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给苏音送伞的是她室友,叫任婷婷。

  任婷婷只有两把伞,一把刚刚给她男朋友送去了,她现在剩一把,她和苏音只能同撑一把伞,雨势猛,伞不大,她们挨得近了些。

  没什么不妥。

  风大,难行。

  任婷婷回头看了一眼,大惊小怪了一声。

  苏音问:“怎么了?”

  任婷婷边看边走,“你看咱俩后头有个女人,也不打伞,看起来好可怜啊…”

  苏音覆在伞把的手一僵,还好任婷婷反应快,不然伞极可能被风刮飞。

  任婷婷挎住苏音的胳膊,“哎呦,别看了,快走吧。”

  苏音却纹丝不动。

  她头向后扭,目光定在五米之外的女人身上——

  这场大雨,只宠幸女人一个人,她乖乖站在雨里,被雨浇得透彻,她等着再一波更滂沱的大雨将她彻彻底底浇透。

  这模样,真压抑。

  潮湿的头皮黏在妆花的脸上,浑浊的雨水顺脖颈淌落,她深深遥望,耗尽一生风骨。

  风雨嘲讽她,行人可怜她。

  她不管不顾,受伤的眼掠过风雨,掠过行人,落在任婷婷和苏音挽在一起的手臂上。

  她盯着,落魄着。

  一瞬,她像被全世界遗弃了。

  她在雨中。

  雨中有腐败玫瑰,有讲不出口的悲情故事,有不会再拥抱的两个灵魂。

  一切都朝着无法挽回的方向发展。

  因为。

  苏音在雨中,但她不曾悲伤,她事不关己地凝视许倾尘的悲伤。

  狂躁的雨,将悲伤衬得更加沉重。

  风吹偏雨,雨水一窝蜂砸向苏音的脸,苏音往后退一步,任婷婷扶了她。

  苏音说了声“没事”。

  只是说话,她没笑,脸上几乎没露出任何表情。

  可这不值一提的小动作,经过过度臆想,被敏感的许倾尘无限放大。

  许倾尘紧咬唇,咸涩的雨水顺着唇缝滑入口腔,她喉咙发苦,心里更苦。

  刚才在车上,她原本打算走的,那时的她,还算理智。直到这个女生出现,她的理智瞬间被抛向九霄云外。

  她疑神疑鬼起来——

  她们是什么关系。

  音音对我这么冷淡,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这女孩既年轻又漂亮,音音会不会喜欢她。

  助理下车去路边买伞,许倾尘趁他没注意,也下了车。她跟在苏音身后,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敢做,她甚至连跟着她们的意义都不知道。

  没人懂她。

  或许,雨中与她相遇的那道眼神懂了。

  是的,仅此。

  当许倾尘被众多眼神打量时,当她被人们当作不痛不痒的谈资时,当她的狼狈被人们指指点点时,苏音心中燃起一阵怒意,她见不得,她一眼都见不得。

  苏音轻推开任婷婷,走向雨里,走向许倾尘。

  这座城的雨,不再只欺负一个人,不再只淋湿一个人,苏音陪着她湿透。

  一个人的疯是疯,两个人的疯是浪漫。

  苏音的想法依然不变,她这样做,只是不愿意许倾尘被人当作另类。高傲的红玫瑰,可以自己枯萎,容不得别人糟践。

  糟践。

  苏音猛然意识到:从头到尾,一直在糟践许倾尘的人,不正是她吗。

  是淋雨让人头脑清醒,还是良心发现。事实是:只是一瞬念头。

  一个极度自私,没有人情味的人才能活得轻松,苏音才不要将错往自己身上揽。也许她对许倾尘还有情意,但尚在可以掌控范围内,她才不要回到过去。她只是,不想看见许倾尘这么颓废罢了。

  苏音就这样,边给自己洗脑边穿过暴雨,雨很重,重到抬不起眼皮,苏音几乎看不清路,她凭记忆走,凭感觉走,再直走三米,将要走到插红旗处,往右一拐就是了。

  苏音走得很快,她正默念“还有两米”,身体还在向前行,她忽然迎入一个拥抱,衣衫黏腻,凉凉的胸口纠缠湿热起来。

  许倾尘冲上来抱住了她。

  花花绿绿的雨伞来了,走了,她们身边经过许许多多人。苏音困在这个怀抱里,愣怔很久,慢慢地,当又一阵风将雨带入眼里,苏音眼中的戾气悄悄消散,下巴一点,抵上许倾尘的肩,苏音轻轻闭了眼。

  即使,她的双手紧攥成拳,垂在身侧。即使,她并没有回应这个拥抱。

  许倾尘却笑了。

  她有很久,很久没这样笑过了,像从前般耀眼,不,比从前更甚。

  仅仅因为苏音没有推开她。

  没错,她就是爱到这般地步,爱到“你可以不爱我”,“只要你愿意让我爱你就好”。

  这一秒,许倾尘甚至在想:一切是不是慢慢好起来了。

  可是,当苏音睁眼看见许倾尘耳上那颗棕色小痣时,那阵子爱她时的心酸,委屈,折磨一股脑出现,她迅速将会轻易激起焦虑的念头排除到意识之外。自我防御机制的出现,让她果断推开许倾尘。

  许倾尘手臂依然曲起,作环抱姿势,她眼一痛,想说的话碎在雨中,飘落向四方。

  她又不知所措了。

  这时,助理来了。

  他撑着一把伞,手里拿着一把还未撑开的伞。

  助理担忧地看着她们,将撑开的那把伞给了许倾尘,走了。

  许倾尘撑着伞,二话不说,把苏音拉到伞下。

  肩撞上肩,撞出独一无二的宇宙,世界在她们之外,她们,对视上。

  许倾尘抬手覆在苏音脸颊上,用拇指轻柔地摩挲掉她唇角的雨水,说:“陪我走走吧,几分钟就行。”

  她不吵,也不闹了,她忽然正常了。

  苏音说:“好。”

  似乎只有在许倾尘情绪稳定时,苏音才会有耐心和她好好讲话。

  苏音反感疯起来的许倾尘。

  苏音意识到了。

  许倾尘也意识到了。

  没有人有义务承担你的负面情绪,许倾尘告诉自己:不会有人爱我的疯,不会有人爱我的阴暗面。

  她不爱我,这很正常。

  许倾尘努力去笑,努力想让苏音感觉轻松。

  她们共撑一把伞,伞处于正中,不偏谁,不向谁。

  苏音直直向前走,她看见雨水砸向许倾尘的肩,每砸一次,许倾尘的身体就会颤抖一番。

  颤进苏音的眼,颤不进苏音的心。

  许倾尘目光悠远,陷入回忆深处,“音音,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撑一把伞是什么时候吗?”

  “记得。”苏音回答。

  许倾尘脚步稍停顿,抬起靠近苏音的那只手,想挽她胳膊。

  苏音不着痕迹地躲了。

  许倾尘失落,忍耐不住道:“为什么她可以挽你,我却不可以。”

  苏音:“因为…”

  因为任婷婷是铁直女,因为只是普通朋友,挽一下胳膊而已,不会怎样。

  但,许倾尘不一样。

  苏音懒得解释,她又沉默了。

  心理学有种效应叫“沉默效应”,当一方需要有效沟通时,另一方为避免持续被伤害,于是建立起一种心理防御机制,选择回避,无视,沉默。一方默默地看着另一方怀疑,猜忌,一步步走到发疯的境地。

  当然,旁观者还会站在道德制高点,夸赞沉默一方冷静,理智。批判发疯一方,恋爱脑,不懂自爱。

  这就是现实。

  爱情,没有公平可言。你爱得越深,需要承受得就更多。

  有很多次,许倾尘需要被回应,苏音都是冷眼旁观,许倾尘不甘地怒吼着,她渴望被回应。她心中缺失的安全感,只有苏音能给。

  但苏音不给。

  许倾尘不想再疯了,那样子,不好看,惹人嫌,她死命将唇咬出一道痕,委屈道:“音音,我们现在是在一起了吧,我是你的女朋友吧,我只是想挽你一下而已,我并没有什么无理要求,为什么你要这么抗拒我?”

  苏音喘口气说:“我们刚才不是已经谈好了吗,给我时间,让我好好捋顺我们之间的关系。”

  许倾尘委屈更甚,“我给你时间想明白,但是在这之前,我连碰你一下都不行吗。”

  她越说,声音越抖,眼睛也越睁越大,她又回到那个问题。

  “为什么她可以,而我不可以?”

  苏音蹙眉,“她是我室友,而且她是直女,她有男朋友了,两个人关系很稳定,她挽我,是因为雨伞很小。”

  她解释了。

  但在第一次她沉默时,许倾尘已经偷偷把自己折磨一遍了。

  原来是这样。

  许倾尘说“好”,她好不容易鼓起一点勇气,这会儿,又把自己缩回壳里。

  她想说“你可不可以和别的女孩保持距离,无论对方有没有男朋友。因为我会吃醋,我会胡思乱想”。

  但她不敢提过多要求,她怕把苏音逼走,她只能默默消化这些情绪。

  可她不说,苏音永远不知道。

  苏音根本不懂许倾尘的点,她只感觉心烦,为了这么一点小事,至于吗。

  她说:“我送你回车上,你不要再跑出来淋雨了,好好照顾自己,等我想清楚,行吗?”

  许倾尘轻轻点头。

  她面无表情,从容地说:“好,你也好好照顾自己。”

  她把伞留给苏音。

  洒脱地走了。

  真美啊,真优雅啊。

  她迎风走,迎雨走,背脊挺直薄凉,她是这场雨里最高傲的红玫瑰。

  当仁不让。

  许倾尘不再是那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女人了,她似乎又变回以前的模样了。

  谁又知晓。

  红玫瑰,早就从根部烂透了。

  她撑着最后一口气,只为唤醒苏音曾轰轰烈烈的爱。

  许倾尘知道。

  所谓沉默,所谓不想沟通,不过是没那么爱了,或者根本就不爱了。

  是什么让苏音还愿意继续和她纠缠,她猜:大概是十六岁时的遗憾。

  许倾尘只想让苏音再爱她一次,哪怕伪装一辈子,哪怕逞强一辈子,她都无怨无悔。

  她可以在风雨中屹立不倒,也可以在根部烂透的情况下,永远做一支明艳耀眼的红玫瑰。

  只开一瞬的花,愿意为了她所爱,盛放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