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乘龙夜来>第37章 梦醒(上)

  黑雾包围之内,青牙浑身蛇鳞几乎倒竖。

  女夷神情惴惴,却不是因为苍乾威慑。她目光闪烁,游移不定。

  全然不知从何开口。

  白药察觉有异,稍一皱眉,忽而问道:“可是与你一定要跟着苍乾的那个原因有干系?”

  女夷怔怔看着青牙掌中的量尘矩尺,道:”白道长心细如发,且听我细说。忘记是何年何月,先是月神投入下界,与广寒君长相厮守。两人偷来人世二百年,天帝大怒,杀广寒君,月神拼得玉碎,打伤天帝自那之后,不知为何,众位仙友中便有人暗自下界,擅离职守,天帝发怒,若发现,便剥了那人仙班。后来是许多人都不见了,可奇怪的是此事只我发觉,上至东西二王,下到宫人天奴,皆不察觉。我揣着这秘密心中恐惧,直到五百年前赴宴瑶池时,见司秋蓐收盯着仙友们眉头紧锁,我随之望去,发现西王母殿内,那些仙友们..竟齐聚一堂,仿佛从来不曾消失过!”

  苍乾寒声追问:“你发现他们都不对劲?”

  白药似有所感,注视她惶惑面容,道:“...你是不是想说,彼时彼刻之古怪,正如此时此刻的林壑清。”

  “是!众仙友看似无恙,但性子却都仿佛大变,然而天界岁月长,我与人说起,他人便责怪我多心”

  女夷细眉紧皱,侧身让步,露出身后半掩的青牙,面色苍白道:“可半个时辰前,蓐收竟也不明不白丢了性命,或是天意有眼,这一切被这位小友看在眼中,他带着蓐收遗命来寻我..青牙,方才那番话你与白道长重复一遍。”

  女夷示意青牙,青牙怀中量尘矩尺熠熠生光,泛着冷冰冰的银,他摊开手臂,轻生道:“这是蓐收去后唯一留下的东西,神兵认主,若是我盗来的,量尘矩尺绝无可能如此乖觉。也正...”

  “说重点”苍乾森冷的眼睛扫过来,青牙再次抱紧量尘矩尺,他抿了抿嘴,明白这男人并不在意蓐收被何人所杀。不免心中生出忿然,冷声道:“白帝杀害蓐收,蓐收却与我说天道溃败,让我找到花神,再告诉她,凌云上神带走了十二城五楼最后的救星,其余的花神自会明白。”

  凌云上神。

  白药一把抓住青牙手臂:“他当真说凌云上神?!”

  “是”青牙不明所以。

  白药如坠冰窟,他尚不明白凌云巅的血祸为何会发生,就已经被另一桩疑案乱了心神。此时此刻,他不免怀着一种既侥幸又悲凉的心情——他一直不敢思及的、师父丢失的尸身,是不是因为他还活着?

  白药瞬间悲喜交加,“我知道了,多谢你”

  女夷心有余悸:“我所知已尽诉道长,恐怕林壑清此事非善。若如从前一样,过不了多久,十二城五楼就会再多出一个活生生的蓐收来。

  “而我亦是被人追杀至此,这才慌不择路逃入万重屏风”

  苍乾仿佛知道她想说什么,狭长冷硬的眉骨轻轻一动,并未出声阻止。女夷紧接着道:“当年西王母在玉山设宴处已被黑雾浸透,漫流无际,所到之处皆成蚀海。血肉化烟,荒草不生”

  她轻声道:“而万重屏风内的蚀海,已经快要将一百里处的悬崖填满。至多半载凌云巅将不复存在。蚀海之雾,名为混沌,与帝..苍乾大人天生所携罡气同源。”

  白药眼皮剧烈一跳,他眼风向后一掠,那眼神寒潭般深邃。

  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他就这样不经意间看了眼苍乾,又转过头去。

  白药不问。

  什么也没有问。

  苍乾脸色骤沉。

  这样的眼神,与初见那天有何分别?

  他肯让女夷随行,亦只为这双旁观眼的解释。可白药的反应却在他意料之外。

  ....不,或者说毫不意外。

  苍乾握紧了拳,他终于回过神来——

  白药从未信过他,也不关心他会是不是那劳什子杀人的混沌雾气。

  直到此时此刻女夷率先将凌云巅可能会迎来的下场抖出,白药才终于肯施舍他一个皮囊底下,真心实意的眼神。

  可他的真心未免太冷了些。

  白药默然摇头,继而道:“先找林壑清探个究——”

  黑雾倏地涌动,女夷青牙被摔抛出去,内里愈缩愈窄,直到仅仅能容纳二人身形,白药被迫挤进苍乾怀里,目光猝然上抬,却撞乾苍乾棱角分明的下颌,再往上,是阴沉英俊眉眼。

  只是他的唇还勾着弧度,白药颈间一重。

  一只手扼来。

  并不是要他性命,那只手摩挲着白药致命处的皮肉,或轻或重。

  白药垂首,面孔陷入阴影中,神情看不真切。

  苍乾讥嘲道:“抬头看我”

  白药眼神迎上,不见喜怒,只听他平静道:“你这又是为何心思多变?方才不还好好的,我们先回林府可好。”

  “心血来潮,想看你真面目”苍乾道:“道长肯是不肯?”

  白药一静,道:“这有何难”

  他使了个净面术,便露出蒙尘的真容。

  白药仿佛无觉般微微仰起头脸,面孔雪白,眉睫漆黑。甚至显出几分无知无情的稚然来。以至于那张淡红双唇就成了万里雪原上独一无二的红梅般夺目。

  苍乾注目良久。

  白药伸手攥上苍乾手腕甩下去,状若诚恳道:“急事急办,无暇顾及龙君心绪,不如换个时辰。眼下你我还是先去林府为要紧。”

  “可我并不想”苍乾眼底渗出奇异的笑意,“与我何干,你说是不是?”

  “...”白药目光中涌动着某种难言难辨的情绪,他不言不语半晌,点了点头,问道;“那要怎么你才肯让我出去”

  苍乾戏笑,指着自己的唇,“你肯亲身来催我一下,我心情大好,说不定就肯同你回去”

  他这样站着,毫无俯身的意思。

  白药低眉,复又抬头,唇角紧抿成一线红缝。

  他不回话,手臂抬起,在半空中犹豫须臾,而后才攀上苍乾后颈,姿态好似一枝横斜梅骨。

  白药仰头敷衍地凑近苍乾薄而冷冰冰的唇角,印下一个比春风抚过更轻的吻,他眼皮极快地眨了两眨,又站回原地转身欲走,头也不回道:“我们该...你!”

  苍乾一把拽住白药小臂将他转过身来,有力坚实的臂膀半空一捞,白药禁锢坐在他小臂上。炙热兴奋又怪异的含着轻嘲的目光凝在白药脸上,苍乾简直像被一把火点燃,白药正要出手,又咬紧牙关忍住。

  苍乾就着这个姿势重重揉了把白药后腰,趁白药吃疼张口欲斥之际,亲了上去。

  又是这个姿势,白药极力压下心头狂怒,这就是初见那天,让他想动手而不能的抱法!他唇舌发麻,苍乾那张脸近在眼前,白药推他不开,透明津液从两唇相接间流溢而出时,白药久忍的理智终于绷断。

  镇乾坤呼啸而出,自上而下直插苍乾头顶,白药一掌震开二人间的距离,他狼狈以手遮起红肿水润的唇,目光冷厉森寒盯着苍乾。

  苍乾急避剑刃,镇乾坤锵然直插他脚下位置,可见白药心绪。苍乾冁然拊掌,“你终于装不下去了?我还想你若能忍,便教你玉山自倒任我肆意妄为吃干抹净才好!”

  “白药,你方才不该看我那一眼的”苍乾分明在笑,瞳孔却在燃烧。欲火亦或怒火,谁也不分明。

  “这是惩罚”他说。

  黑雾浮上半空,白药忽而拨雾上前,双唇水红,眼若流波,“你且俯身”

  苍乾分明知他此时杀心炽起,可这么垂眼看着他,仍是不由自主低了头,嘲道:“你还能有什么..”

  啪——!

  白药放下手,凝视着苍乾脸上浮起的五指红痕,含着点不可错认的嘲弄道:“这也是惩罚。你既然要看我真面目,给你看就是了。”

  苍乾微微睁大眼,脸上是不能置信的神情,白药慢条斯理拔回剑,笑道:“我们走吧”

  他眉心浮起一道冰雪般的杀气,混着这点目空鬼神的笑意,简直就是..就是与苍乾成婚的那个白药重回世间!

  白药看他僵立着,只冷眼道:“怎么?你轻辱我在前,你倚仗功力,我于法术上暂时奈何不得你,难道也打不得你?”

  苍乾鬼使神差撤下雾障,二人直到林府也没有再交流过一句话。林府大门前,立着女夷与青牙。

  凡人自然看不见他们,白药不便招手示意,走至跟前时才问:“你们为何在此地?”

  女夷抬头,见二人情形先是怔了一怔,没敢再往苍乾侧脸的指印上看,唯唯道:“...白道长,山楹不大好,他被林壑清..”

  “府中这个林壑清还在吧”白药心生不详。

  不想女夷竟道:“山楹闯入林府直奔林壑清住处,相照面时林壑清背后抽出不知从何而来的法器,将山楹..心头洞穿,山楹已失去吐息”

  “什么法器?山楹是魔,不可能这样轻易就..”

  “一柄羽毛掸”

  白药难以置信道:“什么?”

  “就是民间扫灰的羽毛掸”女夷道。

  *

  山楹心口总是发疼。

  仿佛他忘了一些重于性命的事情。

  他遇上白药二人,重回君子国,又见林壑清。

  他喜不自胜,心底却惶恐难言。

  直到被那个假林壑清用柄羽毛掸洞穿心腑,那种剧痛竟不治而愈。

  他认得那东西,从前林壑清教训顽劣学生时,抽出羽毛掸责打,他就趴在窗口乐不可支地看。

  这时林壑清便会转过头来,隔空拎着羽毛掸将他一指,他生的秀气,又不显阴柔,是张书生脸,没甚么可圈可点之处。

  平凡样貌,这便让他不平凡的诗文显得更非凡。

  在生与死交界的瞬间,山楹睁开眼。

  世事一场大梦,他终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