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码头人少。地面潮湿,车辙又窄又深,不断往前延伸。渐渐地,她们离码头越来越远。

  许倾尘往四周看,“苏音,是不是走过了?”

  苏音还在蹬车,没有要停的意思,“没过,老师,就在前面,快到了。”

  许倾尘纳闷:“真有海?”

  苏音肯定道:“当然有,答应带你看海,怎么可能是骗你。”

  许倾尘原本以为苏音只是带她来江边散散步,她在市北生活这么多年,还不知道这里有海。

  江边风大,苏音尽量坐直,替许倾尘挡住强风。这会儿,她倒是不体弱了。

  许倾尘:“冷不冷?”

  虽说是没什么感情的声音,但苏音还是判断出,她在关心她。

  冷,很冷。

  不过,苏音逞能说:“不冷。”

  许倾尘很久没出声,片刻后,她将苏音被风吹得鼓涨的上衣固定住,随后双手往前交握,一把搂住她。

  腰腹传来一阵热流,苏音大脑轰鸣。她在看江水,江水也在看她们——

  看交缠在她腰肢之间的她的修长手臂,原本矜持的浪猛地溅高,溅了苏音一脸。

  这点子…

  苏音下意识偏头看许倾尘,许倾尘不仅没被溅到,反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这种表情,在学校、在课堂上,无论如何都看不见。苏音没忍住多看两眼。于是,车身摇晃了。

  许倾尘脸色一变,抓紧苏音,“诶。”

  苏音一见她紧张,立刻好好骑车,她转头之际,水珠顺着她的额头向下淌,是浑浊的江水。

  许倾尘抬眼,苏音的发尾扫过她的脸,清冽的洗发水味道令人愉快,许倾尘唇角上扬,伸手擦掉苏音脸上的水珠。

  风声伴雨声。

  当然,还有苏音的心跳声。

  苏音红着一张脸,染红一整个秋天。她更有力气了,把车骑得更快。

  这样…

  许倾尘是不是会抱她更紧。

  果然,腰间被紧紧的力道束缚住。滚烫的温度,把苏音的脸烫得更红。

  这次的脸红,是秘密。

  …

  渐渐骑过江边,苏音往一条偏僻的路段骑,两边是荒废的稻田,往远处看是红砖瓦房,有小孩在你追我赶,相互打闹。

  天色渐暗,快黑天了。

  许倾尘没来过这里,她不放心地询问道:“苏音,没走错吧?”

  苏音:“没有,放心吧老师。”

  许倾尘立刻安心。

  真奇怪,明明苏音年龄不大,还很柔弱,却能给人安全感,让人无条件地想信任她。

  其实不然,除去许倾尘,没人这样想。只有许倾尘这样信任苏音。

  许倾尘喜欢坐在苏音的车后座,喜欢和她一起淋雨,喜欢看稻田看炊烟看没有夕阳的傍晚。她喜欢的一切,全都和苏音有关。

  许倾尘很快乐。

  但快乐没延续下去,在苏音七拐八拐,拐到村路时,许倾尘叫了声:“苏音。”

  苏音:“嗯?”

  许倾尘心不在焉道:“没什么。”

  那一声,让她猛然想起,苏音是她的学生,她怎么能和自己的学生走的这么近。忘了那件事吗,死一个李尔还不够吗,还想出现第二个吗?

  不,不会。

  苏音是女孩。女孩又不会喜欢女老师。不能把苏音和李尔相提并论。

  许倾尘似乎忽略了什么。

  她没往那方面想,而是又回到“老师不该和学生走的太近”这件事上,想来想去,得出一个结论:刚才是她太冲动,不该让苏音带她走。

  不过眼下,想后悔已经来不及,苏音不知道把她带到哪个荒郊野岭,猫叫声落,狗叫声起。

  四周阴森森。

  许倾尘怕黑,但她没心思害怕。她还在反省自己刚才做出的错误决定。

  这时,苏音声音有几分激动地说道:“老师,你看前面,看到海了吗?”

  许倾尘放眼望去。

  离太远,她没看见海,倒是听见海浪声,紧接着,闻到海水味道。

  咸的。

  自由的。

  这一刻,许倾尘心想:值得,来这一趟值得。假如再来一遍,她还是要让苏音带她走。

  不反省了,错就错。

  没什么比看海更快乐。

  天彻底黑了,雨也停了。

  苏音把车停稳。许倾尘先下车,她朝海边走,海风先亲她的耳垂,再去吻苏音的脸,心砰砰跳动时,苏音跟着许倾尘走。到底是在看海,还是在看许倾尘。大海很美,苏音却一心看向许倾尘。

  苏音停下脚步,却收不住眼,她问自己:你究竟要看到什么时候?

  她没想明白。

  后来,她用了很多日夜,都想不明白这件事。

  想不通就不要想,苏音允许自己在可以放纵时放纵。她默默跟在许倾尘身后,不打扰,不越界。不需要并肩,这才是最好的距离。

  看久了,眼会疲惫。

  苏音低头揉眼。

  她不知道的是,在这个瞬间,许倾尘转过头,正用怎样温柔的眼神看她。

  等苏音抬眼,看到的只是许倾尘的背影了。

  单薄,冷淡。

  苏音心中一片落寞,这算是偷窥吗?月亮升起,月亮也不告诉她答案。

  庆幸的是,许倾尘并不是块木头,她开口打破这片庄严的沉默,“苏音,过来陪我说说话。”

  声落,答案出现:当然不算。

  苏音向前迈两步,站在许倾尘身边,这回,她目光向海,面向宽阔之处心亦宽,她勇敢道:“老师,你的婚姻幸福吗?”

  一艘渔船出海归来,许倾尘看着船上的渔民,声音萧瑟,“不幸福。”

  三个字,戳疼苏音三次。

  苏音在心里骂自己自私,明知她不幸福,却还是要她说出口。

  为什么?

  许倾尘过的不好,对她有什么好处。好与不好,又与她有什么关系。

  真的没关系吗?

  苏音狠狠掐下手心,让自己平静,但很困难,她又开始挑人痛处问:“老师,为什么会不幸福?”

  许倾尘并未因苏音的逾越而生气,她心平气和道:“因为我的婚姻是一个错误。”

  苏音还想问,但她忍住了。逾越一次可以,两次也行,三次就是不懂事了。

  苏音选择沉默。

  许倾尘迎风去笑,她笑得好美好美,在这个笑容里面,她释怀很多。

  “苏音,老师这一生过得很失败。你是我教的学生里最优秀的一个,你不能像我一样。”

  苏音不知道生活如何打击过许倾尘,也不知道除去她母亲的事,许倾尘还经历过什么。她不停摇头来反驳她的话。

  不,我要像你。

  这样想,苏音便说出口:“可是老师,你是我的老师,我没法不像你,你…”

  你是我的方向。

  苏音讲不出口,只能换种方式说:“你是我最喜欢的老师。”

  许倾尘:“喜欢?”

  紧接着,她终于把那句话问出来,“你不是和虞枝说,你不喜欢我吗?”

  苏音惊讶。

  她怎么知道!

  苏音没去怀疑虞枝,而是往别的角度想,“老师,你听见了?”

  许倾尘点头。

  苏音赶紧解释,“老师,我那天完全是堵气,说的也不是心里话,我还告诉过虞枝姐姐我后悔这样说了,不信你问她。”

  许倾尘抓住不算重点的重点,她轻抬眉毛,“虞枝姐姐?”

  苏音一根筋道:“对啊,怎么了?”

  许倾尘淡淡道:“没什么。”

  然后,她拢紧大衣,继续放空,再也没讲一句话。

  苏音:“老师,你冷吗?”

  许倾尘:“…”

  苏音:“老师,你饿不饿?”

  许倾尘:“…”

  苏音:“老师,你要不要喝水?”

  许倾尘:“…”

  苏音接连问三句,许倾尘眼都不抬一下。这样被冷落,苏音闹了个脸红。

  缓了会,她又不知好歹地问:“老师,今晚你打算去哪,要回家吗?”

  问完,苏音在心里数到第十秒,许倾尘冷淡地丢出两个字,“不回。”

  苏音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了。许倾尘怎么突然又冷成冰块了。

  行,冷就冷。

  苏音怄气,也学许倾尘不讲话。

  海浪在两人面前狂舞,冰块旁边站着冰块,气温越来越低,苏音打了个喷嚏。

  闻声,许倾尘轻抬下颌,面无表情道:“冷了吗,快叫你的虞枝姐姐来给你送药。”

  苏音:?

  许倾尘还真不是说说,她直接拿出手机,递给苏音,“给你的虞枝姐姐打电话吧。”

  苏音哪敢。

  她不停摆手,“不打不打。”

  许倾尘又问一遍,“真不打吗,晚点你的虞枝姐姐就睡了。”

  苏音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

  她抿唇笑,手背在身后,绕着许倾尘走一圈,再走回来时,她笑开了,“老师,我不打给她。”

  许倾尘想笑没笑。

  苏音继续说:“今晚我就陪老师。”

  月亮冲破黑云,将光洒向海面,随后,光线偏移,再偏移,直至落在许倾尘身上,许倾尘露出迷人的笑脸。

  闪闪耀眼。

  苏音蹲下身,趁许倾尘不注意,在海滩上写下一行字——

  老师,你一定要幸福。

  这是真心话。

  苏音希望许倾尘幸福。哪怕她不喜欢贺舟,哪怕她猜到贺舟可能是个混蛋。但如果他真的能让许倾尘幸福,那苏音也会祝福他们。

  因为喜欢许倾尘,所以苏音爱屋及乌,她试图连着贺舟一并喜欢。

  有点难,但也不难。

  苏音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也许是风太大,把人吹傻了。

  想完,她就后悔了。

  如果许倾尘的幸福是贺舟,那她还会希望许倾尘幸福吗?

  不会。

  下秒,苏音挥手将那一行字抹掉,沾了一手泥,她不嫌脏,盯着坑坑洼洼的海滩。

  她不懂自己的心思,一点都不懂了。

  苏音抬头。

  许倾尘低头。

  苏音手上的泥渐渐变干变硬,她不确定许倾尘是什么时候低头的,更不确定她有没有看见那行字。

  苏音有几分忐忑。

  许倾尘轻轻摇头,她也蹲身,将玫瑰花放在她们中间,一字一顿道:“苏音,谢谢你,谢谢你送我花,谢谢你带我看海。”

  “但是,我不会幸福的。”

  此时,苏音无比坚信。

  是的,许倾尘必须要幸福。许倾尘说不幸福时,她的心快被堵死了。

  她幸福了。

  我是不是就不会难受了。

  应该是这样吧。

  苏音:“不,老师,你会幸福的。”

  许倾尘绝望地摇头。

  苏音迫切想知道原因,“老师,究竟是怎么了,你能告诉我吗?”

  许倾尘忘了身份,也忘了能不能说。她毫无防备地相信苏音。这次,上次,每一次她都相信她。

  “我嫁给了一个我不爱他,他也不爱我的男人,你说我该怎么幸福?”

  苏音哑口无言,她无法换位思考。她没结过婚,她也不懂爱情,她不知道两个互相不爱的人,要怎样过日子。

  可是苏音转念一想。

  许倾尘这样有魅力的女人,怎么会有男人看不上她。

  贺舟眼瞎了吗。

  苏音不明白贺舟是怎么想的,她为许倾尘感觉不值,她快要心疼死她了。

  苏音在地上画圈,将玫瑰圈在里面,一个圆画好,她拿起玫瑰,递给许倾尘,“老师,如果你不幸福,那就离婚吧。”

  许倾尘一愣。

  离婚吧,离婚吧…这几个字不停在她脑海里回荡,这是第一次,有人让她离婚。

  其他人会说:

  ——别冲动,凑合过吧。

  ——贺舟挺好的,离婚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而且女人二婚就不值钱了。

  只有苏音。

  只有苏音,是以她幸不幸福为前提,说出让她离婚的话。

  许倾尘怎能不为所动。

  她想离婚,她没有一天不想离婚,她受够这种日子了。

  每天都在扮演家庭美满,夫妻和睦,究竟有什么意义。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以后,贺舟又会带哪个男人回家。

  恶心,真恶心。

  ——离婚。

  许倾尘第一次生出这个念头,哪怕再面对许伟义,这婚也非离不可。

  可是,那天许伟义吊在家里的情景,又出现在眼前…

  许倾尘是恨他,是他间接害死她的母亲,可再恨,她也不想他因她而死,这是她的父亲,她只有一个父亲。

  许倾尘又不敢了。

  她眼中隐含泪水,“苏音,我不能离婚,真的不能。”

  许倾尘挣扎多久,苏音就心疼多久。她很聪明。不能离婚,无非就一个原因——

  家庭。

  苏音开门见山道:“老师,是你的家人不想你离婚吗,你是顾及他们吗?”

  许倾尘:“嗯。”

  夜黑透了,月亮跑了。

  苏音握紧手中的玫瑰,郑重承诺,“老师,不要害怕,如果你离婚了,有人找你的麻烦,你来找我,我还带你去看海。”

  许倾尘苦笑,“傻孩子,我有我该承担的责任,我不能胡闹。”

  她又碎了,碎得彻彻底底。

  责任。

  这两个字,太沉重。

  苏音的心随之沉落,她拿着玫瑰的手渐渐耷拉下去,“老师,和我看海,是胡闹吗?”

  许倾尘摇头又点头。

  “算是吧。”

  苏音:“是因为和我看海,所以才算胡闹吗?”

  问完,她又加上一句:“如果是和你的丈夫看海,你还会觉得是胡闹吗?”

  苏音生气了。

  许倾尘不知道她在生哪门子气,只是如实说:“和他,确实不算。”

  苏音的表情渐渐冷却,她有分寸地点头,“知道了。”

  许倾尘还有半句没说:不过,我从来没和他看过海,你是第一个陪我看海的人。

  苏音没听见。

  她站起身,根本控制不住表情,也无法不让自己不去生气。

  很不应该。

  但许倾尘那句话,让她越想越恼。最后,她生生折断玫瑰。

  许倾尘眼睁睁地看着,这是她收到的第一支玫瑰。断了,等于没收到过。

  许倾尘皱眉,“你干什么?”

  苏音不顾手脏不脏,她捂住脸,烦躁地摇头,“我不知道,我就是很烦,越想越烦,对不起,老师,我不该把花折断。”

  许倾尘叹气。

  苏音仰起脸,她从未如此迷茫过。

  因为一个人的一句话而失控,那种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的感觉,让她害怕。

  不愿再经历。

  瞬间,苏音清醒过来,她又恢复往常一般的状态,没心没肺道:“老师,刚才有点困,脑子不太灵敏,你别放在心上哈。”

  许倾尘:“嗯。”

  苏音:“老师,你渴吗?”

  许倾尘:“还好。”

  苏音:“我去给你拿水。”

  说完,她往车子所在的方向走,当与许倾尘拉开距离时,她忽然大声道:“老师,你会离婚吗?”

  她的声音中,裹藏轻松。是非常、非常真挚的一声询问。

  许倾尘转过身,面向苏音。

  身后是自由的大海,身前是自由的苏音。她笑了,她注定无法自由。

  束缚便束缚。

  在这场雨中,收过一支玫瑰,有人陪她看过大海,足够了。

  许倾尘毫不犹豫道:“不会。”

  海浪声更猛烈,将什么声音压下。

  没过多久,苏音的声音响起,“很好啊,老师,这样很好!”

  天上,是黑。

  地上,也是黑。

  讲话的人无所谓。

  只是,地上一支折断的红玫瑰,被用力地踩进泥土深处。

  她不会再看见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