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迪菲恩斯后, 斯蒂文轻盈地从一棵树上跳了下来。

  他从小就是个被害妄想症重度患者,随时随地都自带一种‘总有刁民想害我’的敏感。

  所以,当迪菲恩斯贿赂的那名士兵随便找了个‘想和你聊聊天’这种离谱理由, 来试图引开他的时候……

  他的做法就是假装跟过去,半道消失,然后,折了回来。

  乔恩的精神网早就捕捉到了他的存在。

  此刻,对他的突然出现也没什么惊奇反应了,十分自然地抬头, 随口调侃了一句:“这次很有风度嘛, 斯蒂文,我还担心你又要和迪菲打起来。”

  斯蒂文拉过他亲了一下,含笑回答:“风度向来属于胜利者。”

  他灰色的眸子中闪过一抹狡黠:“如果我一直赢, 我当然可以大方地对失败者展现一下风度。”

  “唔, 你似乎很得意?”乔恩问。

  “对。”斯蒂文飞快地回答,却又忍不住挑衅了一句, “我不该得意吗?”

  “唔,你当然可以,只是有点儿被你可爱到了,你知道吗?你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成功捕到大鱼的猫。”

  乔恩一边思索, 一边笑着说,“我在想, 要不要让你更得意一点儿……”

  “更得意一点儿?”

  斯蒂文狐疑地挑了挑眉。

  但乔恩却没再继续说下去, 转而又聊起了别的:“国内奴隶军虽然被镇压, 但我总觉得, 情况并没稳定下来,暴力有时候是很管用, 可暴力往往只能压制一时,以后说不好会更糟。”

  “国王压根不想管以后。”

  斯蒂文非常一阵见血地指出问题的关键所在:“他一心想要攻下城池,进攻、进攻,不计后果的进攻。”

  “那只蜜獾对他的影响有点儿大,也许别人看不出,可小乔,我们都知道。”

  “他不是一个好人,但他以前不会不把自己的国家放在心上,然而现在,他的心思全在战场上。对了,你刚刚说什么更得意的事情?”

  “接下来的仗不好打呀。”

  乔恩又一次回避了问题,摸着下巴自顾自地发愁:“还记得那位纵欲狂欢之神的女祭司吗?她说,这场战争要持续六年,当时大家不信,可已经是第二年的九月份了,转眼,就要到第三年了。”

  “也不用太担心,大不了偷偷溜掉,只要不被发现。”

  斯蒂文没什么操守地说着要当逃兵的话:“我参军只是想磨练下自己,又没真想给谁卖命。不过,说到预言,预言这东西真是莫名其妙,真真假假难以判断……”

  他顿了顿,难得地被勾起了一些回忆:“对了,你刚刚说更得意是什么意思,还有,你那两百个孩子什么时候来?”

  “我的两百个孩子?”

  乔恩瞥了一眼斯蒂文的肚子,没吭声。

  然而,此时无声胜有声。

  斯蒂文气笑了:“小乔!”

  乔恩大笑着跑开。

  他心想:“两百个孩子没有了,四个男人倒是都见了个遍,可我只喜欢像猫的那个!”

  事后,斯蒂文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搞明白‘更得意’还要怎么得意?

  直到有一天听渔雕提起捕鱼的事情,才终于恍然——成功捕到鱼很开心,吃到嘴里会更开心!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此时,两人虽然对这场战争有些厌倦,同时也不怎么看好,可他们都没想到,这一年的‘强攻’又一次不了了之,简直像小石子丢进大海,连个水花都没溅出来。

  博蒙特国王为此焦躁不安。

  乔恩每天能看到那只蜜獾在转着圈地愤怒咆哮。

  可战争就是这样。

  每个人都希望速战速决,这样能让损失缩减到最小。

  但诸神不同意。

  那些隐藏在不知名地方的神明们,正期盼着这世界多出点儿大乱子。

  同一时间,迪菲恩斯带着那部分愿意同他走的奴隶,赶往阿瓦罗尼亚国,以谋求一条生路。

  而在阿瓦罗尼亚国的赫菲斯则在修建第四座正义女神庙。

  他认认真真地兑现着自己要在全国修建正义女神神庙的承诺。

  那位雕(造)像(假)大师费克尼斯,本该跟随公主一起返回安东国。

  却被赫菲斯强硬地给扣留在了阿瓦罗尼亚。

  如今,他整天一副活不成了的样子,勤(哭)勤(哭)恳(啼)恳(啼)地雕着正义女神像,将每一天都当做生命的最后一天来过。

  赫菲斯无法理解雕刻师的愁眉苦脸,只当他是天生不爱笑。

  除此以外,这位日神之子闲暇之余倒是会经常想起乔恩,想起那个像极了朱利安的乔恩。

  他有时候思绪混乱,在梦中甚至分不清乔恩、朱利安,还有正义女神的容颜。

  将神明同凡人相提并论,这无疑是亵渎行为。

  换做是日神,此时多半已经对凡人降下了惩罚。

  可哪怕是赫菲斯诚实地当着神像的面忏悔了这件事。

  正义女神依旧没有做出什么不悦回应。

  乔恩(伪正义女神):我能做什么反应啊?惩罚我自己吗?

  ——多么善良、大度、宽容的女神啊!

  赫菲斯的信仰因此越发虔诚了。

  他这时已经是国王。

  但他的心思完全不在国事上,童年的经历,使他对世界产生了一种疏离感,自己仿佛一直是个局外人,很难对别人产生感情,更别提负担一整个国家了。

  他对这个国家无爱无恨,只是机缘巧合当了国王。

  上位第一件事就是把大王子费特里任命为首席大臣,让他替自己去处理政事。

  大王子费特里很无奈。

  他坦然告知赫菲斯:“当初,我除了想要杀我父亲外,我还想除掉你。这样的我,你会放心吗?”

  “我有什么不放心?”

  赫菲斯无所谓地一笑,笃定地回复说:“除掉我?你做不到。”

  大王子费特里凝视他的双眼,试图从中看出虚伪、猜疑和敌视。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

  也许不在乎。

  也许是神之子的傲气。

  赫菲斯其实一直都是个光明正大的人。

  他的喜恶摆在明面上,只是以往从没人注意过。

  大王子费特里叹了一口气:“是的,我做不到。”

  这对堂兄弟达成了微妙的默契。

  他们互相合作着处理朝政,让阿瓦罗尼亚没起什么波澜地就顺利完成了从旧王到新王的过度。

  至此,赫菲斯的国王之路称得上一帆风顺。

  可他依旧没办法快乐。

  因为他永远得不到自己喜欢的人。

  ——那个叫做朱利安的……

  ——只存活在他记忆中的金发男孩。

  大王子费特里也时不时想起伊莲安娜。

  他身上的赘肉日渐减少,倒不是刻意减肥,而是曾经的怪物国王一死,他再也不用靠吃东西来缓解自身的紧张和压力了。

  正常的饮食,加上每日的忙碌……

  虽不至于一下子瘦成标准体型,可努努力的话,兴许再过上几个月,他就能找到一匹可以驮得动他的大马,体验一下策马扬鞭的感觉了。

  ——也许……

  ——到时候,我可以骑马去安东国探望她。

  大王子费特里忍不住在心里想。

  可他清楚地知道,那位坚强的公主再也不需要自己了。

  安东国的王宫里……

  伊莲安娜拉紧白色的披肩,裹紧了自己。

  她站在门廊处,望向屋外的深夜。

  尽管夜色黑得什么都看不见……

  可她却仿佛看到了两国边界处的战场:

  重伤垂死的士兵、愤怒的将士、绝望中呼喊的女人、哭嚎的孩童、被烈火焚烧的房屋,大把、大把的仇恨种子被播撒进了人们的心里,让人们从此日夜与暴力、疯狂、鲜血、死亡为伴。

  “殿下。”一个侍女在她身后轻唤着。

  伊莲安娜转过头,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陛下醒了,财务大臣刚好过来,那边……”侍女露出了一个为难的表情,欲言又止。

  但伊莲安娜已然会意。

  明明已经重病在床、奄奄一息,可安东王每天依旧能挣扎出一段清醒的时间来专门咒骂身边的人。

  多数时间是骂伊莲安娜,偶尔会骂朝中大臣。

  至于宫中侍从和奴隶,因为地位太过卑微,在安东王眼中,大抵就是椅子、凳子一类的家具,不值得费精力去骂,反而幸运地逃过一劫。

  这位国王骂得非常脏。

  别人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是‘人之将死,满嘴喷粪’。

  所以,听到侍女的传话,伊莲安娜第一反应是皱眉。

  但她对安东王早就没什么期待了,仅剩的些微父女情,也已经消磨殆尽。

  此时的安东王对她而言,连陌生人都不如,哪怕被骂,也权当狗吠,这么一想,倒也不是不能容忍了。

  这一次,也是财务大臣倒霉。

  他进宫来向公主汇报今年的税收,以及前线粮草的一些问题,却恰逢安东王清醒,让奴隶抬出来转一转。

  两人迎面碰上,安东王阴狠地咧开嘴:“瞧瞧,这是谁?狗艹的杂种……”

  跟着安东王多年,这位年近五十的财务大臣有着丰富的唾面自干经验。

  而且,往好处想!

  起码现在安东王不能站起来,拔剑砍掉他的脑袋了,想来想去,只是挨挨骂也不算什么。

  安东王对着骂不还口的财务大臣一通污言秽语地输出……

  然后,伊莲安娜赶到了。

  安东王抚掌大笑:“小贱人来救她的老姘头了!”

  伊莲安娜面不改色:“父王脑子又不清醒,你们都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抬他回去休息。”

  安东王当即收起脸上的笑容。

  他阴狠又轻蔑地说:“我的婊子女儿,好大的威风!你以为那群朝臣真的在拥护你吗?呸!一个下贱的女人,他们只是利用你、玩弄你!像男人艹女人一样,脱了裤子甜言蜜语,提上裤子翻脸不认人!看着吧,等博蒙特退兵,等危机解除,你不会有好下场的,贱人。”

  伊莲安娜依旧不理他,只对奴隶说:“你们听不到吗?快抬陛下回去休息。”

  奴隶们终于战战兢兢地动了。

  他们低着头,抬起安东王就要走……

  “贱人!我希望你遭受烈火的焚烧!遭受烈火的焚烧!”安东王尖叫着。

  伊莲安娜克制着升起的怒气。

  财务大臣一脸衰样地走过来,关切地看向她:“殿下?”

  “没什么。”

  伊莲安娜深吸了一口气。

  她顿了顿,等到自己的声音重新恢复平静和自制后,就反过来安慰这位大把年纪还要被骂的倒霉大臣:“您也别生他的气,他最近清醒的时间日渐减短,治疗师说坚持不了多久。所以,想点儿高兴的,我们应该都能活到在他坟前吐口水的那一天。”

  财务大臣素来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微笑:“听起来会是非常高兴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