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134章 人神道殊(十一)

  “河伯已死……”姜惜容喃喃念着,又猛然回头看向老鼋精,怒问道,“说,如今这个弄虚作假残、害人命的河伯是谁?说!”

  她问着,又狠狠地踩在了老鼋精的头上,压得老鼋精根本抬不起头。老鼋精咬了咬牙,却又故作轻松地嘲弄笑道:“这不是你们凡人自己喂出来的新河伯么?”他问着,眼珠子看向癸娘:“那个人,我记得你,我曾见过你随巫姖一起修行,没想到你还活着。这事,你应当再清楚不过了吧!”

  癸娘置若罔闻,只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老鼋精见了,只是笑:“怎么?不敢说么?还是怕说了之后,你的朋友会怨恨你?”

  “你闭嘴!”崔灵仪狠狠在桌上敲了一下剑,发出刺耳的声响。

  “好、好,”老鼋精道,“你不愿说,我帮你说。”他说着,又努力抬眼看向姜惜容:“什么样的凡人,便供奉什么样的神灵。那时的凡人动不动就来祭神,很快,新的神灵便在河水之上诞生了。”他说着,得意地笑了:“对了,当时的凡人,十分喜欢人祭。送来河里的,可都是鲜嫩的人牲啊!”

  人牲……姜惜容忽然浑身一僵,连忙背过身去。可这一扭头,她便又看见了阴鉴。阴鉴之上,人们正成群结队,兴冲冲地来到河边围观。少女被绑缚了手脚,而祭河的尸祝则毫不留情地将哭闹的少女一把推入了水中。

  而这样的画面,几乎每个月都在上演。

  姜惜容不由得向后一退,却脚下不稳,险些栽倒,幸而被坐在一旁的崔灵仪扶了一把。崔灵仪虽扶着她,眼睛却只盯着癸娘。癸娘看起来一如既往地沉默、平静,然而越是如此,便越是不同寻常。

  老鼋精见了,竟在一旁放声大笑:“如今的河伯,名唤冯夷,你们最好记住他的名字!他是最英明的河伯,对水中生灵极好。他将废宫给了我,只要我年年兴风作浪即可。如此,他也可以得到人牲享用。哈哈,人牲!人牲!这都是你们凡人活该啊!”

  “活该么,”姜惜容望着阴鉴,忍泪低声道,“几千年前,是她们,几千年后,依旧未变。她们从未从中得利,她们甚至不被视为一个同样有权活下去的人。”

  “惜容……”崔灵仪扯了扯姜惜容的袖子,想要安慰她。

  “没事的,崔姐姐,”姜惜容挤出一个笑容,又回头看向老鼋精,“待我先将这老鼋精,押入牢穴。然后……”

  “然后?”崔灵仪意识到了她要做什么。

  姜惜容瞬间敛了所有的笑容:“我会结束这一切。”她说着,伸手抓住了捆绑着老鼋精的绳子,带着那些小姑娘,拉扯着鼋精出门了。

  一时间,大殿里只剩了崔灵仪和癸娘二人。崔灵仪望着癸娘,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她隐隐感觉到,癸娘如今似乎正压抑着什么。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她只得强撑着站起身来,拖着这条受伤无力的腿走到癸娘身后,轻轻拥住了她。

  “宁之,”癸娘的睫毛微微颤抖,“你的腿还伤着。”

  “不妨事,”崔灵仪小声道,“我如今,只想抱着你。”说着,她又问:“可以吗?”

  癸娘闭上了双目,抬起手来,手指一绕,阴鉴上的画面便消失了。大殿一时分外安静,癸娘也转过身来,轻轻拥住了崔灵仪。

  “宁之,”癸娘轻声说,“我也很需要这个拥抱。”

  “你现下是不是不想说话?”崔灵仪又轻声问。

  癸娘“嗯”了一声,细微的声音轻轻传进了崔灵仪的耳中。崔灵仪也不再多言,却又感觉到癸娘似乎暗暗地将自己抱得更紧了些。

  崔灵仪想,既然癸娘提到过她曾见过河伯冰夷,那阴鉴中的一切,便很有可能是她亲自见证过的事……她怎能不有所触动伤怀呢?更何况,还有那人祭之事。

  她想着,却并未多言。既然癸娘需要拥抱,她便安静地抱着她。过去的一切只是过去,虽无法共同面对,但如今,她在她身边,她的怀抱亦可承接她所有的伤怀。只要能与她并肩而立,其余的事,便没有那么重要了。

  两人安静地相拥着,直到崔灵仪一腿支撑不住晃了一下,癸娘才又开了口。“很痛么?”她问。她看不见崔灵仪的伤势,只能闻到那一股子血腥气。

  崔灵仪摇摇头:“不痛,没事的。”

  癸娘微微蹙眉:“你在骗我。”说着,她松开了抱着崔灵仪的手,便向她腿上摸去。

  崔灵仪见状,慌忙躲闪,却行动不便,一下子更站不稳了,竟直直地就要向后栽去。癸娘察觉到了她的动作,伸手捞住了她的手臂,向自己的方向一带。崔灵仪控制不住,便结结实实地撞在了癸娘身前。

  “别躲。”癸娘抓着她的手腕,小声说了一句。崔灵仪鼻子一酸,终于不再动了。癸娘这才松开了手,又摸着她的腿一路向下……很快,她便摸到了她被紧紧包扎着的小腿、缺了一条肉的小腿。

  癸娘的手不由得一顿,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才终于又站起身来,沉默着扶住了她。“我们……坐会儿吧。”崔灵仪说着,便又向石桌边挪去。癸娘也沉默着,陪着她坐了下来。

  见癸娘一言不发,崔灵仪越发紧张,倒像是自己做错了事一般。“癸娘,”她说,“没事的,小伤,用了药,已经不怎么疼了……真的!惜容已经帮我处理过了,用不了多些时候,我的肉就会重新长出来。”

  “宁之,”癸娘说着,颇为懊悔,“我真不该让你去。”

  “是我自己愿意的。”崔灵仪忙说。

  癸娘叹息一声,又轻轻摇了摇头。“宁之,”她轻声说,“如今,你受了伤,不必强忍着,有人会……会关心你……我会关心你。”她说着,试探着伸手向崔灵仪,握住了她的手。

  崔灵仪笑了:“我知道你会关心我。”

  “那就给我个机会。以后遇事,不必强撑,让我关心你……”癸娘说着,定了定神,“我想要关心你。”

  崔灵仪一愣,险些落下泪来,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听门外脚步声响起,抬头一看,只见是姜惜容回来了。“惜容。”她忙忍住眼泪,唤了一声。

  “老鼋精已押入牢狱,”姜惜容快步走进大殿,边走边道,“但恐怕河伯冯夷不会善罢甘休。如今,我只怕得在这里日日盯着河伯的动向了。”

  “我可以帮你!”崔灵仪连忙道,“我的剑,可以……”

  “宁之。”癸娘叫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

  姜惜容见状,心中了然,也没接着崔灵仪的话接着向下说,只是又问癸娘道:“癸姐姐,我记得你曾说过,这阴鉴可以问万事。那我若问使水鬼解脱之法,阴鉴也会回答我么?”

  “是。”癸娘说。

  姜惜容连忙行了一礼:“还望姐姐传授口诀于我。癸姐姐放心,我必不会让崔姐姐牵涉其中。”

  崔灵仪哑然。她知道,癸娘多半是不愿意让她去弑神的。姜惜容不善打斗,只怕连剑都不会用,也只得另寻他法。

  “好,”癸娘轻轻应了一声,略一思索,便道,“藤葛累兮,草木枯兮,养之杀之,皆依水兮。敬问……”她说到此处,顿了一顿,道:“后面,便是你要问的话了。”

  “多谢癸姐姐!”姜惜容又施一礼。

  “宁之,”癸娘扯了扯她的袖子,“我们回去吧,我想休息了。”

  “好,”崔灵仪点了点头,又对姜惜容道,“那我们便先回屋?”

  “辛苦了,”姜惜容说,“二位姐姐早些休息吧。”

  崔灵仪闻言,微微颔首一笑,便扶着桌子站起身来。她与癸娘,一瘸一瞎,互相搀扶着走出了大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两人在石床上坐下,崔灵仪轻轻舒了一口气,癸娘则慢慢挪到了内侧,平躺了下来。崔灵仪回头望着癸娘,安静地瞧着她,看着看着便不觉一笑,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不值一提了。她正瞧着,忽听癸娘悠悠开口,问道:“宁之,人常常说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可若是来不及改了呢?”她问着,睁着那双无神的眼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什么样的错呢?”崔灵仪问。

  “是无知之错,”癸娘答道,“或许这错于一人而言不算什么,可时间越久,错得便越痛,危害也就越大。再想回首,却连悬崖勒马都来不及了。人已在半空,不停地下坠、下坠、只是下坠……”她说着,略有失神:“不知何时才会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彻底结束对坠亡的恐惧。”

  “癸娘,”崔灵仪连忙俯身抱住她,“不要怕。”

  “嗯?”癸娘的声音满是疲惫。

  “或许,有的时候,我们于这世界而言,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重要,”崔灵仪轻声说着,又自嘲地笑了,“说到底,我们连自己都保护不好,又哪里来的本事影响那许多人?或许,有些事是必定要发生的,于你我都无关,我们只是恰好做了见证者。”

  她知道,癸娘心情低沉,定然也受到了老鼋精的话语影响。

  “好好休息吧,”崔灵仪说着,撑起身子,拨开了癸娘面颊上的碎发,“睡一觉,什么都不要想。”

  “嗯,”癸娘轻轻笑了,“你越来越会安慰人了。”

  “我……没有。”崔灵仪无力地否认着。

  “宁之,”癸娘摸索到崔灵仪的手指,轻轻摸了摸她的指节,“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么?”

  “何事?”崔灵仪问。

  “姜姑娘与河伯的仇怨,你先莫要插手。”癸娘说。

  “为何?”崔灵仪不解,她有些急了,“惜容受了那么多苦,河边上的姑娘们受了那么多的苦,为何……”她说到此处,便说不下去了,又怕自己语气太重,会让癸娘误以为她在凶她,忙补了一句:“对不起。”

  癸娘沉默了片刻,又开口道:“这毕竟是弑神。宁之,这和你在王家坡斩杀郑家老鬼并不一样。或许姜姑娘可以用别的办法解决,但是弑神……”她说着,摇了摇头。

  “神又如何?”崔灵仪反问。

  “神……”癸娘念着,苦笑一声,又重复着,“那是神。”她说着,却越发无力,毫无底气。

  崔灵仪垂眸沉思了一瞬,便又挤出了一个笑容,哄着她:“好啦,你别想这么多。大不了我见机行事,在不需要我的时候,我绝不插手,可以么?”

  “宁之……”

  “癸娘,”崔灵仪的语气里竟带了些撒娇的意味,“你好好休息吧,不要再想这些事了。”

  癸娘愣了一下,又笑了。“好吧,”她说着,闭上了眼睛,又唤了一声,“宁之。”

  “嗯?”

  “可不可以等我入睡,你再……你再睡觉?”癸娘问。

  “好。”崔灵仪柔声应答。

  “谢谢……”癸娘说。

  崔灵仪只在她身边坐着,默默地瞧着她,握着她的手。直到癸娘的呼吸渐趋平稳,她才悄悄松开了手。

  “睡吧。”她轻声说着,忍住了想在癸娘额头印上一吻的冲动,起身拿了行李里的砚台,走了。

  左腿依旧无力,她走起路来依旧一瘸一拐。好容易走到放着阴鉴的大殿时,她只见姜惜容正坐在石桌前,呆呆地望着阴鉴。循着她目光看去,只见阴鉴里依旧是一高一低两株草。

  崔灵仪不禁叹了口气,又扶着墙向前走去,口中唤道:“惜容。”

  “崔姐姐。”姜惜容回头挤出笑容,又连忙一挥手,收了阴鉴上的画面。

  “我把砚台带来了。”崔灵仪说着,挥了挥手中的砚台,便又向姜惜容走去。姜惜容连忙起身相迎,扶着她坐了下来,又接过了她手中的砚。

  “我都快忘了这东西的模样了,”姜惜容的手细细地抚摸着这砚台的每一寸,有些地方已有裂痕,她的手指便不由自主地在那裂痕上多停留了些时候,“从前再寻常不过的东西,如今看来,都是珍贵的。”

  她说着,生怕自己过于伤感,又连忙将砚台放在桌上,对崔灵仪道:“多谢崔姐姐。”

  “谢什么,你我之前何必如此客气?”崔灵仪说着,不自觉地又瞧了眼那阴鉴。

  姜惜容见她如此,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不由得低下头去。“崔姐姐,”她解释着,“我……很想她们。”

  “我明白。”崔灵仪说。

  “若是可以,我真想也化作一株草,同她们并肩而立,无人在意,也无人打扰,”姜惜容说着,无奈地笑,“如此,也算是寻到了我们自己的世外桃源。”她说着,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哀愁,只见她又摇了摇头:“我知道,我在说傻话。都这个时候了,我还在痴心妄想。”

  “惜容……”崔灵仪很是心疼。

  “哦,对了,”姜惜容主动岔开了话题,“河伯之事,我已问过阴鉴。崔姐姐不必担心,一切自有解决之法。”

  “嗯?什么办法?”崔灵仪忙问。

  姜惜容微微一笑:“如今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万物自有定数,一切都会自然发生。若是说破,只怕就不成了。”她说着,又补了一句:“姐姐放心,你不会受伤,癸姐姐也不必为此忧心。”

  “癸娘并无阻拦之意……”崔灵仪连忙解释。

  “我明白,”姜惜容笑了笑,又看了眼崔灵仪的腿,颇为歉疚,“她也只是担心你受伤。”

  崔灵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目光却又忍不住飘向了阴鉴。既然阴鉴可以给出解决问题的方法,那癸娘的困局是否也有法可破?

  “姐姐看着阴鉴,是想看什么?”姜惜容问。

  “的确有事想问。”崔灵仪说。

  “何事?”姜惜容问着,忽然想起一事,又低低地笑了。

  崔灵仪见她笑得古怪,不由得问道:“你在笑什么?”

  “我在笑我多此一问,”姜惜容说着,在桌子上撑着下巴,歪着头看着崔灵仪,“定然是问和癸姐姐有关的事了。”

  “不假。”崔灵仪大方承认了。

  “是想问你二人的夙世情缘么?”姜惜容追问着。

  “什么夙世情缘呀,不要胡说。”崔灵仪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

  “嗯……其实我也是瞎猜,”姜惜容瞧着崔灵仪面颊上的红晕,若有所思,“那时,你提着剑走出乱石、闯入群鼋,我忽然觉得你的身影很熟悉,只是当时并没有想起来。回来之后,我才慢慢回忆起,为何你会让我感到熟悉了。”

  “因为我是你表姐。”崔灵仪一本正经。

  “或许吧,”姜惜容说,“但更重要的是,我大约不久前才见过你的身影。”她说着,指了指阴鉴,道:“在那里见过。”

  “什么?”崔灵仪不解。难道当真有什么夙世情缘?

  “是那里,”姜惜容点了点头,又不好意思地笑,“那日,我冒犯了癸姐姐,强行审视她的过去,然后,我便在阴鉴里看见了一个人……只可惜你那时忙着安慰她,也未曾向阴鉴多看一眼。很快,阴鉴上的画面也消失了,我也没来得及确认。”

  “什么人?”崔灵仪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问。

  姜惜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只得又看向了那阴鉴。“我也不能确定,”她说着,伸出一指,指向阴鉴,“与其胡乱猜测,不如一问。”

  “惜容,别……”

  崔灵仪还想拦,可这边姜惜容已念了口诀:“水有源兮,事有因兮。欲溯流兮,敬问其源:崔宁之与癸娘。”

  语音落下,阴鉴上便有水波涌动。当画面再次浮现出时,崔灵仪忽而浑身一僵——

  “竟是如此……”她喃喃。

  “原来,每一世,你都会遇到她,”姜惜容亦是震惊不已,她看向崔灵仪,说道,“每一世,你们都只有一面之缘……可惜,连她也不知情。”

  崔灵仪只是沉默不语。

  原来,一切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而所有的痛苦,或许也只能由她结束……这实在是一个残酷的使命,让她遇见了她,却又不得不面对这一切。除此之外,真的别无他法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