制,绝非追风、凝霜,以属下看,此人未必就是‘霜风神剑’,有可能是冒充的。”

  刘浚注定这那人,沉吟着徐徐道:“他是霜从风。”

  何世芳与庄怀义俱是一震,何世芳脸显迷惘之色,不解地问道:“江湖只是传闻霜风神剑名叫霜从风,与此人倒有几分相似,但……主上又没有见过他,如何知道此人就是霜风神剑?”

  刘浚迟疑了一下,淡脸现谨慎之色,凝重地开口道:“地上的霜,还有他的手,”他略一沉吟,又道,“那是一双习过阴柔内力,而且功力深湛的剑客的手。”

  庄怀义回头怒视了那人一眼,发竖如戟,睁目隐忍,道:“即便他是又如何,难道我们三人加上六十名剑客还怕了他不成?”他复又冷哼一声,故意大声足让那人听到,目似急电,振吭说道:“我最不喜这种怪人,要打不打的,坐在那象根木头,一副找死的样子,还道我庄怀义怕了他。主上勿忧,且待属下这就将这厮揪下来,殴打一顿……”说着就待飞身下马。

  何世芳忙一把将他拉住,道:“庄兄且待,我们暂且看主上号令行事,此人怪异。”

  庄怀义闻言似是怒气未消,但倏地大感讶异,突然接口道:“那厮为何一言不发?霜从风莫非是个哑巴……”哪知话未说完,树上那人膝上长剑突然嘤嘤而鸣,剑体上如凝了一泓秋水,无光照耀而旋转流动不息。一时流光渐速,嗡鸣愈盛,直摄得人头皮发炸,彻体生寒。望之凛人,林下之人几无人敢正眼看他,即使一个不经意看到了它,却也绝不敢再第二眼。刘浚见状愈觉惊奇,脸上掠过一丝诧异之色,思忖了片刻,心中突然一骇,惊道:“不好——”

  哪知话犹未毕,道上众人突闻一阵清啸之声,那清音袅袅,抑扬潜转,锐厉高吭直可穿金裂石。恍如天雷鸣鼓、大河滔滔一般连绵不绝,震耳欲聋,显然中气充沛已极,和着那摄人心魄的长剑嗡鸣,列列飚扬,道上诸人俱被压得窒息掩耳。诸犯见状顿时喧嚷惊惶,杂沓不止。几个衣不蔽体的老者早吓得脸色泛灰,惊惶莫名。压解犯人的汉国剑客也一时大哗,纷纷惊慌地拔刀举剑,颇有思遁之心——所有的人都惊遽不已,即使不会武功的弱僧也知道这人是个杀星,一个武功高强的杀星,虽然他只有一个人。

  一干众人尚自惶乱,倏忽——

  那笑声倏地一歇,天光晦惑之中,但见一道人影身躯似幻,衣袂飞舞,竟随烟雾腾空,如鸿展翅、如月经天一般挟着一道流光,倏然飘落刘浚马前五、六丈处,看他不着形迹,动作快到极点,但却如行云流水,毫无匆遽之感。此人双脚沾地,顿时有如渊停岳峙般慨然而立,凝注着刘浚洒踏几步,轻轻垂下了那双修长而柔和的手掌。

  刘浚见手下诸人军心欲散,“唰!”地抽出背上长剑,素手一挥,一剑斩断身旁一颗碗口粗的柏树,疾声喝道:“刘门剑客自稳阵角,坚守己位,违令乱我军心者,杀——”此令一出,果然颇见成效,众人见刘浚意气自若,而刺客只有一人,顿时镇定了许多,那班黄衣剑客倏地一分为二,前面一干人霍地围将过来,顿时在三人身后形成了一道人墙,赫然大有众志成城之慨。

  庄怀义、何世芳二人也自“唰”地掣出兵器,飞身下马。刘浚“锵”地一声还剑入鞘,虎头剑靴下踏马镫,撩衣下马,神情自若的缓缓前行数步,倏地顿足目注那人,淡然地道:“阁下是霜风神剑?”

  那人双目注定刘浚片刻,脸上突然现出了一个纯诚的微笑,微颔其首,道:“我是东门霜。”

  刘浚却神情一凛,慨然而叹道:“莫非江湖中大名鼎鼎名震天下的霜从风,真名竟叫东门霜?这确是江湖中的一项隐密,今日得尊驾见告,足慰平生,刘某何幸如之。”

  那人很是奇怪,淡然一笑,竟摇了摇头道:“是”。他说话时的表情完全不似方才那个杀气冲天的人,他的笑绝对是那么的纯诚可爱,使人几乎完全联想不到杀戮与冷酷,除了他的剑。那柄简简单单的剑这刻愈自惊鸣不已,一如浴风而鸣的黄钟大吕。

  何世芳脸现迷惘之色,奇道:“主上,他为何摇头否认,嘴里却说是?”

  庄怀义这刻也忍不住心中讶异,诧声地道:“原来他不是哑巴,却是个白痴!”

  刘浚闻言,并不理会二人,神情冷漠地凝注东门霜,说道:“你很聪明。”

  东门霜也自双眉轩飞,辞锋如箭,紧接着他道:“阁下也不笨,竟能识穿我东门霜的法门,难得。”他的语气很是随和,但一言一字俱透着一股沉默的力量,二人一搭话,虽平心静气,侃侃而谈,骨子里却是一出口便针锋相对,不留余地。

  刘浚拿眼扫了他一遍,淡淡地道:“阁下谬赞。天下间举凡习阴柔内力的高手,多为申牌功力最强。适才阁下手中长剑愈鸣愈冷,在下才悟得其中法门,但我意会之时却为时已晚——”刘浚倏地停了话锋,双眼掠过东门霜手中长剑,一顿又道:“原来江湖盛传的神兵利器追风、凝霜二剑,只不过是两柄极普通的利剑,真正使她们如此厉害的,乃是阁下的阴冷深湛的内力,不知在下所言如何?”

  东门霜笑了笑道:“‘平阳一剑刘浚’果然不凡,阁下才智超卓,远出我的意料之外,无怪乎上剑门的三路高手都铩羽而归……”他凝视着刘浚,一笑又道:“尊驾乃汉国皇上身边的红人,本就不该踏足江湖,这次刘兄既然出来了,恐怕要想全身而退,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上剑门就是瞅准了这次不易之机……”他语气一转,但依然面带笑容地继续道:“但无论你说多少话,也拖不了一个时辰,入酉之前,我有足够的时间杀了你们所有的人,当然也包括阁下在内。”

  刘浚眉锋一皱,说道:“东门兄且慢,想必尊驾也是为上剑门之事而来,对否?”

  东门霜笑着点了点头。

  刘浚又道:“难道贵派就不给我刘浚一个自辩的机会,莫非阁下也认定当日平阳上剑门的杀戮乃是我刘浚所为?”

  东门霜微微一笑道:“解释?我东门霜不知道尊驾如何用这两个字,轻妙淡写地一言揭过上剑门的一百多条人命……”一言及此,东门霜轻喟一声,将语气一缓,道:“不过,此事与我无关,区区也不想知道。”

  刘浚先是一愕,继而攘臂正色道:“尊驾且请稍待,此事七日前在梁州在下已向贵派师门解释双方误会,当年之事并非我刘浚所为。区区一心进忠主上,虽树仇无数,却自问与‘上剑门’并无仇怨,但当日平阳城被我皇帝陛下攻克,‘河间风雷剑客’符平恰在我幕中作客,‘上剑门’之戮乃是符平冒我之名所为,这一点平阳武林中人尽人皆知。至于贵派和符平有何深仇,在下确不知情。”

  东门霜闻言,潇洒地仰天呵呵一笑,接道:“上剑门百余条妄死的人命是否为尊兄所为,已不重要,阁下更用不着向我东门霜交待。但上剑门认定是阁下所为,所以我来了……”言毕脸含笑意,轻轻一抖手中长剑,但见一道流光一闪,又倏地消失在剑尖之上,一股旋转流卷的劲风绕定那锋利的剑刃,嗡嗡振鸣不已。他顿了顿,又淡然地道:“还有一点要提醒阁下,在下并非上剑门人。”言罢将眼缓然转向他处,一顿又道:“如今我不想再多费唇舌,最多只能再回答你一个问题,如果没有,请拔出你的剑。”

  刘浚看丝毫劝他不过,既然对方已然将话说尽,遂两眼一睁,威棱外射,语音倏转沉冷,道:“原来阁下是奉了‘上剑门’的诛夷之诏,今天是来杀人取命的了……”一言甫毕,刘浚蓦地敛了笑容,脸上如同罩了一层寒霜般倏地沉阴下来,目光透着寒意,“锵!”地一声长吟,但见一道青朦朦的光华,霍的一亮,三尺青锋倏地出了鞘。刘浚不是个愚蠢的人,想想看,如果一个杀手能听他的猎物辩解的话,那他就不再是杀手,而是侠者。当一个杀手认定他的目标时,最愚蠢的莫过于辩解。但刘浚一点也不愚蠢,所以,他拔出了他的剑。

  林中的杂踏渐渐地沉落,幽林又转静谧。庄怀义正要出手,却被一把拉住道:“主上未必不是那人对手,我们暂且静观其变!”庄怀义微微一忖,点了点头。一时二人分做两边,紧绷得如弓上弦一般左右峙立,紧紧注目中间两人。

  刘浚本就是个神闲气定,智深勇沉的人,如今沉闲气定地踏着足下的枝叶叠行,但却一步比一步缓慢,轻轻一抬又吱一声踏下,沉静之中踏出了一身无边的杀气。一时两人之间的空气如郁结了一般,使得他愈来愈慢。第四步,他不再前行,他们之间再也看不到那种凛冽的杀气和那凝固般的郁结,一切都仿佛沉静了下来,场中竟是一阵出奇的岑寂。

  但身后庄怀义、何世芳诸人却丝毫未松半口气,四周出奇的沉静,静得连一根针落地也可听到。在这山雨欲来的窒静之中,即使天下最不入流的剑客也能看得出,两人这刻剑披弩张,一触即发,而且必然是一发不可收拾。四步,乃是他们的临界,谁先步过了这个极限,都将遭到对手一轮迅猛无匹、难以想象的攻击。

  所以,他们几乎是潜意默会地同时出剑。

  突然……

  场中剑光暴现,周遭众人正自眼中一花,耳中突闻剑风激荡的呜啸之声,紧接着但闻一声凌厉之极的惊鸣。注目一看,二人脚下激石飞溅,身形疾转,身影交换的一刹那,招数繁复变幻,剑影重叠,长剑交击的惊鸣之声顿时化为一声连绵不断的声音,一直延续下去,中间不曾有半刻断绝。二人深不可测的剑术,把两旁观战之人,全都瞧得目瞪口呆,就连庄、何二人心中也只有五体投地,自惭弗如的份儿了。

  刘浚本就是汉国举指可数的高手,其剑法尤以轻灵迅捷著称天下,如今天下各国的剑客无不知晓,眼下这刻短短的一击间,竟发现东门霜的剑法虽不及自己快劲,但剑法之轻灵精深,身形之灵动曼妙,丝毫不下于自己。而且此人内力走的是阴寒一路,剑锋所指,怯寒彻体,那尖啸的剑鸣尤其令人心怀戒俱,若非刘浚这等剑中高手,恐怕连出手的可能都没有。

  这刻,东门霜陡见刘浚的长剑倏点膻中,突然大咤一声,身形迳自一晃,竟快如闪电般倏地绕到刘浚身后,刘浚心中一骇,心道这东门霜如何竟练就了一身如此精妙绝伦的身法,但更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这东门霜见他长剑及身,完全可以一剑挫开,却不知他如何竟突然拼命似的,身法竟如此之快。心念电闪间,那东门霜的青锋自左首掣取督脉,已避之无及,当下刘浚身形不动,长剑陡地自肋下穿出,不顾即将加身的长剑,迳取东门霜关元、气海二穴,惊急之下他竟使出了两败俱伤的招式‘围魏救赵’。

  按说此招危险异常,若是双方中有任何一方收剑不及,都将是两败俱伤的局面。东门霜何其聪明,如今他已占了上风,当然不会傻到与刘浚同归于尽,况且刘浚此举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但看刘浚两次出招的部位,不是在胸,就是在腹,心中大怒。当下剑式不变,但身形确突然划圆倏至刘浚身前,那冷啸的剑锋却离刘浚不逾一尺,直取咽喉。纵是刘浚剑法精深,但刻竟再想回剑已绝无可能,惊竦之中,左肘猛地上撩,竟要以肘拦剑。

  旁立的庄、何二人看见刘浚此举,无不心下大惊,惊惶莫名,心道那东门霜的剑法何其劲利,纵是替肘一拦,却无异于螳臂挡车,也绝挡不住东门霜直赴咽喉的剑式,徒然搭上一条左臂而已。心怪刘浚惊惶错乱,竟犯此错误。这刻即使有应急之法,却已无可施之机,刘浚恐怕连最后的机会也没有了。

  二人心中一急,正不敢再看,哪知场中突然惊变又起,众人耳中但闻“锵!”地一声惊鸣,再拿眼一看,刘浚竟然安然无恙,只是左臂肘出襟衣尽裂,竟露出了一块铁护肘。庄、何二人一见,心中大喜,一众围观的黄衣剑客这刻也俱是一阵欢呼。

  那东门霜似是想不到竟会有如此结果,不禁一愣,继而眼中闪耀出灼灼的光芒,突然一笑,刘浚冷哼一声,手中长剑急递追击,但见那三尺青锋在刘浚手中倏然幻化成一片青朦朦的光芒,自他手中飘缈而出,如影随形地绕定东门霜疾追,但那东门霜的身法却高得骇人,踏足倒掠如飞,任那一片光芒在身前一不足一尺处追摄盘旋,配上脚下方位,妙到毫巅,旁观的众人但见两道鸿影,又如鹰矫翔舞,闪进追摄,叮当之声连成一线,那东门霜身法虽妙,但这刻也不禁被刘浚精妙绝伦的剑术所迫,无法遽然反击。

  旁观的囚人一阵骚动,那群武士见主人占了上风,纷纷击剑喝彩。

  正在此时,惊变突生……

  刘浚正逼得紧迫,剑剑无痕,但突然间,那东门霜的身形退到一棵树下,竟然站立不动,眼看着刘浚的剑将要加喉,刘浚与众人正自奇怪他为何不躲不闪,哪知就在剑尖离东门霜尚有三寸,刘浚眼角突觉左侧寒光一闪,神情猛然一震,撤手不及,左侧突然“嘶!”地一声袭过一道剑气,眼前“当!”地一响,火花进溅,其腕力之强,造诣之佳,已臻化境。只此一剑,顿时将刘浚反震起半尺高,然后如影随形地跟到,一柄剑尖不偏不倚,正击在刘浚的剑尖之上,将他以及他的剑突然推到了右边数尺,“啪!”地钉在了一棵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