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音被开除了。

  报纸上报道的那个学生是长水市其他高中的,不是苏音,苏音的确想伤贺舟,但被人拦住了。

  贺舟没有受伤。

  当时,贺舟正在班级开晨会,苏音手持刀出现在教室门口,她脸色冷沉,一字一顿道:“我说过,你再伤害她一下,我就砍了你的手。”

  贺舟一动不动。

  苏音往里走,脚步利落,她没有一丝一毫地犹豫,如果不是前排几个男生一齐冲上来阻拦,她手中的刀真的会砍向贺舟。

  这件事轰动很大,很快在校内传开,虽说并未伤到人,但学校还是必须追究苏音的责任。苏音成绩优异,校领导纷纷叹息,“想保,但保不住了”。

  学校有学校的难处,规章制度摆在那,不可能为谁而破例,毕竟还有几千个学生要管理,所以,即使苏音学习好,也得开除。

  苏音走后,高二年级开学测成绩出来了,令所有人震惊的是——

  第一名:苏音。

  整个高二年级都感慨:每天要死要活地学,考不过一个高一的。

  校长捏着成绩单,连叹好几声气,他惋惜道:“可惜了,真是可惜了,这么难得的好苗子,怎么那么想不开,倾尘,你说是不是啊。”

  许倾尘坐在皮质沙发上,她眼神很空,嘴唇颤了颤后说:“是,是很可惜。”

  “对了,你教过她一阵吧,那你知道她和小贺之间是怎么一回事吗,我问过她,但这孩子犟得很,一个字都不肯说。”

  许倾尘起身,缓缓走到校长面前,她双手撑在办公桌前,头丧气地垂下,“赵校长,事情真的一点转机都没有了吗?”

  校长眼中闪过精光,他倒了杯水递过去,“倾尘,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苏音吧。”

  许倾尘点头。

  “你先坐。”

  许倾尘随手拉把椅子坐下,她脸上伤口未愈合,触目惊心的伤痕肉眼可见。

  校长眼神不好,这才看见。

  他连忙关心道:“哎呦,你这脸是怎么了?”

  “贺舟打的。”许倾尘语气平淡。

  话音刚落,校长一拍桌子,摘下老花镜扔到桌上,“混账!简直混账!这个兔崽子,老许要是知道不得剁了他的手?”

  “我爸不知道。”

  许倾尘眼中情绪翻涌,露出苦涩的笑容,“但是苏音知道了,才有了白天的事。赵校长,苏音被开除,全是因为我。”

  校长一把年纪,脑子转得慢,好半天他才理清思路,他伸手边比划边说:“闹了半天,苏音是替你抱不平啊?”

  “嗯。”

  “干得漂亮!”校长使劲拍桌子,因用力过猛,茶水被溅得到处都是。

  校长情绪激动道:“苏音这孩子可以啊,讲义气,你说我前些年教学时,遇到的学生除了气我就是说我坏话的,这年头,能遇到这样重情重义的人不容易啊。倾尘,你肯定对苏音不错吧,要不然她也不能为你奋不顾身,连前程都不要了。”

  许倾尘的眼湿了。

  校长继续说:“依私心,苏音成绩好,人品好,我是一定会留下她的,但苏音犯了校规,所以即使我非常惋惜,也必须开除她。”

  许倾尘从不想把伤疤示人,她之所以和校长讲贺舟打她这件事,也是为了苏音。哪怕希望渺茫,她也要试试。

  她活得骄傲。

  可这次,她眼中光采消失了,脊背弯了。她深深鞠躬,生平第一次求人——

  “可不可以不开除苏音。”

  “赵叔,求你了。”

  这声“赵叔”,许倾尘是哽着说出口的。工作是工作,交情是交情,她一向分得清。她从没想过用私交换取什么特权,因此她从不在校内称他“赵叔”。但现在,她没办法了。

  苏音的处分决定已经全校通报,事情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所有人都已经接受这个事实,包括苏音。只有许倾尘还不放弃。

  可不放弃,也得放弃。

  校长走过去,将许倾尘扶起来,摇头说:“倾尘,这个忙,我帮不了。”

  “好。”

  许倾尘的双肩耷拉下来,眉头紧锁,仿若雕塑一般,久久站立不动。

  校长捂嘴咳嗽几声,为缓和气氛,他转移话题说:“对了,你还打算和小贺过下去吗?”

  “已经离了。”

  “离了,什么时候离的?”

  “前两天。”许倾尘目光凝重且冰冷,“我已经报警了,警方目前还在取证中,如果能快点就好了,苏音也不会…”

  校长叹气。

  他又说:“倾尘,事情已经这样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往前看吧。”

  “嗯。”

  “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你当初为什么要辞职,又为什么不辞职了?”

  许倾尘看着窗外,这是迄今为止,她看过的最难看的天。深灰色,沉重并压抑。

  不如以前。

  不如有苏音在的那些日子。

  此刻,许倾尘的灵魂已抛出身体,她想找一找更美好,更热血的那片天。

  她想苏音了。

  所以,当答案和苏音有关时,她便不由自主地说出口了。

  “都是因为苏音。”

  校长懵了。

  许倾尘走后,他连忙打电话给许伟义,把今天和许倾尘的谈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他没有坏心思,完全因为他是个大嘴巴,

  许伟义挂断电话后,沉思很久,然后他吩咐助理说:“查,立刻给我查,明天早上,我要拿到苏音的全部资料。”

  他按揉眉心,神色凝重。

  苏音,苏音…

  到底是在哪听过这个名字…

  -

  从校长那走后,许倾尘便去办公室了,她打算取一份材料,她翻找半天,没找到材料,却找到压在书下的那封信。

  五秒钟,展信。

  第六秒,开始阅信。

  许倾尘认得苏音的字迹,当然,如果不认得,仅仅看第一行她就知道是苏音。

  许倾尘先是感动。

  可是…

  当看到“喜欢”这两个字时,许倾尘两眼一黑,露出惊恐之色,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念叨:“不可能,不可能,她不可能喜欢我…”

  喜欢。

  苏音喜欢我。

  喜欢…

  顿时,如同晴天霹雳,许倾尘像受惊一般,拼命地摇头,紧接着,她胡乱地把信撕了。

  撕成碎片。

  无数张细小碎片堆积在桌上,确定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许倾尘不撕了,她面如死灰。

  汗水从额头淌到脖子,许倾尘的指甲嵌到肉里,她死死盯着那些碎片。她还记得那些话,记得苏音的真情流露。

  许倾尘的大脑时而宕机,又时而活跃…

  ——苏音是女孩,她比我小那么多,她曾经还是我的学生,她怎么能喜欢我?

  不,不能!

  同性,许倾尘不能接受;年龄差距,许倾尘不能接受;师生关系,许倾尘不能接受。

  许倾尘呼吸异常急促,她想起死去的李尔,想起新婚之夜的那一眼,突然,一阵剧烈的恶心感袭来,她想吐。

  恶心,真的够恶心。

  许倾尘死死揪住胸口的衣服,像是要扯碎什么东西一样,万般难言的情绪涌出,她心中燥闷不堪。

  “同性恋真恶心。”

  -

  翌日。

  许伟义停了早会,跟助理在办公室聊了半小时,末了,他说:“务必帮她找到适合她的学校,再给她一笔钱,切记,不能亏待她。”

  “董事长,如果她问我,是谁在帮她,为什么要帮她,我应该怎么说?”

  许伟义沉声道:“一个字都不必说。”

  “明白。”

  助理办事效率高,很快就联系好一所学校,并往苏音卡里打了一笔钱,然后便隐身了。

  苏音坐在楼道里,想着男人交代的“下周去四中办入学手续”,再看着卡里多出的钱,心中泛起嘀咕。她隐约感觉,要么和苏曼眉有关,要么和那个从未见过的父亲有关。

  父亲。

  会是他吗?

  苏音神色黯然片刻,又很快回转。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她对亲情不抱希望。

  苏音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走进老屋子,又坐到破桌子前,埋头学习。

  她丝毫不关心——

  银行卡里多出的余额,是六位数。

  苏音这个人真的很奇怪,世俗又不世俗,善良又不善良,绝情又不绝情。

  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连她自己都说不出一二。

  反正明天的太阳照常会升起,先用当下的心情过完当下吧。

  明天再说明天。

  当下想学习,所以苏音闷头学习,她常说:“连这点耐力都没有,以后是做不成大事的。”

  就当培养韧劲了。

  学业再枯燥,她都不说累。

  苏音确实做到了。

  在她之后的人生里,无论做任何事,她最不缺的一样东西,就是耐力。

  包括喜欢许倾尘这件事。

  苏音清清楚楚知晓:喜欢一个大自己这么多,并且曾是自己老师的女人,很难有结果。

  但她还是竭力劝服自己:万一有奇迹呢,万一坚持就有结果了呢。

  苏音想试试。

  2012年3月25日,苏音给许倾尘寄出第一张船票,附带几句简单的问候语。

  最终,石沉大海。

  …

  3月29日,凌晨,苏音坐在不吹风的天台上,一个人看少得可怜的星星。

  终于,有风吹过。

  苏音仰着头,轻轻扬起嘴角,“十七岁了,苏音,生日快乐。”

  星光点点落在她脸上交汇出层层暗影,她神情恍惚,过往记忆像黑白电影般在脑海中浮现,她还是放不下她。

  “老师,我想你了。”

  巧了,她想的人也正在想她。

  市北一栋最高的大楼里。

  许倾尘站在窗前,安静地眺望城市的奢靡浮华,她的指尖懒散地夹着烟,烟雾升腾,在空气中蠕动,蔓延…

  许倾尘看呆了。

  她再度想起目送苏音离开的那天,那天是哪天,怎么记不起来了。

  好像过了一万年之久。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许倾尘吸了口烟,但她的心依旧是麻木的,她总感觉心里像丢了什么东西一样,可明明一切都结束了。

  证据确凿,贺舟的判决结果已经出来,因故意伤人罪,他被判了一年半。

  罪有应得。

  许倾尘身上的伤也慢慢愈合,那些伤痛正悄悄远去,不久后,就该淡忘了。

  可许倾尘的心却越来越难受,她知道,她的难受,和这些无关。

  也许…

  许倾尘掐掉烟,伸手覆上一扇孤单的窗户,几乎是脱口而出:“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