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音摇摆不定了。

  她本不想去的,但她看窗外,桃花快开了,春天快来了。

  春天来临时,许倾尘就不在了。

  苏音心头莫名涌出酸涩,早知许倾尘要走,昨晚应该好好道别的。

  没认真说声“再见”,总觉得少了什么。

  苏音千千次找借口,再万万次说服自己接受这个拙劣的谎言。

  她又倔又犟。

  只因,她怕又回到从前。

  可是,按苏音的性子,许清词不在家,她是万万不会自己在别人家待这么长时间的,但今天,直到傍晚,她都没走。

  江佑父母去医院陪护了,许清词待在那里不方便,便一个人回来了。

  苏音站在阳台发呆。

  许清词凝神思索一阵,推开阳台的门,走到苏音身边,与她并肩而立。

  许清词有话想说。

  苏音知道,她甚至知道许清词想说什么,无非是关于情爱关于对错关于许倾尘。

  黄昏屹立不倒,金色光芒映在苏音身上,晚风携带些许酸涩滋味,苏音张唇,想说话,却灌了一肚子风,夕阳走了位,她心里更酸了。

  苏音有很多话想说,千言万语汇集成四个字,“我不知道。”

  不知道还爱不爱,不知道还能不能爱,不知道还敢不敢爱。

  苏音想过,糊涂点算了。管爱与不爱,像小几岁时一样,跟着心走就是了。

  但她想了又想,这样不行。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她对待爱像对待建筑图纸,一处都不容许有差错。

  真正的爱是势均力敌的,是平衡的,没有高低位之分,可当敏感的人碰上理智的人,这场较量,从一开始就注定谁胜谁负了。

  性格的原因,谁都没有错。

  苏音不想重蹈覆辙,所以她必须百分百确定她非许倾尘不可,她才会回头。百分之九十九不行,百分之九十八也不行。

  她说:“清词,对我来说,爱和算数是一样的,第一次错了,我可能会犯第二次,第三次,但第无数次如果我又犯,我一定会给自己一个巴掌,疼过了,以后我就再也不会犯了。”

  许清词手肘撑向栏杆,唉声叹气道:“不,我认为爱就像阅读理解,个人有个人见解,并没有十分标准的答案。当然,思维方式不同,你的观点也对。我不知道你是否把爱当成理科公式,注重精准性,不允许出现任何偏差。音音,这样没错。但你有没有想过,一个绝对感性的人碰上一个绝对理性的人,该有多绝望。”

  苏音摇头说:“我不是生来理性,我也为她冲动过,可经历过很多事后,我不得不理性起来。我也想换位思考去感受她的感受,但我脑子里始终有根神经紧绷着,每当我想再走一遍从前那条老路时,它就会使劲疼一下,这种疼,和当初她伤害我时一模一样,我知道她有苦衷,可我承受过的那些伤痛无法抹去,我全身的神经都在抗拒那份痛苦。她是个感性的人,我若感性只会让我不断回忆起被伤害的感觉。所以,对不起,我怕是再也不能站在她的角度去共情她的想法了。”

  许清词无力叹气,根本劝不动。算了,不劝了。她也说不过苏音。

  许清词望向远方,算作倾诉,“音音,我不善于表达爱,每当我想对人说什么暖心的话时,我就会脸红,会感觉羞耻。我必须承认,我爸的暴脾气以及所作所为,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对我性格的塑造造成了很大影响,这种影响,延伸到现在我与人交往中。说白了,跟人打交道时,我有点拧巴。”

  “不过,幸好我还有我妈。可实际上,我爸根本没对我做过什么。他所有的暴脾气,严苛,刻薄,都给了我姐。现在只要我回想起小时候,浮现出的画面就是我姐被谩骂,被无休止地谩骂。可我从来没见过她哭,她总是从容、云淡风轻地面对我那发疯的父亲。以前小,什么都不懂。我以为她就是一个强大的人。”

  苏音喃喃道:“她不是。”

  “没错,她不是。”

  许清词哽咽了,“她不是强大,她只是被迫强大,因为她没有靠山,她只有自己了。她的悲痛,她的苦难,只能自己背。”

  “疼,她说不疼;苦,她说不苦;想哭,她不能哭;很累,她不能倒下。”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逼着走进一段不幸福的婚姻,看着她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可我毫无办法,我问她“姐,你会幸福吗?”,她说“会,你不要担心我,我会幸福的。”

  苏音血管里流淌着冰冷的血,眼眶中却蓄起滚烫的眼泪。

  许清词接着说:“我当真了,我真的以为她会幸福,现在我只恨我明白的太迟,口是心非是她的保护伞。如果说“看着她的苦难”,让我变成了一个拧巴的人,那么“她默默承受着苦难”,她该有多拧巴啊。我根本不敢想象她的精神世界会有多灰暗。她做错了什么,我跟你道歉,我想她不是故意伤害你的。”

  夕阳的色调愈发沉重,就像苏音的心。汽车汽笛震耳欲聋一声响,震断她脑海中那根紧绷的弦,一刹那,她共情了许倾尘的难过。

  但顷刻间,她感悟出:就算她愿意去共情,她也不能感知到许倾尘全部的难过,或许是千分之一,又或者连万分之一都够不到。

  世上本就没有两片同样的灵魂,人与人之间的共情只能做到:试着共情,尽力共情。

  但至少苏音愿意共情了。

  她与许清词望向同一片天,许清词的话语像一把把刀刺进她的心。

  “好像苦难总是追着她跑,十几岁时,她亲眼目睹她母亲的死,一个月后,她的外公外婆因失独伤心过度,当晚门窗紧闭,在家烧了炭,后来也…没了,丧事是她一个人在操办,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那几天,我爸娶了我妈。”许清词说不下去了,她的眼泪化在风中,像极了许倾尘的遭遇,别人以为随着时间流逝,会过去的,但那种悲痛,存在过,并长存于心。

  缓了几秒,她又说:“可就算这样,就算她死不承认,我也知道,她是爱着我爸的,在她心里,那永远都是她的父亲。”

  苏音:“怎么可能?”

  许清词无奈地笑,“是啊,怎么可能,我也希望她能狠心一点,能硬气一点,但她一定做不到。因为,我爸曾经也是一个好父亲。她太需要爱了。我想,她应该也很怀念那段被爱的日子吧。”

  苏音看着这座城,这座许倾尘生长的城,她往左往右看,四周皆是灰色。

  许清词转头看着苏音说:“音音,你能不能为她破一次例,暂且放下你心中条条框框的规则好不好,好好想一想,你对她是否还有眷恋,如果有,你能不能再给你们一次机会?”

  苏音心软了。

  她不是铁石心肠,她与许倾尘有过类似经历,曾经,她认为自己是全世界最惨的人,所以她用刺把自己保护起来,像只长了利爪的刺猬一样对抗世界。她不允许任何人来伤害她。

  她理性,因为她怕受伤。

  或许,她们本质是一样的人。只不过,为了自我保护,变成两个极端。一个极端感性,一个极端理性。你刺我一下,我说不疼,我也刺你一下,你说疼,但我不信,我以为你跟我一样嘴硬,我便又刺你一下,但你跑了。

  她们都需要救赎。于是,她们遇见了。一个等待被救赎的人,能救赎别人吗。

  也许,能。

  苏音沉默地低头,心口疼得发胀,她说:“好,见一面,那就再见一面吧,我和她谈谈,如果还能找回从前的感觉,那我…就跟她重新开始。”

  再试一次,最后一次。

  这是苏音给她们最后的机会,重新开始的机会。如果可以,她们就能回到那个初秋了。

  那天,天闷闷的。苏音买了一张船票,来到许倾尘身边,做了她的学生。

  如果能重新开始,苏音会送许倾尘一张船票,和她一起去看看市南的太阳。

  如果。

  -

  将近八点,苏音打出租去找许倾尘了,她没提前告诉她,她想试着找回曾经的感觉。一声不吭,一次冲动就来见她了。

  司机把车停在小区门口,苏音下车。

  小区右边街道有奶奶在叫卖,她旁边坐着位爷爷,苏音听着声音耳熟,走过去。

  爷爷问:“孩子,买花不,玫瑰是下午新摘的,我爱人想要我都没舍得给她呢。”

  奶奶一听,掐了他一下。

  苏音看向奶奶,凭借路灯的光,仔细打量她几秒,她记起,这就是在雨天送过她一支玫瑰的奶奶。奶奶看着她,好像也认出她了。

  苏音问:“奶奶,怎么跑到这来卖花了。”

  奶奶和蔼道:“还不是这老头子闲不住,非要让我陪着他折腾。”

  说着,她拿起一支玫瑰,问:“孩子,还是要送心上人花吗?”

  苏音笑了笑,没答。

  奶奶:“还是要一支吗?”

  苏音想了想,“奶奶,我要十一支,辛苦你给我包起来咯。”

  她付钱。

  奶奶接过,笑眯眯道:“看来是心想事成了,那这次我可得收钱了。”

  苏音还是在笑。

  爷爷包花,老人家动作慢,但包得精致,苏音便看着他包,她没注意到——

  两分钟前,一个满身醉气的男人跟在人流后面,进了小区。

  而那个时间——

  正是苏音听见奶奶叫卖的时间。

  -

  Eden是个酒鬼,不喝尽兴不谈正事,许倾尘被灌了很多酒,直到天快黑,事才谈好,她才回来。回家后,她连衣服都没换,倒在沙发就睡。

  二十分钟前,许清词打电话告诉她,说“音音去找你了”,许倾尘醉得一塌糊涂,念叨两声“音音来找我了”,又睡了。

  …

  楼梯间响起重重脚步声,是贺舟,他手里攥着一把钥匙。当初,他还了一把,许倾尘不知道,他其实还有一把备用钥匙。

  今天,贺舟终于抓住机会了,当看到许倾尘从出租车一脸醉态地下来后,他在外面徘徊一阵便进来了。

  他等这一天等好久了。

  上至五楼。

  钥匙插进门锁,向右转动,停留一会儿,没听见里面有声响,他用力一拧,门顺利地开了。

  屋里未开灯,黑漆漆的,凭着窗外微弱的光,贺舟看见躺在沙发上的许倾尘,他狠笑,将门往里一推,边脱上衣边朝许倾尘走去。

  许倾尘做了个梦,梦里有片玫瑰海,她和苏音被玫瑰包围,苏音吻了她,这个吻,很温柔很细腻,有清爽的薄荷味道。她投入其中,根本没注意,四面八方都是枯萎的黑玫瑰。

  这不是一场好梦。

  梦外。

  贺舟一双腿搭上沙发边缘,借力翻到许倾尘上方,伸手轻抚她的脸颊,片刻后,他紧盯她性感的红唇,狠狠吻了下去。

  他想毁了这支玫瑰。

  这个吻,很粗暴。

  许倾尘不适地扭动两下身体,蹙眉道:“音音,别。”

  贺舟愣了,他泄欲般加深这个吻,像在报复,一双手愤恨地去解许倾尘的衬衫纽扣。

  许倾尘快喘不过气了,迷迷糊糊之中,又见那片玫瑰海,还陷在那个梦里,她想睁眼却睁不开,攀上贺舟的肩,回吻他,边吻边说:“音音,我爱你。”

  她遍遍重复那声“我爱你”。

  半分钟后。

  敞开着的门口,男人女人的喘息声从里传向外。他们,正炽热缠绵地拥吻。

  苏音定睛一看,笑容凝固在脸上,胸口瞬间闷住,疼痛到无法呼吸。

  她听见许倾尘深情的嗓音:我爱你。

  对贺舟说的。

  苏音捧着红玫瑰,感觉自己像个笑话,她从来、从来没这么恨过一个人。

  登时,一股巨大的怒意从胸腔往上冲,最后,哽在喉咙里。苏音一颗心揪紧,感觉恶心,想吐却吐不出来。她眼中闪烁怒火,将玫瑰摔在地,用力碾碎。她盯着他们,那股怒火化为一声怒骂,冲破这个夜。

  下秒,声控灯亮了。

  贺舟受到惊吓,抬头,当看到苏音时,他翻身下地,慌张地捡起地上的衣服,逃了。

  许倾尘猛地睁开眼。

  她先是看见贺舟的背影,再看见自己敞怀的衬衫,最后,她看见门口满脸嫌弃地看着她的苏音。

  许倾尘眼睛红了。

  她还是不知是梦还是现实。她只是绝望地睁大眼,张嘴想说话,却只能发出喑哑的气声。她双唇颤抖,眼泪失控般流淌,求助般地望向苏音,几近崩溃。

  苏音轻蔑地看着她,眼里裹着刀,唇边的笑令人害怕,她厌弃道:“真脏。”

  转身就走。

  一瞬间,许倾尘撕心裂肺地吼叫出声,她双目血红,抓着头发悔恨地撕扯,恨不得杀了自己。

  许倾尘快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