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128章 人神道殊(五)

  “癸娘!癸娘!”

  阴鉴外,崔灵仪急急地唤着。不知为何,癸娘方才忽然脸色惨白,像是要昏过去一般。她连忙轻轻握了握癸娘的手,只觉她双手冰凉。

  “癸娘、癸娘?”她连连唤着,又捧住了她的面颊。如此,癸娘才微微恢复了神志。

  “宁之。”癸娘定了定神。

  “怎么了?”崔灵仪担心地问着,“可是身体不适?”她问着,悄悄瞥了一眼姜惜容。若是需要喂血,还是避着些比较好。

  “我……没事。”癸娘强作笑颜。

  “可是在水下呼吸不畅?”姜惜容也走了过来,关切问着,“可避水丹一般能维持七日,如今……还不到时候。”她说着,又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小药瓶,递给了崔灵仪:“稳妥起见,你们还是再各服一颗吧。”

  “多谢。”崔灵仪说着,接过药瓶,先给癸娘喂了一粒,方才自己服下。

  “可好些了?”她焦急地问着。

  癸娘点了点头,又挤出一个笑容来。崔灵仪稍稍放心了些,手却没有松开。她知道,癸娘在安慰她。认识她这么久了,她岂是这么容易被敷衍过去的?

  但如今,她也无法开口相问,只能坐在她身边,静静地陪着她。

  “癸姐姐,”一旁的姜惜容看着阴鉴,认真发问,“你从前见过很多神灵么?”

  “没有很多。”癸娘低了头,说。

  “好可惜,”姜惜容看着阴鉴里握着陶埙沉思的冰夷,“我还想问,先前如宓妃一般心系凡人的神灵,如今怎么都销声匿迹了?”她说着,叹息一声:“是我等后世之人没有福气,竟再见不到那样的神灵。”

  话音落下,崔灵仪分明感觉到,癸娘被她紧握着的手不自觉地轻轻抽动了一下。可癸娘仅仅是吞了一口口水,又淡然自若地回答道:“我亦不知。”

  她知道。崔灵仪想,她一定知道。

  “连你都不知,”姜惜容叹了口气,“想来,只有阴鉴知晓了。”

  阴鉴里,冰夷斜倚在石床上。她握着陶埙、望着宓妃赠她的阴鉴,沉思良久。她的阴鉴上,除了正在缓缓流动的水,什么都没没有。

  “凡人……”她喃喃,又不自觉地将陶埙握得更紧了些。

  “宓妃,”冰夷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就这么在意凡人?”她越想越生气,没想到她教她吹埙,竟是为了让她懂得如何体恤凡人!

  笑话!她堂堂河伯,用得着别人教她如何做事么?

  但是,生气归生气,这阴鉴还是要看的。毕竟,这是她送的。

  于是,冰夷一抬手,随意地送了些灵力在阴鉴上。阴鉴流光一转,她便看见了她……以及他们。

  那一瞬间,冰夷瞳孔一震。

  那是夜里不得安寝、要时刻提防野兽的紧张,是辛苦耕耘一年、最终却莫名其妙颗粒无收的茫然,是母亲带着期待十月怀胎却在生产时一尸两命的哀伤,是自以为寻到了可安居的乐土却又被异族侵占的悲愤。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会因各种原因忽而死在眼前,从小生长的土地也会在某一天突然背叛他们,导不出的洪水、扛不住的山倾、逃不过的地震、赶不走的烈日……

  天灾、人祸,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来无影,去无踪,却又好似是这世间的永恒。而凡人又能做什么呢?唯有匍匐于大地,悼念失去的亲友,又仰观苍茫青天,祈求神灵的眷顾。千百年来,从未变过。

  有那么一瞬间,冰夷觉得,自己好似也行走在了凡人间。她走在觅食的路上,走在送葬的队伍里,走在逃亡的人堆中。在悲哀而渺小的凡人跪在地上向自己叩首时,她就立在人群里,远远地望着逐渐升起的浓烟,听着滔滔的水声……那哪里是水声呢?那分明是凡人无能为力的哭声。

  自开天辟地以来,无数的凡人降生在这世间,能留下姓名的又能有几何?姓名虽不存于世,可这哭声竟永久地存留下来,融进了天地间的每一寸土、每一滴雨、每一缕阳光,经久不散。

  而那时的她在做什么呢?

  冰夷心中一痛,她似乎在那缕烟中望见了从前的自己。那时的河伯面无表情、神情冷淡地坐在岸边,挥挥手便能给凡人带来天大的喜悦,却还要嫌弃那些祝愿声吵闹嘈杂……她高高在上地俯视人间,全然不懂民之疾苦。

  可笑、可笑,竟然是这样的神灵,在接受凡人的祭拜。

  而那时的宓妃在做什么呢?冰夷瞧见,在洛水之畔,一个少女看见了失足落水的孩童在水中挣扎,便奋不顾身地一跃而下……

  “宓妃!”冰夷高喊了一声,又猛然清醒过来。哦,这一切都只是阴鉴里的画面,她太过沉浸了。

  回过神来,冰夷喉头哽了一下,又是一阵怅然若失。原来,当真是她自大,只知冷漠地俯观众生,却从未了解过他们的苦难。

  “南风,”冰夷闭了眼,口中低喃,“南风……”

  高贵的神灵再度拿起了陶埙,放在了唇边。轻轻送气,婉转哀伤的《南风》之曲,终于自陶埙传出。厚重沉稳的声音传遍了大河的每一个角落,这一次,河流安静下来,只在哀婉的旋律中,轻轻涌着波澜。

  冰夷再一次来到河洛相交之处时,是个阴天。这一次,是宓妃坐在岸边发呆,她甚至没有发觉她的到来。

  立在河岸上,冰夷没再多说什么。她依旧是侧过身,拿起埙来,轻轻吹响。在第一个音节响起时,宓妃便回过了神,有些惊讶地看向了她。

  但宓妃也没有多说什么,她只是站起身来,静静等待着冰夷这一曲结束。直到曲毕,宓妃才终于开了口:“君之乐声,越发美妙了。”

  “洛神谬赞了。”冰夷微微颔首,说。

  宓妃垂眼一笑:“不曾想,君还会来。”

  “巡游河道是我分内之事,”冰夷说着,挪开了目光,“恰好路过罢了。”

  “恰好路过,还带着埙?”宓妃的眉毛不自觉地挑了一下。

  “嗯,”冰夷并不慌张,“习惯了。”她说着,飞快地瞧了一眼对岸的女子:“洛水不欢迎我,我自然不会特意来此。”

  宓妃没有说话。她只是倚着石头,望着她,轻轻地笑了两声。

  她这一笑,冰夷反而慌了,竟脱口而出:“你笑什么?”说罢,她更觉局促难堪,转身便要踏水溜走。

  “等等,”宓妃在身后唤她,“冰夷!”

  冰夷一愣,猛地收住了脚步。她竟然在唤她姓名了?想着,她回过头去,只见宓妃的手边又变出了一壶酒。

  “君与从前,似乎大不相同,”她说着,又变出两个酒樽,“不如留下,与我共饮一壶?”

  “嗯。”冰夷轻轻应了一声。

  “嗯?”宓妃没有听清。

  “嗯,我是说,”冰夷故作镇定,声音也高了几分,“今日并非凡人祭祀之日,我在这里多耽搁些时候,也无妨。”

  她说着,也在岸边石头上坐下,两人隔水而望。宓妃将酒壶丢在空中停住,又将酒樽放在了洛水之上,顺水飘到了冰夷裙边。冰夷刚俯身拾起酒樽,空中的酒壶便赶了过来,为冰夷斟满了酒。

  “多谢洛神款待。”冰夷举起了酒樽,说。

  宓妃闻言,只一言不发地含笑盯着她。冰夷又不自在起来,问道:“为何如此看我?”

  “我唤君名,君却不唤我名,是何故哉?”宓妃问。

  “哦,”冰夷冷冷地应了一声,冷淡之下,是难掩的慌张,但她仍轻声唤了一句,“宓妃。”

  “敬大河。”宓妃一笑,举起酒樽,一饮而尽。

  “敬洛水。”冰夷回敬着,也饮了一樽。

  酒过喉头,冰夷不禁吐了吐舌头。受凡人祭祀这么多年,她还是喝不惯这酒。一抬头,只见宓妃正在对面望着她笑。

  如今,冰夷竟不太敢与她对视了。

  “不喜欢么?”只听宓妃问道。

  “没有,很喜欢。”冰夷说着,清了清嗓子,却又叹息了一声。“那个,”她终于还是开口问道,“那个小孩儿,君可救上来了?”

  宓妃一怔,却又摇了摇头。“没有,”她的手指不自觉地在溪边石头上轻轻刻划着,“我应当是抓住了那孩子。可就在我向岸上游去之时,我……脱力了。”

  她说着,难掩自责之情,却又自嘲笑道:“不过,也没人知道此事。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在洛水游玩时,不慎溺死的。”

  “凡人如此误解君,君不生气么?”冰夷问。

  “生什么气,”宓妃说着,又靠在了石头上,命酒壶为她斟了些酒,“凡人不是神灵,又不曾手眼通天,不知真相,也是正常。”她说着,又饮了一口酒。

  冰夷放下了酒樽,凝望着她。天上的云越积越多,明明是午后,却酝酿得仿佛已到了昏暗的傍晚。偶有一点微弱的光从云层里流出,打在宓妃的面颊上。那一瞬间,冰夷竟恍惚觉得,仿佛对面水岸上的神女才是这天地间唯一的光亮。

  “君盯着我做什么?”宓妃忽然开口,问道。

  “没、没有,”冰夷连忙扭头,“我可没有在看。”

  “哦。”宓妃轻轻应了一声。

  周遭安静下来,冰夷也不好意思再看她,只觉有一会儿没再听见宓妃的声音了。她捏了捏衣角,终于鼓起勇气,悄悄又向那边看了一眼。这一看,四目相对。

  很显然,宓妃一直望着她。

  “这……君一直在看我?”冰夷听着像是在责问,但是底气不足,倒像是在撒娇。

  “君以秋波相赠,我自然要回礼。”宓妃说。

  冰夷故意冷笑:“我竟还以为,君是端庄神女。”

  “只是将君多看几眼,便不端庄了?”宓妃反问着,又悠哉悠哉地喝了一口酒。

  冰夷哑口无言。宓妃见状,笑着随手撩了一把水,挥在了冰夷面颊上。

  “这才是不端庄。”宓妃说。

  冰夷受不了这挑衅,本想还击。可一抬手,她忽又想起宓妃先前的劝诫,竟硬生生忍了下来:洛水可入河,河水岂能倒流?

  如果她是一个凡人就好了。冰夷心里忽然冒出这句话来,若她是一个凡人,便可反击了。那时,宓妃定然不会如此嚣张,她一定会满眼怜爱、欣慰地看着那个凡人……

  想及此处,冰夷莫名心中一惊。

  “君在想什么?”宓妃见她神情忽然一变,问道。

  “在想……”冰夷看向她,“我若是个凡人,该是什么模样。”

  “神灵很少会有如此想法,”宓妃叹着,忽然微微一怔,又对冰夷笑道,“手链很好看。”

  她才发现她的手链。

  “啊?”冰夷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抬起手来,才想起那银色的手链还在手腕上……她早已习惯这手链的存在了。

  “随手绑的。”冰夷解释道。

  “编得很漂亮。”宓妃说。

  天上忽地飘起了雨,细雨铺在水面之上,顺流而下。宓妃拿出了琴,又问冰夷:“君可愿与我同奏一曲?”

  冰夷本想摆摆架子,拒绝一下。可她一开口,便是一句:“自然。”说着,还把陶埙又拿出来了。

  宓妃一笑,调了调琴弦,便起了一个音。冰夷见状,连忙跟上。阴雨天里,悠扬的琴声夹杂着厚重的埙声回荡在天地之间,难舍难分。

  两人都无法跨过面前的河流,乐声却可相互缠绕。有那么一瞬间,冰夷竟觉得,自己仿佛已涉水而去,来到了她身边……

  若是她能去到她身边,若是她能去到她身边,那么……

  一声惊雷在空中崩裂,雨忽然又下大了许多,水位骤然上涨,很快便淹到了冰夷的脚踝。《南风》曲毕,她也回了神,再一抬头,只见对岸的宓妃早已抱着琴站起了身,正忧心忡忡地仰望着灰蒙蒙的天。

  “水涨得太快了。”宓妃说。

  冰夷慌张起来,连忙解释道:“我……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她亦不知是怎么回事,只担心自己又糊里糊涂地做了坏事,连忙抬手,想要将动荡的河水安抚下来。

  可无论她如何施用灵力,皆无济于事。这一次的雨,很快便超过了河水能容纳的限量,即使是河伯也无能为力。

  “这一次,与君无关,”宓妃缓缓回过头来,看向她,眼神中尽是悲悯,“风雨雷电,与天地并生。即使没有你我,它们依然会降临。这,便是凡人的劫数。如今,只能靠凡人自己了。”

  “凡人,”冰夷收了手,蹙眉道,“你我尚且不知如何是好,何况弱小的凡人?”

  “君莫要小瞧了凡人,”宓妃看向了面前的水道,若有所思,“他们总不能一直依靠神灵过活吧?迟早有一日,他们会摆脱神灵。”

  冰夷隐隐明白了:“君想让他们自己应对?”

  “总该如此,”宓妃说着,顿了一顿,“只是,他们毕竟还很弱小。”

  “嗯……”

  两人皆陷入了沉思。

  “冰夷,”宓妃忽然开口,高声唤她,“君可愿同我,相助凡人?”

  “自然,”冰夷忙道,却又有些犹疑,“可我方才已试过,收效甚微。”

  “并非要用神灵之力,而是给凡人指一条路。”宓妃解释道。

  “指路?”冰夷疑惑。

  “是,指路,”宓妃轻轻点头,伸出手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仰观天象,俯察地理,终成人文。君以为如何?”

  她说着,微微向前一步,眼里尽是期待:“君愿意么?”

  这一次,冰夷没有贸然应下。“君要为凡人指路,直至凡人不再需要神灵?”她问。

  “是。”宓妃回答道。

  冰夷笑了:“君倒是豪言壮语。可是,我为何要让凡人不再需要我?”

  “当凡人不再需要神灵之时,世间便太平了。”宓妃说。

  “到那时,你我会如何?”冰夷又问。

  “你我会回到原本的位置。”宓妃十分冷静。

  冰夷瞬间收了笑容:“君还真是无私。”

  宓妃微微颔首,坚定回答道:“既为神灵,便当如此。”她说着,又问冰夷:“难道君已生出私心不成?”

  冰夷一时语塞,她想了想,又无奈笑了。“宓妃,”她问,“君不曾有私心么?”

  “自我成神,我便下定决心,断绝所有私心。”宓妃说。

  冰夷听了,并不意外,也并不怀疑她话语的真实性。可越是如此,她心中便越是有一种难解的悒郁,扰得她心神难宁。

  “好,”冰夷轻轻应了一声,又道,“再会吧。”

  她说着,不待宓妃回答,转身便投入了河水之中,逃一般地离开了。她知道,宓妃所说,于凡人而言是一件很伟大的事,于神灵而言,却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她这样信任凡人,可凡人当真不会辜负她的期望么?

  冰夷想着,不禁摇了摇头。她知道,仅凭思考,她是得不出答案的。而宓妃未必没有考虑到这些,可即使如此,她还是要做……她一定会做。

  “宓妃,宓妃,”冰夷想着,在乱流中回到了石宫,又低头看向了腕上银色的手链,“你当真是,胆大包天。”

  “凡人,都是如此么?”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