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是人生中重要的一年,离小时候认为遥远的十八岁越来越近了。

  有人还在放纵享乐,有人已规划好未来。

  苏音是后者。

  长水四中是长水市一所普通高中,师资力量有限,管理环境松散,多年来,在全市统考中,成绩一直排在末位。

  当听到苏音被开除的原因后,其他四所高中纷纷拒收她,只有四中,看完苏音的成绩单后,当即同意她入学。

  苏音很感激。

  即使这所学校连塑胶场地都没有,满操场的沙子,学生也不多,三个年级的学生挤在一栋大楼上课,但苏音挺开心的,她不是一个喜欢被管束的人,这里很对她胃口。

  但学校里到处都是——

  玩手机的,看言情小说的,睡觉的,打架的,逃学的,谈恋爱的。

  乱成一锅粥。

  学校风气就这样,一届传一届,老师们上完课便走,根本懒得管他们。

  老师们赚死工资,学生们混日子。

  谁也不干涉谁。

  说实话,这种环境下,一般人很难静下心去学习,但苏音不是一般人,她不与之同流合污,她做过的卷子都能甩成一座山了。

  三月末月考,市六所高中统一考试,苏音以695分获得市第一名。

  这套卷子极难,是很多老师都摇头称难的程度,分数不高很正常,第二名总分还没过650。

  四中的人懵了。

  捡到宝了!

  四中一直“臭名远扬”,这是自建校以来,学校最风光的一次。

  成绩出来那天,校长带着一众校领导浩浩荡荡地前往苏音所在的班级,把苏音团团围住,一阵嘘寒问暖。

  苏音看着一圈啤酒肚,一顿假笑伺候,好不容易把这群人送走。

  班里人哪见过这种阵仗,玩手机的男生们和看言情小说的女生们,全都羡慕地看着苏音。

  苏音埋头学习,没回应任何眼光。

  她专注且沉溺,满心都是学习,但无一人说她是“书呆子”。

  苏音的眼神有劲儿。

  不学习时,她和普通人一样,开心时大笑,生气时骂脏话。

  不久,苏音和他们打成一片。

  或许是学霸在身边,潜移默化,班上玩手机的人少了,看言情小说的人也少了。

  从来不学习的人尝试打开课本。

  班主任看在眼里,于是将苏音的座位调到教室最中央,方便大家向她请教问题。

  班级学习氛围浓厚。

  高一下学期第一次期中考,苏音所在的班级平均分较上次提高三十六分。

  简直不可思议。

  班主任在班会上说:“苏音是个福星,她救了大家。”

  大家赠她热烈掌声。

  苏音轻轻笑了,在一片热闹声中,她眼中渐渐涌出淡淡忧郁,笑容慢慢凋落了。

  我能救别人,那谁又能来救我。

  时间能救吗。

  但时间并不能将心疗愈,反而能将念旧的人在一瞬间挫骨扬灰。

  -

  八个月后。

  午夜饥肠辘辘时,苏音躺在床上,她不要吃饭,也不要睡觉。

  她借月光,在十二点钟到来时,撕下一页日历,看着今天的日期。

  2012.12.21

  夜空是完完全全的黑色,天还在,地也在,她和她,都还在。

  会一直在吗?

  当一个人想联系另一个人时,便会找无数借口,此刻,便是找借口的最佳时机。

  ——倘若今天就是世界末日,倘若今天我们都会死去,那我必须要再听一遍她的声音。

  天空飘下古老的雪,化成水,化成冰,化成苏音的勇气和决心。

  但苏音刚打开手机,手就有要发抖的迹象,几秒后,手便颤抖不止,怎么都按不准通话键,她的手心更是渗出一把汗。

  恶风狂刮,暴雪不停。

  苏音紧攥手机,那些难熬的日夜在脑海中横冲直撞,她再次品尝到心痛的滋味。她睁大眼,像往常一样忍耐痛意深重,心脏来回撕扯时,她眼睛很红,唇被咬出血痕,但就是不哭。

  这通电话,很难拨出去。

  因为这不仅仅是一通电话。

  它承载着苏音二百七十九个翻来覆去不能入睡的夜晚,承载着苏音二百七十九个站也想她坐也想她的白天,承载着苏音沉甸甸的爱和浓浓思念。

  太苦了,这些日子太苦了。苏音根本不敢回忆,只要一想起,那种苦涩滋味便又会把心口割得遍体鳞伤,她承受不来。

  但后来,苏音还是心一狠,按下绿色拨号键。之前的手机坏了,她换手机了,却没换号码。只要她打过去,许倾尘就会知道是她。所以此刻,苏音心中如明镜一般,正因许倾尘知道,所以这通电话,注定是不会被接的。

  最后一声“嘟”的尾音落下,苏音平静地放下手机,泪眼婆娑时,她再次拿起这部按键手机,登陆网页版浏览器,搜索——

  喜欢上同性老师正常吗?

  只有两条回答。

  第一条:不正常。

  第二条:是变态。

  苏音表情空茫,随后,她拿起一面镜子,放声大笑的同时眼泪横流,她表情扭曲地指着镜中的自己说:“你不正常,你是变态。”

  …

  玛雅人的预言终究是个谎言,世界末日根本没有来,她和她都好好地活下来了。

  最后,人们还是向前看了。

  苏音也恢复正常生活,关于那晚的短暂崩溃,也渐渐淡忘了。

  忘记吧。

  通通忘记吧。

  管它刻骨铭心,管它念念不忘,苏音怕了,所以都滚吧。

  在一个平静的晚上,苏音双手合十,虔诚祷告,她只有一个愿望——

  让我忘了她吧。

  -

  十七岁时,因为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苏音否定了自己;十九岁时,她原谅了当时自我否定的自己。

  时间之所以不能疗愈一切,全因花费的时间不够久。如今,苏音已不再为爱折磨自己,她也不记得和许倾尘有多久未见了。

  大概有两年多了吧。

  苏音还在数日子,但她数的是高考倒计时,别人抗拒高考,只有她,无比期待这一天的到来。她有信心,有把握。

  终于,她把这一天盼来了。走进考场前,她想的都是这三年的辛苦,她必须对得起自己,所以她全力以赴。

  高考结束后,虞枝来见苏音了。

  虞枝捧了束花,一束绚丽的锦带花,她说:“小朋友,祝你前程似锦。”

  苏音笑着收下,“谢谢。”

  虞枝:“考得怎么样?”

  苏音谦虚了,“还好。”

  这两年间,虞枝常来市南,她带苏音吃饭,带苏音逛街,无论苏音是难过还是快乐,都有虞枝和她分享,苏音真的把虞枝当作姐姐。

  还有许清词,她也来过几次。

  但她们只字不提许倾尘,就像这个人未曾存在过一样,苏音也会常常怀疑:

  她真的有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吗。

  是的,存在过,那些寄出去却没有任何回音的船票就是证据。给许倾尘寄船票,已经成了苏音的肌肉记忆,成为了一种精神寄托。

  两年多的时间,每月寄出一张船票,目前为止,苏音已寄出二十七张船票。

  二十七,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们有二十七次可以见面的机会,但许倾尘一次机会都没给她。苏音不断地抱有希望,又不断地放下希望。二十七次,她早就累了。

  没劲了。

  苏音不想再提起许倾尘了,她想放过自己了,就到二十七次这里吧,不要再有第二十八次了。

  她不知许倾尘看见那些信件会是什么心情,她会有些许动容吗?

  她不敢猜,也猜不透。

  她只是没以前那样热烈了,但她很清楚,她对许倾尘的心,未曾改变过。

  十六岁爱着的人,十九岁时,依然还爱。

  可是,不被回应的爱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只会让人疲乏,想放手。

  此刻,她和虞枝并肩站在江边,望向江那边,苏音惆怅道:“我已经有两年多没去过市北了,那里还好吗?”

  虞枝:“都好。”

  她修长的胳膊搭在栏杆上,怔愣片刻,她低声道:“她也好。”

  一年前,苏音和虞枝坦白了她喜欢许倾尘这件事,虞枝表示支持她的一切决定。

  所以此刻虞枝口中的“她”,苏音知道是指谁。

  苏音脸色变了,“那就好。”

  风敲打她脸上的轮廓,她脸上划过的伤感,自嘲,被风扔进江底。

  虞枝:“这两年一直有人喜欢她。”

  苏音掐紧手心,“意料之中,她这么优秀,有人喜欢她很正常。”

  虞枝叹气,“是个女孩。”

  苏音愣了。

  虞枝:“是一中的学生,比你小一岁,现在应该上高二。”

  闻声,一阵寒意席卷全身,苏音喃喃道:“她一定不能接受吧,她一定很抗拒吧。”

  虞枝摇头,她有过犹豫,却还是说了,“昨天我去倾尘家里,看见了那个女孩,她也在。”

  瞬间,苏音的心脏猛地揪紧,她眼里全是委屈,沙哑的嗓音中略带轻颤,“不信,我一个字都不信。”

  虞枝:“我说的都是真的。”

  苏音僵在原地,她眼角泛红,狼狈且迅速地擦掉蓄在眼眶里的泪。

  她不愿承认,她还没有放下许倾尘。

  所以她在心里把自己逼到绝望的边缘,也闷着不说一句话。

  虞枝不忍地看着她。

  苏音紧咬牙关,经年累月偷偷埋葬的悲哀于此刻,全部出现在眼底。

  许久后,她强压下哭声,唇边溢着惨淡的笑,艰难地开口。

  “原来,她不来见我,并不是因为排斥这种感情。”

  “不是同性不行,不是年纪小不行,也不是师生关系不行。”

  苏音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脸色比纸还白,她绝望地闭上眼。

  “而是我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