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丝独自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

  她静静地望着瘦骨嶙峋、奄奄一息的二王子尤金, 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父亲……

  在父亲临死的那个晚上。

  年幼的她也是这样,默默守在旁边, 看着对方一点点儿咽气。

  此时,室内只有她和二王子,连侍从和奴隶们都退到了屋外。

  因为今天是他俩新婚的第一天。

  婚礼仪式一切从简。

  病重的二王子甚至没能从床上站起来。

  凯丝在王后的带领下,一个人完成了婚礼的整套流程。

  然后,她被送入二王子的寝宫,同二王子一起, 度过他们的‘新婚之夜’。

  而之所以如此急迫完婚的原因……

  一部分在于凯丝肚子里的孩子日渐长大, 总不能让其成为一个私生子;

  而另一部分则在于……

  前不久,六个治疗师会诊,郑重地为二王子下了一封病危通知。

  这事儿对王后来说, 完全不出预料。

  她早知道, 这个体弱多病的儿子活不久。

  事实上,如果不是“儿子活不久”这事儿一直悬在心头。

  她也不会胆大包天地鼓动儿媳去找四王子麦托斯‘借种’。

  因为只有两人顺利完婚, 儿媳凯丝的肚子里有了(被大祭司断定为男的)‘王室血脉’。

  二王子尤金的去世,才不至于让王后这边彻底没了指望。

  好在神明眷顾,一切妥妥当当。

  二王子虽说躺在床上,没能下地, 可好歹活着撑到了婚礼结束,该走的婚礼流程, (凯丝一个人)都走了, 任谁来都挑不出什么错儿。

  王后暗自欣慰地松了一口气。

  然后, 她对已经没什么利用价值的儿子尤金失去了兴趣, 干脆直接将麻烦又体弱的二王子转交给了新鲜出炉的儿媳凯丝照料,自己转身回寝宫休息去了。

  凯丝对此倒也没什么不满。

  订婚、怀孕、成婚, 她每一步都坚定地走在自己想走的道路上。

  此时,二王子脸上已经没了什么血色。

  但许是回光返照,半夜的时候,他骤然惊醒,抬头还望了望四周,口齿清晰地问:“这是哪?母后呢?”

  凯丝平静地回答:“母后累了一天,已经去休息了。这是您的寝宫,今天是我们的新婚,殿下。”

  二王子尤金愕然了几秒。

  然后他露出一种无力、软弱,却又带着点儿恍然的目光,这个目光还缓缓移动到了她的肚子上:“新婚……凯丝,你,你怀孕了,是吗?”

  凯丝并不惊奇。

  在王后鼓动她,去找四王子麦托斯的时候,这位殿下虽然病重,却刚好就在两人身后的床上躺着……实在很难想象他当时的心情。

  “是的,殿下。”凯丝轻轻地回答。

  她在心里,悄悄分析着二王子可能会有的种种情绪波动,是愤怒、是痛苦、是悲伤,亦或者是无奈?

  “给我一点儿水喝吧,凯丝,我喉咙干得很。”二王子尤金心平气和地说。

  凯丝于是站起身,为他倒了杯水,还体贴地靠近,帮忙喂到了嘴里。

  喝过水后,二王子尤金自言自语着说:“母后的速度果然一如既往地快!”

  “你知道吗,凯丝?”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长的话:“我早该死了。我的身体从小就很糟糕,身体脆弱得可怜,有治疗师说我活不到十岁。我觉得,他说得是真话。”

  “因为十岁之后的我,每时每刻都在忍受身体上的疼痛,那是常人无法想象的疼痛,像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体中的每一处器官都在逐渐地虚弱、死去、腐烂……”

  “唉,我不能说母后的坏话,她生育了我、抚养了我、保护了我,无论她为了什么。”

  “结果就是,我凭借这副破破烂烂的身体,成功活到了现在!这件事,母后居功至伟。”

  “可活着太痛了,太痛了。”

  “我无时无刻不需要服用罂粟汁来止痛,可那玩意儿让我浑身乏力、神志不清、浑浑噩噩。”

  “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折磨。凯丝,你说,人活成这样,还有继续活下去的意义吗?”

  “可我没办法死亡,母后需要我。”

  “比起怜悯一个可怜的病人,诸神似乎更怜悯一个母亲。”

  “无数次,我对神明虔诚祈祷,祈祷自己能尽快离开这个人世……”

  “我不停祈祷,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然后,我仿佛听到了笑声。”

  笑声?

  凯丝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也许是幻觉……我总有数不清的幻觉。”

  二王子尤金喃喃地说:“好了,把窗帘拉上,母后,别让那些家伙看到我……”

  ——谁?

  ——别让谁看到?

  凯丝下意识地看向窗户方向,什么都没有。

  但她还是听话地站起来,先将窗帘拉好后,再回到床边。

  “我能感觉到,他们已经在这房间里了。”二王子尤金突然小小声地说。

  他的声音很低、很低,还有些含糊不清,可一直都没停下来的意思:“一直都是这样,母后不允许我离开,我就无法离开。母后不允许我死亡,我就无法死亡……凯丝,你在步我的后尘。怀孕、成婚、接下来是什么呢?她会左右你未来的人生。等等!”

  二王子的声音突然提高,向是同人说话一般地喊道:“别过来,我应该还有时间……”

  凯丝惊讶地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却什么都没看到,不由困惑地唤了一声:“殿下?”

  二王子尤金又停下来了。

  他的目光迷离恍惚,望了望旁边,又望了望凯丝:“我其实早就死了。”

  烛光渐渐昏暗。

  天空中的星星也正慢慢暗淡下去。

  二王子尤金突然攥住凯丝的手腕,身体剧烈颤抖着向后仰:“母后,你看啊!他向我俯下身子,他的舌头和嘴唇在动作……”

  他摇晃着脑袋,松开了凯丝的手腕,两条麻秆一样的瘦长胳膊,开始在前方胡乱地挥舞:“不要碰我,不要碰我……赶走他,母后,别让他的指甲划过我的皮肤,别让他扯掉我的腿……走开!走开!不要抓我!走开!求你……别拿走我的眼球。啊,天还没亮吗?为什么这么黑?好冷,好冷……我要被撕裂了!我要被撕裂了,啊,这就是死亡吗?”

  “这就是死亡吗?”

  二王子尤金的脸扭曲着,双眼因惊恐而睁大。

  这不太像是正常的死亡!

  凯丝为此而感到不安和恐惧。

  尽管她知道,人死的时候,确实有可能会出现幻觉。

  可二王子尤金癫狂的动作和语言仍然带给了她巨大的压力,仿佛他遭遇了极大的迫害,仿佛屋内真的存在着什么可怕东西一般,令她不由自主地连连向后退去……

  熬到第二天,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阳光照射进了房间,光明带给人以勇气。

  凯丝深吸了一口气,再次走到床边,先试探地摸了摸二王子已经冰冷僵硬的身体,然后,又掏出一面小镜子对准了他的口鼻,确认他已经彻底没有了呼吸。

  最后,她俯下身子,合上了二王子犹带惊惧而睁大的眼睛,又用毛毯子将他盖住,吹熄已经燃了一夜的蜡烛,转身走出了门:“二王子,尤金殿下去世了。”

  刚刚赶来的王后,面上一瞬间浮现出了茫然的表情。可下一刻,这种茫然的表情就昙花一现般地消失了。

  事实上,她并不觉得悲伤,反而有一种压在心头多年的大石,终于落地了的轻松感。

  ——都结束了。

  王后放松地想。

  她的目光投向凯丝的肚子,情不自禁地弯起唇角。

  ——感谢神明,我还有新的开始。

  凯丝不由自主地凝视王后唇边的浅笑,又在对方诧异看过来时,垂下了头。

  她努力挤出几滴眼泪,做出一副悲伤恍惚的样子:“母后!”

  王后顿时放下了心中升起的警惕,温和地劝慰起来:“别难过了,孩子,神明会保佑虔诚信徒的。”

  说到这里,因为她们母子是秩序之神的信徒。

  她就又笃定地补充了一句:“尤金一定已经回归秩序之神的身边了。”

  凯丝轻轻点了点头。

  接下来,报丧的信飞快地被送往军营。

  那天的天气沉闷阴郁。

  博蒙特国王在一片沉默中看完了信。

  短短几年时间,他的四个儿子,死的居然就只剩下一个莱奥尼了。

  偏偏莱奥尼还是所谓的神之子,是他最恨的黑夜女神的儿子。

  博蒙特国王很难不怀疑这其中有什么猫腻。

  然而,大王子萨诺斯的死亡纯粹自作自受;二王子尤金打小儿体弱多病,一副活不成的样子,死了好像也不稀奇;四王子麦托斯同奴隶军谈判,惨遭刺杀。

  怎么看……

  都只是意外,不像是有问题的样子。

  但博蒙特国王就是怀疑。

  这份怀疑毫无证据,且非常蛮不讲理。

  具体思考过程就是:

  ——别的儿子都死了。

  ——为什么莱奥尼P事没有?

  如果换做以前的博蒙特国王,哪怕有这样的想法也不会被人看出来。

  可现在的博蒙特国王,尽管表面还能表现得不动声色……

  可实际上,他每时每刻都备受煎熬,灵魂中蜜獾天天嚷嚷着要干干干,腹部没有被拔出的匕首,日复一日地被血肉包裹成巨大的瘤子,卡在身体中,让身体每分每秒都感受着一种异物感。

  可以说,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已经使得这位国王的情绪渐渐失控。

  于是,当二王子尤金的死讯传来后……

  他毫无理由地迁怒了莱奥尼,以多次战斗都没能取得像样成果为理由,剥夺了莱奥尼的统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