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声音将苏音包围,她蹲下身,另一只手覆在她们交握的手背上,眼中水光一片,“老师,你想去哪?”

  许倾尘像坐在死海里,断了希望,她满身是悲,再次重复说:“带我走。”

  每个字都失去气力。

  她没有方向,她不知道要去哪。在这个绝望的瞬间,她把自己完全交给苏音。无论苏音准备带她去哪,她都愿意跟。

  许倾尘有点失控了。

  苏音也是。

  许倾尘的失控来源生活的压力。但苏音的失控,完全来自许倾尘。

  苏音看见她冰冷之外的脆弱,又看见她阴郁到快要撕裂的灵魂。

  这是内。

  往外看。

  她无助的眼神,湿润的唇,颤抖的肩。无一不激发出苏音的保护欲。

  苏音无可避免地心乱了。

  她从未惧怕过什么,可当看见这样的许倾尘,她怕了。

  该怎样看她,该怎样和她讲话,又该怎样带她走。

  苏音还记得那个朴淡的日子,她心说:许倾尘像是上帝创造的一件脆弱的艺术品。

  不,不是。

  根本就没什么上帝。

  许倾尘其实是苏音的艺术品。因为珍贵,所以要用心对待。想碰,不敢碰,怕碎了。越是重要,越是手足无措。

  苏音很矛盾,她大可牵起许倾尘走掉,往南往北不管不顾地走。可她不能。她怕许倾尘是一时冲动,怕事后她后悔,怕他们夫妻因为这件事吵架。

  苏音怕来怕去,说到底,不过是怕许倾尘又陷入万劫不复的自责与难过的漩涡之中。到时候,她会碎得更惨烈吗?

  这正是苏音纠结的。

  只要许倾尘一声“不会”,苏音会立刻带她走,但苏音不是许倾尘,她不知道她怎样想。她只能换位思考,可当她站在许倾尘的角度,她只感受到四个字:痛彻心扉。

  瞬间,苏音握紧许倾尘的手。如果带她走,能暂时缓解她的痛楚,那苏音愿意不计后果。

  不纠结了。

  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苏音也会义无反顾地陪许倾尘一起跳。

  非要对此给出解释的话。

  那是因为,心告知苏音:你得保护她。

  苏音相信宿命,这一刻,她更加确信,她注定要与她有所牵绊的。

  这是一种极致的,由心深处产生的巨大的使命感,让苏音想去保护许倾尘。

  苏音看向窗外,见过风追随雨,见过雨追随人。对,就是这样。

  至死追随。

  苏音释然了。

  凡事都想问一个为什么的她不问了,她有预感,这将是她疯狂的开始。

  无所谓了。

  倘若疯狂是为了许倾尘,即使一开始就预知结果,苏音也欣然接受。

  疯吧,陪着她吧。

  于是,当许倾尘眼底将要涌出失落之色,苏音手部发力,边起身边用力拉起许倾尘。因为力气太大,两人纷纷向前一步,胯骨相撞,两眼相接时,苏音坚定地看着她,“老师,跟我走。”

  许倾尘没有丝毫犹豫地点头了。

  苏音快速回到卧室,换上一套许清词给她的便装。许清词站在门口,她猜出一二,问道:“怎么了,音音,是我姐夫要来吗?”

  听到姐夫两个字,苏音眉头不受控地皱了两下,但很快敛住,她说:“嗯。”

  许清词对贺舟印象不好,眼下,见苏音应该是要带许倾尘走,自然是十分乐意。

  苏音则是愧疚道:“清词,不好意思,下午的生日宴不能陪你了。”

  许清词分得清轻重缓急,她将苏音往外推,“快走快走,别唠叨了,生日可以再过,我姐要紧,你们快走。”

  苏音:“好,以后我给你补过。”

  许清词无所谓摆手,“快走快走。”

  苏音也不耽搁了,将沙发上装红裙的袋子递给许清词,让她收好。之后对许倾尘说:“老师,我们走吧。”

  许倾尘:“嗯。”

  换上鞋,她们一前一后出了门。苏音走在前,许倾尘紧跟在她身后。

  除了脚步声,呼吸声,没别的声音了,如果再有,那一定是苏音的心跳声。

  苏音步伐干脆,直视前方,她推开楼梯间的门,然后侧身,让许倾尘先过。苏音看着楼梯,没看许倾尘,但许倾尘看着她。

  苏音很瘦,身材比例很好。肩很直,站或坐,都很直。许倾尘的目光正落在这里,匆匆一眼过后,她搭上苏音的肩,迈过门槛。

  纤细的手指在肩头转个弧度,比抚轻一点,比按又重一点,摸的人心直痒。苏音还想多感受一会儿,肩上空了。

  苏音傻傻愣着,她眼前一片虚幻。

  许倾尘是假的,肩上的温度是假的,心跳…心跳是不是也是假的。

  此时,许倾尘一手撑在扶梯上,另一只手拢了拢头发,指关节微屈,攀爬在她手上的青筋脉络刺激着苏音敏感的神经。

  苏音捏紧右手指骨,最终,发出“咔嚓”一声响。瞬间,许倾尘抬眼看向苏音,她的眼神下沉,再下沉,她又碎了,“走不走了。”

  苏音眼底流露出坚毅,是会给人无限安全感的坚毅,她秒答:“走。”

  随着声起声落,她们并肩往下走,苏音的手虚搭上许倾尘的胳膊,不过半秒,就放下了。

  肩不碰肩,手不碰手。

  她们之间始终有距离,不是意外,而是苏音刻意保持的距离。

  苏音刻意比许倾尘走得慢一步,因为慢一步,可以看见她迈下台阶的动作,看见她因喘气而性感微张的唇,看见停留在她白皙脖颈处的汗珠…

  这便是成熟女人的魅力,是年轻女孩所向往的。假如苏音此时二十六岁,她可能不会有什么感觉。不过她才十六岁,她身上没有这些东西,所以她向往这份神秘和美丽。

  苏音一直看着许倾尘。

  不知不觉,下了三层楼梯,在楼梯拐角,苏音忽然开口说:“老师,我能知道你今年多大吗?”

  许倾尘嘴唇翕动。

  苏音迅速补充道:“老师,我只是好奇,如果你不方便说的话,可以不说。”

  许倾尘:“二十九。”

  苏音惊诧一秒钟才说:“根本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你才二十出头呢。”

  这话让许倾尘眼中阴霾扫去一半,她的唇小幅度向上勾,很快收回来,“就快三十了,不年轻了。”

  苏音拼命去读许倾尘的语气,却很难读懂。三十岁,三十岁意味着什么,苏音不知道。她才十几岁,该怎样跨过中间这十几年,去读一个将要三十岁的女人的心,简直是天方夜谭。

  苏音沉默了。

  她想:我要是能一下老十岁,是不是就能多懂她一点了。

  我要是能一下老十岁该多好。

  …

  许倾尘也在走神。她走在苏音身边,在回忆十几岁的时候,可是记忆早已模糊,想不起来了。

  原来,十几年那样长。

  她们之间,不是间隔一厘米两厘米的距离,而是十三年零四个月。

  非要细说也可以说。

  苏音出生,许倾尘在上初中;苏音上小学,许倾尘上大学;苏音上初中,许倾尘参加工作;苏音上高中,许倾尘已经结婚了。

  距离太遥远,无法丈量。

  十三年零四个月的距离有多远,答案在苏音心里——

  很远很远。

  远到我刚认识她,她就是人.妻了。

  在密闭的只有她们的空间里,苏音心乱如麻,她恨自己生得晚。

  恨,真恨。

  苏音几乎是脱口而出,“老师,我要是能早生十年就好了。”

  许倾尘:“嗯?”

  此刻,她们正走到一楼。

  雨声淅沥,红叶如新生。

  苏音的心不堵了,她忽然握住许倾尘的手腕,拉着她往前走,她声音干净如水:“因为这样,我就能早点认识你了。”

  许倾尘下意识想到:你早生十年,可能我们就不会认识了。

  可是当走到外面,当细雨浇在脸上,心情不知不觉地变了。

  会认识的。

  一定会。

  许倾尘不想讲哀愁,不想诉苦痛。她在雨里,她只想在雨里。她的眼上,脸上和身上,全被雨水沾染。在又一滴雨落在唇上时,她笑了。

  苏音在她面前,所以,这个笑容是给苏音的,谁都不许抢。当作回馈,苏音说:“老师,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许倾尘笑容犹在,“去哪?”

  苏音:“等我一下。”

  然后,她跑出去了,许倾尘站着没动,视线定格在一处——

  苏音的肩上。

  等苏音拐到楼后面时,许倾尘下意识往前追了两步,没追到,也看不到了。

  许倾尘将自己裹在大衣里,目光依然在搜寻,眉眼间的伤感变少。

  眼睛是凉的,心是热的。

  许倾尘是凉的,许倾尘是热的。凉与热分半。凉的一半是许倾尘,热的一半是等待苏音的许倾尘。

  一半理性,一半感性。

  这就是许倾尘,她一贯这样,永远给自己留有余地。

  不像苏音,疯了就是疯了,半点余地都不给自己留,她真诚,热烈,张扬。在初秋的风刮得稍猛时,她声音肆意飞扬,“老师!”

  许倾尘循声望去。

  没有人。

  五秒后,苏音从视野盲区的大楼拐过来,她单手骑车,左手拿着一支花,在骑到许倾尘面前时,她左脚蹬地,车稳稳停下。然后,她将花递给许倾尘,满脸笑意道:“老师,送给你。”

  许倾尘低眼,忍不住笑了。她接下花,没说“谢谢”,而是说了声“干嘛”。

  苏音目光坦诚,温柔满满当当盛在眼里,笑道:“我看见有老奶奶在卖花,下雨天她也不容易,想着照顾她生意,就买了一支。”

  许倾尘挑眉。

  沉默几秒。

  这时,苏音手往后伸,拍拍后座,“老师,上车。”

  许倾尘先看窄小的车座,再一脸怀疑地看向苏音,“你…行吗?”

  苏音直拍胸脯,“放心吧,老师。”

  许倾尘:“…”

  犹豫片刻,她深呼吸,随后点头,“行吧。”

  苏音连忙调转车头,双手扶稳车子,半扭头道:“可以上来了,老师。”

  几秒过后,腰间衣襟被攥住,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她心中蔓延,她又扭头,看见许倾尘侧坐在她身后,她轻笑道:“抓紧了吗?”

  许倾尘:“嗯。”

  苏音不放心地叮嘱说:“再抓紧一点。”

  许倾尘照做,双手都攥住苏音。那支花,枝干在许倾尘手中,花瓣落在苏音胸口处。

  苏音欲罢不能地笑了。

  “走咯。”

  …

  2011年9月13日阴天小雨

  苏音骑着一辆破旧自行车,载着许倾尘,自森阳小区往市北码头去。

  经过雨林,走过村庄。

  雨一直不停。

  许倾尘:“我们要去哪?”

  苏音:“带你去看海。”

  许倾尘闭上眼,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雨水打湿她的眼,再打湿她的心。

  死去的心活了。

  苏音像一阵自由的风,慢慢往她心里吹,吹走一片狼藉,留下一支红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