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沉云见月明>第163章 【余萧番外】春生秋杀

  去往崇德殿的路是鹅卵石铺的,下雨天脚底容易打滑,宦官撑伞,贴在萧仲文身旁小心搀扶,萧仲文步行走过这段路,脚下依旧不慎绊了两绊。

  撑伞的小宦官才入宫不久,见状连忙赔罪:“宫中的路,当数崇德殿的最好走,怪这天公不作好,连着十来天了,雨都没停歇过。大人当心。”

  萧仲文无意见怪。他本就心不在焉,随口回道:“我确是第一次走这条路。”

  小宦官虽青涩,但萧仲文身上的官袍还是识得的,笑说道:“尚书大人打趣奴才了,这路大人上朝总要经过,又怎会是第一次走。”

  萧仲文没再回答。身后一阵响动,四人抬的金玉轿辇与他二人匆匆擦过,走得飞快。

  那小宦官反应过来,知道说错了话,旋即弓起肩背,不敢再看他。

  反观萧仲文,默默垂手,怔然望着那顶轿子。方才金红罗绡的车帘遇风掀开半角,露出了里头贵人冷峻的眉目来。

  萧仲文低眉,不知所想。

  他步行了小半时辰,才到了地方,那小宦官伺候得十分仔细,他还是避免不了沾湿了肩头。

  他拍了拍肩上水珠,总感觉有人在暗地里打量他,他抬头,看见殿前伫立的一道熟悉劲拔的身影。

  余穆尧与他对视了一阵,淡淡收回目光,抬腿往大殿去了。

  他今日识得大体,免了萧仲文先前顾虑,萧仲文迟疑一下,也跟着他的脚步,前后一起进去了。

  陛下昨日与将军就淮南平叛一事彻夜长谈,今日特设宴席,与将军践行,兵部一些长官均有到场。想来是昨日夜谈的结果颇顺皇帝心意。

  崇德殿里,内侍上前迎接萧仲文入席。席位照例按品阶排位,余穆尧挨得皇帝最近,萧仲文与他只相隔了一张磐青的翘头桌案。

  吃过三杯酒后,皇帝驾临,如常地问候了将军几句,接着说了些君臣的体己话,细到淮南地方阴雨潮湿,多生蚊虫,陛下也记挂在心上。

  将军态度客气,也顺势回了一些场面话。兵部的其他同僚来敬他酒,他虽接下,但面上神色冷漠,沉默少言,并不完全买账。

  萧仲文只管闷头喝酒,反正少有人来打扰他。余穆尧往日与他一同赴宫宴时,总是枉顾内侍劝阻,要挤开旁人,抢着与他坐一块,亲亲密密与他说好些话。

  余穆尧今日安分了许多。前夜的难舍难离如同幻象一场。

  萧仲文想他终于是开了窍。演戏么,左右不过貌似情非,阳奉阴违,来回多两次就熟悉了。

  他喝了两杯,觉得有些累人,干脆趴在桌案上,斜眼盯着余穆尧的方向。

  余穆尧眼观鼻鼻观心,坐姿端正,腰板笔直,没见半分醉意。

  萧仲文歪头枕靠在胳膊上,就着伏案的姿势,高高抬着酒壶往嘴里再灌。酒溅上他的脸颊,又滑落到下颚,沾湿了朱红的金线绣鹤的官袍。旁人发觉他失态,却也只是在心里想想,留待席后与他人窃窃笑说:瞧他那个落魄样子,陛下还能留他到几时!

  萧仲文瞧着余穆尧,余穆尧一个眼神都不回与他。宫里的酒是泉州特供陈酿,萧仲文每每饮到一壶半时就会彻底醉了,宫宴时辰过半,他刚好饮完一壶。

  他喊人重新拿了酒碗来,换了手中玉杯,二两酒再入喉,面色便如流霞照人,有道细白的酒渍从殷红的唇边蔓延到颈下,他也不擦拭。一副醉态。

  他扶着额头,手里捏着青花梅纹的酒碗,身子歪斜,见眼前光影潋滟,杯盏相撞之声玲珑入耳,使人迷迷离离。

  萧仲文头疼欲裂,恍惚间见众人都停下杯来,冷眼看他丑态。他半醉半醒,仿佛已几步扑到余穆尧案前,将一旁的参领扯开,粗暴提起余穆尧的衣襟,质问他如何要害自己。

  他会严厉地斥责他,说自己惜他是个将才,去请师兄徐靖授他枪术,可怜徐家营的兄弟原本以他为尊,余穆尧只是营中打杂,却抢了自己风头,后来一同入朝中共事,明明也是由他引荐,余穆尧才有的如今。

  他被皇帝猜忌,不被喜欢,余穆尧也不肯为他美言一句,还要同他撇清关系。

  他醉酒吐露心声,把这些话大声说完。众人想必或震惊或鄙弃,圣上震怒,喝令他退下。

  余穆尧着急安抚他,无暇辩驳。他与余穆尧挨得这样近,他袖下藏了刀呵,是一把刃面银白胜雪的西域弯刀,那刀锋淬了麻药,捅在余穆尧腰上,余穆尧避无可避,很快、很快地,陷入到无声无边的黑暗中去。

  萧仲文掷杯为号,场上风云忽变,中书侍郎赵成闽毅然站出来,细数他桩桩件件罪证。萧仲文宫宴醉酒,因心中妒恨,公然行刺朝中大将,扔下大狱,辩无可辩。

  余穆尧是最后知道的。赵云磊会拦住他,说与他听,世间事不能两全,断尾求生,不得已矣。

  这世上从此再无余穆尧的把柄了,余穆尧伤心一阵后,应该高兴才是。

  萧仲文站起了身,他官袍不整,腰肢轻软,醉醉醺醺惹得所有人注意。场上喧嚣暂止,众人的眼光都瞧着他,皇帝也瞧着。

  萧仲文垂下眼帘,嘲弄一笑:是了,演戏么,左右不过貌似情非,阳奉阴违。

  他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大步走到余穆尧案前,扯开了他身旁的参领。余穆尧垂着眼,没有反应。

  萧仲文说:“余将军,我来敬你一杯。”

  余穆尧淡淡点头,握杯回敬,袖下捏杯的十指发紧,骨节泛白。

  白玉杯受不住这巨力,啪啦炸开,惊得场上一阵嘘声。

  萧仲文不料突生变故,他略略犹豫。余穆尧面色平静,转脸对内侍道:“去换个新的杯来,尚书大人向我敬酒,怎好不回。”

  萧仲文一愣,被他忽然一把捉住了手腕。

  余穆尧仰起头:“尚书大人受惊,方才可有被碎片伤到?”

  萧仲文没空回话。

  他腕骨被捏得一阵剧痛,他痛哼一声,被腕上重力一贯,旋即跌坐进余穆尧怀里。

  余穆尧掐住他手腕,始终没放开,另一只手趁势把着他的腰,挨得极近。

  萧仲文眼前一昏,耳骨连着耳根一并烧红起来。余穆尧气息滚烫,贴着他沉声道:“坐到我身边来,不许乱动。”

  他虎口一阵酥麻,袖中藏的弯刀滑出,落在余穆尧手上。

  内侍换来了酒杯。余穆尧将萧仲文扶好,笑着向他敬酒。

  余穆尧笑:“方才无意,我敬尚书大人一杯,算作赔礼了。

  萧仲文皱眉,在座上不安地动了动,眼神瞥向中书侍郎赵成闽的方向。余穆尧在桌案下一把扯住他。

  余穆尧嗔怪道:“大人贪杯,如今坐立都不稳,这可怎么是好?

  萧仲文欲图起身,余穆尧捏住他手臂,压低声道:“你再敢动一下,我就大声告诉他们前夜你我春风一度。”

  萧仲文一僵。

  余穆尧转头,他已向皇帝请旨,要扶萧尚书去醒一醒酒。皇帝垂眼看向他二人,脸上神色难辨,但准允了。

  余穆尧半是抱着,半是要挟,直把醉了的萧仲文推出了殿外。赵云磊揣着手来回打转,他已在轿辇前等候了许久。

  见萧仲文愤怒地看向这边,他讷讷低头,不敢吱声。

  萧仲文咬碎了牙,骂道:“糊涂!弃车保帅方有一线生机,你把这个机会白白扔了!”

  余穆尧揽着他的腰,闻声步伐一顿,片刻古怪地冲萧仲文笑了一下。

  他僵硬地勾着嘴角,露出一口森然白牙,问说:“弃谁,保谁?你再说一遍?”

  萧仲文一阵寒意直冲脑门。

  出了宫门,赵云磊驾车,马车疾驰,一路上七拐八弯,穿堂过巷。萧仲文本就刻意多饮了许多,如今在车上被颠得十分难受,余穆尧坐在一旁,两只手静静撑在膝上,始终低着眉眼,有种风雨欲来的平静。

  不知是到了哪个地方。他扭着萧仲文进了一间民宅,轻轻将人推进内室中去,又转身闭上了门。

  萧仲文打量四周陌生的环境,看见前方帐幔低垂的酸枝木床,突然生出恐惧。

  余穆尧推着他,慢慢走过去,手从柜阁中摸出一根长长细链,链上缚着小巧的金铃,稍微一碰便会叮铃叮铃地响动。

  萧仲文看了看他,暗地里蜷紧了手掌,脚步渐渐往后退去。

  余穆尧垂眼说道:“我先前只敢在梦里想想,若真对你做这些,心里一万个不舍得,但是现在舍得了。”

  萧仲文掉头就跑,余穆尧长腿一迈,箍住他窄腰,轻易就拿住了他。

  金铃摇晃,响声脆亮,不休不止。萧仲文红了眼,嘴上一个劲地骂,毕生所知的脏话全骂出了口,最后没了力气才停下。

  余穆尧眼睛发红,是真发了狠,一点都没留情。

  萧仲文几乎死过去,余穆尧也没有心软,只是脸埋在他肩头,无声无息地流泪,眼泪滚到他发颤的苍白的颈上,把他披散的头发都打湿了。

  萧仲文气到最后都笑了。

  稍事歇息的时候,余穆尧做了饭菜端进来,萧仲文没法活动,余穆尧就喂着他吃。

  余穆尧端汤喂他喝。萧仲文实在饿得发慌,低头含了一口,见余穆尧守在一旁,目光期期艾艾,柔情百转,萧仲文简直心里呕血,想要扬手泼他一脸油汤。

  余穆尧方才是什么话也不说,如今心情稍微平复,又是一副伏低做小的乖顺样子。

  余穆尧低头问他说:“你生气了吗。”

  萧仲文道:“你还在乎我生不生气?”

  余穆尧嘴角绷着,沉默了会儿:“先生也没在乎过我啊。”

  萧仲文无法辩驳,余穆尧等不到回话,再看他时眼中又浮起来恨意。他起身去把门关了,解下才系起不久的裤带。

  余穆尧道:“萧仲文,我不想与你说了,说再多也暖和不了你,你的心比石头都硬。”

  他气还不消。萧仲文腰仿佛劈开两半,叫他弄得十分难受,浑噩中又隐隐觉得委屈。

  这样荒唐的日子不知过了几日,萧仲文一觉转醒,身旁已没了热气,他手中束缚解开了,两只脚踝上那链子也消失不见。

  屋子被打扫过,他周身也被收拾得清爽干净,只是稍一迈步腰就像折了一般。

  他推门走出去,外边已经是夕阳斜照,暮色四合的时候。

  院里有人,听见动静朝这边看来。是兵部左侍郎杨青。

  萧仲文用力把领口往上提了提,方才提步过去。

  杨青迎上前来。他还未开口,杨青便道:“大人可好吗?”

  萧仲文一怔,杨青解释来意:“那日宴后大人便不见踪影,属下正急忙找人,镇南将军府的人来报,说是大人积郁成疾,寻了间僻静小院想要歇息一段日子,将军也陪同着,已与圣上告过假了。”

  杨青:“七日过后,属下仍有些放心不下,正想去寻人,恰巧今早将军府那边又遣人来找,喊属下过来接您回府。”

  见萧仲文脸色青白,他不由多看了两眼,又问:“大人如今可还好吗?”

  萧仲文沉默一下,而后神色倦怠地点了点头。

  门前车马已等候了许久,萧仲文腰下一阵发酸,走得不快,临行前他问杨青:“镇南将军现已出了城门口,往淮南方向去了吧?”

  杨青笑说:“哪里,将军没有同大人说么,几日前他禀报圣上,淮南叛乱与辛戈人暗中的煽动脱不了干系,将军说,抽薪止沸,拔本塞源,早就该给辛戈一个教训了。

  杨青:“淮南平叛的军队已另行组织,今日一早将军领兵往辛戈去了,如今这个时辰,大约是到了临安一带了。”

  萧仲文手扶着车辕,好半天才啊的一声。杨青神色惴惴,恐怕自己说错了话。

  他想了想,找补道:“还有件事情,大人先前辞官的折子,殿下虽未允,却批了大人三旬的长假,准许大人回故地修养生息,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再回来。”

  杨青隐晦表达了祝贺:“大人心头郁结之症,兴许能暂缓一二了。”

  萧仲文眼帘垂落:“陛下早就有意讨伐辛戈,只是辛戈人茹毛饮血,暴虐成性,兼又推行巫术,咒杀无数边关将士,陛下无从下手,是不是。“

  他明知故问,杨青接着他话道:“是。”

  ”哈,哈。“萧仲文冷不丁地干笑了两声,这将杨青吓了一跳,一时不知他用意。

  萧仲文动身回府。春生秋杀,红消翠减,暮色里招来了那些不祥的哀绝的叫唤。

  寒鸦飞散,鹧鸪连天。昏暗之中它们追了萧仲文一路。萧仲文头疼欲裂,混混沌沌中又觉得眼前不过是场幻象,他伸出手拍打它们,它们却始终在那里。

  他便闭起眼睛,堵住耳朵,不听不看。

  他索性骗自己说,这是假的。假的,就好像一切还如昨日。

  次年四月,清明前夕,边关传来噩耗,镇南将军攻打辛戈时遭到偷袭,不慎跌落马下,三日后伤重不治。

  余穆尧,身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