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模糊在夜里,房间被安静淹没。许倾尘又重复一遍那两个字,“滚开。”

  贺舟挡在门口,他死死抓着门把手,一脸懊悔地道歉,“倾尘,对不起,我喝多了,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你能不能原谅我这一次,我保证不会有下一次了,求你了…”

  许倾尘冷笑一声,眼底浮现厌恶,随后她直接将贺舟推开,摔门而去。

  她再也不想回来了。

  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窒息。

  等电梯时,她缓缓闭上眼,苦涩在口腔蔓延,但她的站姿依旧优雅,她很累,却不会倒下,更不会让任何人偷窥到她的无助和破碎。

  尤其是贺舟。

  他不配。

  直到走进电梯,电梯门关上的刹那,许倾尘缩在电梯角落,肩膀慢慢塌软下去,她紧低头,瘦弱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她眉眼间的哀伤狠狠冲击了这个无情的黑夜。

  她应该哭一哭的,哭一哭自己,哭一哭这些悲惨的遭遇,但她没有。她任脸颊袭来阵阵痛感,任心酸和耻辱感不断涌出。可在电梯门打开时,哀伤不见了,颤抖也不见了。

  她优雅地走了出去。

  月亮明朗处,许倾尘从不将脆弱的灵魂敞露,她藏好软肋,永远昂首向前。

  这夜好冷。

  她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再缓缓吐出,烟圈缭绕着她忧郁的眼,她浅咬烟蒂,然后清清淡淡地笑了。

  “没关系。”

  “明天会好起来的。”

  -

  早自习。

  苏音低头背单词,听见走廊里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猛然间,她心里空荡荡的。

  她知道是许倾尘。

  但以往那种期待,欣喜,快乐,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平静。

  她总爱较真,但这次她不想了。有时,活得糊涂点,也是一种福气。

  苏音一直低头,可许倾尘和人说话了,几乎是本能反应,苏音猛地抬起头,这短暂的一秒钟,让她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平静消失了。

  苏音坐得很低,她躲在别人身后,偷偷看了眼许倾尘。好远啊,苏音看不清她,也不愿去戴眼镜,因为她没打算把许倾尘看清。匆匆一眼过后,她快速低头。可心却再也不能平静了。

  许倾尘为什么要戴口罩?

  苏音掐着指节,强迫自己不去多想,可指节掐红了,还是做不到。她无法操控自己的心,只能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沦。

  苏音再次抬头。

  这明明只是一次单方面偷看,却在急促的下课铃声响起时,变成四目相望。

  一秒,两秒…

  结束了。

  因为苏音没有允许第三秒发生,她站起身,和身边人开着有分寸的玩笑,边笑边走。

  许倾尘站着没动。

  苏音大步往前走,走到拐角处,她愣了一下,还是转头了,她看见了许倾尘单薄的背影,那与别人谈笑时遗留在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胸口更是迸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感。她没管,继续大步往前走。

  是的,苏音只能这样做。至于是不是她想做的,不必追问。

  …

  空空的教室,只有许倾尘一个人,她站在落满粉尘的讲台上,摘下口罩,露出嘴角的淤青。很疼,但她似乎已经感知不到什么是疼痛了。

  昨夜,贺舟打了她。

  在那几分钟里,许倾尘有过挣扎,有过反抗,但因力量悬殊,还是无用,如果不是一瓶酒把贺舟泼醒,她身上还不知要多几处伤。

  许倾尘看了看四周,嗓子像被什么哽住,她颤手去摸嘴角的淤青,瞬间,她咧开苍白的唇,凄凉地笑着,“明天也不会好了。”

  -

  苏音又失眠了。

  她的睡眠质量本来就不好,最近因为心事重,变得更差了。已经凌晨两点,宿管老师早就睡了,不会来查寝的。她实在睡不着,便穿上衣服,打算出去透透气。

  苏音怕吵到许清词,所以关门的动作很轻,在她谨慎的同时,周围的一切声音都被无限放大,因此,她听见附近传来一阵长长的叹息声。

  苏音顿时一惊,紧接着,又一阵叹息声响起。她这才意识到是人,谁会三更半夜不睡觉跑出来叹气啊。她有点好奇,于是循声走去。

  夜晚有一种独特的魅力,会给总是苛求自己的人一丝喘息的机会,周遭晦暗,总有一处静谧的角落是落脚的好地方。

  苏音找到了这个好地方。

  整整十五级台阶,她坐在最上面一层,台阶冰凉,但没关系,肉.体感知到的一切,她都能忍受。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到处是痛苦。有些人会找寻解药,有些人不会,只会等痛苦自己消失。

  苏音常常是后者。

  这年头,哪有真正的笨蛋。不过是选择不同罢了。可这回,苏音什么都不想选。她不是傻,她只是想给虚无的心一个安慰。所以她坐在了这里。

  这里好黑好阴冷啊。可苏音却不孤独,因为有人陪着她。不,不是陪着她。是她们碰巧一起陪着这片黑。

  苏音一眼认出许倾尘。

  即使夜如此黑,视线范围之内只能勾勒出她的一个模糊的,不那么完整的轮廓,但许倾尘的影子早就在苏音心中刻过千遍万遍了,这是不可抹去的,是哪怕苏音自己都不能抹去的。

  呼吸平稳,空气暖滑。

  她们间隔十四级台阶,苏音低头凝视着,她只能看清脚底的这一级台阶。

  其余的,怎么都看不清。

  十四级台阶的距离就这么远,那十四岁的年龄差距呢,是不是更加难以跨越。

  苏音看不清下面的台阶,如果她想看清,她需要往下走。只有站在那级台阶上,才能看清那级台阶。如果不往下走,就永远都不能看清除了站着的那级台阶以外的台阶。

  是啊。

  十六岁无法预知十七岁的事,三十岁再回头去看十六岁,怕也只能是模糊一片了吧。

  这十四年的差距,是被阅历,眼界,眼角的细纹,受过的伤等一切少年人无法感同身受的经历隔开的。你在成长的同时她也在成长,所以你永远都追不上她。

  苏音站起身,她的眼神是无力的,哀伤的。她大可勇敢迈开脚步,赌一把自己能不能踩空,但她曾拿出手的珍贵的情意被弃之如敝屣,这太伤人了,她不会再给第二次了。

  苏音向自己保证:绝不会有第二次。

  她全方位垒起城墙,自认为城墙坚不可摧,可许倾尘只咳嗽一声,墙瞬间塌了。

  半轮月亮也很懂事地挂起,照亮了许倾尘的脆弱,忧郁和破碎。

  她蜷缩着身体,双臂环膝,紧靠右坐在最下面一级台阶上,她的头侧埋在膝上,一颗眼泪顺着左眼慢慢往下淌。

  她的睡衣还是秋款,薄薄一层,比月光还薄,比月亮的颜色还要冷清,是纯白色。

  她冷不冷?

  苏音咬紧下唇,她的脚尖朝向许倾尘所在的方向,她几乎就要迈开脚步了,可许倾尘那句绝情的话又开始在脑海中回荡——

  以后我不想再跟你说一句话。

  苏音攥拳,闭眼平复,再睁眼时,她恢复了一贯的平静,随后转身就走。

  这几步,苏音走得很快。她了解自己。白天越是情绪稳定,夜晚越容易变成一个疯子。她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便又回了头。

  她几乎是跑着回去的,明明是平地,却几次差点绊倒,等她跌跌撞撞地走进寝室,摸黑想上床时,许清词迷糊道:“音音,几点了?”

  苏音小声地回:“两点多。”

  许清词翻了个身,尝试继续睡却失败了,她又问:“对了,这么晚了,你出去干嘛?”

  苏音怔了一瞬,拉了把椅子坐下,“我有点睡不着,想出去透透气,但是…”

  她没接着说下去。

  “但是什么?”

  苏音摇头,过两秒,她意识到许清词看不见,便说:“没什么。”

  苏音越是支支吾吾,许清词越是好奇,她也没那么困了,沉吟道:“音音,你是有心事吗,我们是朋友,有什么你都可以和我讲的。”

  苏音没打算隐瞒,她只是不知该怎么开口,她酝酿一阵才说:“清词,我一直认为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所以每个人的情绪也应该由自己把握,可最近我发现我竟然会被一个人牵动情绪,她走近我,我欢喜,她远离我,我失落。哪怕她对我说了很过分的话,我也回了她同样的狠话,但我却怎么都恨不起来她。”

  许清词眼睛一亮,直接坐起来,兴奋道:“音音,你该不会是有喜欢的人了吧?”

  苏音心跳蓦地停了一秒,连掌心都出了汗。喜欢,喜欢,喜欢…

  我喜欢…许倾尘。

  很奇怪,当苏音把这句话在心里默念一遍时,她并没有受到多大冲击,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安定。

  原来是这样…

  因为喜欢,所以想靠近;因为喜欢,所以总想见她;因为喜欢,所以想和她多说话;因为喜欢,所以在意;因为喜欢,所以为她喜为她忧甚至为她崩溃为她牵动情绪。

  这一次又一次地破例,竟然都是因为喜欢她。

  可这种安定持续得并不久,苏音很快便冷静下来,她不能喜欢她。

  这份喜欢,太荒谬了。

  身份,性别,年龄。

  每一样拿出来都是死刑,但她却全占了。她的喜欢,注定是个错误。

  更何况。

  许倾尘不喜欢她。

  苏音顿时又被泼盆冷水,从头凉到脚。目前为止,她身边最厌恶她的人,应该就是许倾尘了吧。

  苏音低头。她眉头紧锁,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压制。她陷入了无尽地挣扎中。她知道这注定是一条死路,是只要迈出步子就会被碾得浑身是血的路。

  她不想喜欢许倾尘。

  她不能喜欢许倾尘。

  可喜欢是最不能控制的,喜欢就是喜欢了,总不能说一句“我不想喜欢了”就真能不喜欢了吧。

  苏音扶着额头,眼中无数情绪翻涌,最终化成一声自嘲的苦笑,她一字一顿道:“我喜欢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反感我的人。

  “她憎恶我。”

  “我却喜欢她。”

  苏音茫然地凝视前方,目光恍惚一瞬,她猛地站起身,烦躁道:“喜欢谁都好,我为什么要喜欢她,许清词,你说我是不是有病?”

  许清词没回答。

  她睡着了。

  苏音没叫醒她,而是再次出门,她真的需要透透气了。不然,她会被糟糕的情绪折磨到疯掉。于是,她往楼下走,打算去一楼拐角的窗边站会儿,那边没人住,开窗也不会影响别人。可苏音没想到的是,许倾尘竟然还没走,她依然坐在那里,只是她好像——

  睡着了。

  如果许倾尘是醒着的,苏音一定会绕路,但她睡着了,她什么都不会知道。苏音就不必顾忌尊严,面子,包括那天放出的狠话了。

  所以,苏音朝许倾尘走过去。

  一步,两步,三步,…十三步,当第十四步落下时,苏音鼻子一酸,费力地扯出一抹微笑,“也没那么远,我是可以追上的。”

  她在许倾尘身边坐下,看着她沉睡的脸庞。睡着了,就没那么冷漠了。

  苏音垂下脑袋,手指紧抓裤脚,她在极力抑制心底的酸楚蔓延,她知道许倾尘听不见,所以她放心大胆地说:“可你厌恶我,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只能…离你远远的。”

  苏音哽咽着,眼眶慢慢地模糊,她仰起头,迅速抬手抹去那一片湿润。

  单恋的人活该。

  自己动的心,苏音甘愿为之承担后果。难受死也好,痛苦死也罢,都是自找的。

  从现在开始,她会把心酸,难受,痛苦,以及喜欢上许倾尘这个秘密,一起咽到肚子里。

  ——她是女人,是我的老师,是有家庭的人,而且她无比讨厌我,我不能喜欢她。

  苏音一遍遍这样告诫自己。

  但这时,整轮月亮出现了,足够让苏音更清楚地看清许倾尘的脸,她不由自主地心软了。

  许倾尘嘴角的淤青,锁骨上的红痕,手腕上的创可贴…

  苏音神色慢慢沉下去,她想都没想便站起来,弯下腰,一手放在许倾尘的肩胛骨处,另一只手放于她的腿弯处,直接将她拦腰抱起,然后往她的寝室走。

  许倾尘很轻,可苏音平时要多虚弱有多虚弱,这会儿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能把许倾尘抱起来。

  苏音并没去想这个。

  她只知许倾尘顺势环住她的脖颈,还在她怀里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然后才沉沉地睡过去了。

  苏音微垂眼,看着许倾尘红润的脸庞,凌乱的长发,和眼尾的泪痕。

  这一刻,她忘了她们之间所有的不悦。

  她幸福地笑了。

  没错,是幸福。

  能拥有这个瞬间,已经足够了

  至于明天是继续被冷眼相待,或者直接把她无视掉,都没那么重要了。

  许倾尘带苏音来过她的寝室,所以这次轻车熟路,她很快便找到了。

  寝室开了一盏台灯,是昏黄的橙光。苏音将许倾尘放到床上后,给她盖好被子,把灯关上,她没再多停留,轻轻地把门关上。

  苏音没去透气。她站在许倾尘寝室门口,眼睑忽颤了下,她承认,她担心了。

  许倾尘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会坐在那里哭?为什么身上有这么多伤?

  其实苏音有一瞬间猜到真相了,但她不愿去接受这个真相。

  不管她们疏远成什么样子,也不管许倾尘憎恶她到哪种程度,苏音都希望她能过得好。

  这是真心的。

  但同时,她的胸腔仿佛快要炸裂,她面无表情地上楼。别想了,该睡觉了。

  睡前。

  苏音偷偷许了个愿。

  许倾尘,明天醒来时,我肯定就不喜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