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127章 人神道殊(四)

  “河伯,怎么又来了?”洛水河畔,宓妃按住了琴弦,如此问着。这一日,同样是好春光。

  冰夷尴尬地笑了笑,又连忙解释道:“请君放心,今日,我不会再莽撞了。”她说着,后退了一步,这才恭敬地行了一礼:“我想学这曲子,不知可否?若君不愿,我即刻离去,此后也不会再来打扰。”

  那日回到石宫后,她沉思良久,却还是无法忘掉那动人心弦的乐曲。可河洛之别,是她和那抚琴之人中间横亘的天堑,即使近在咫尺,也不能再靠近一步……她已经犯过一次错了,所幸未酿成大祸。即使她并不是很在意那些凡人,却也不忍心让他们因自身之过而流离失所。

  如今,她万万不能重蹈覆辙。

  可那乐声……

  坐在岸边,冰夷还在想着那乐声、以及乐声的主人。明明只是隔水望着,那素衣飘袂却好似扑在了她面颊上。

  想及此处,冰夷不由得低下头来,手腕上是银色细绳编织的手链,日光下,隐约还有流光闪过。她眯了眯眼,又想起了宓妃的话语。的确,有很多事,她都还不懂。存世千百年,她竟只是麻木地在河边完成凡人的心愿,从未想过这些最基本的东西。

  她轻轻叹了口气,又垂下了手。手指忽然触碰到一块很硬的东西,她低头一看,只见是一块陶片,也不知是哪个凡人随手丢在这里的。

  “陶片……”她拿起陶片,放在掌心看了看,却忽然心中一动,“陶片。”

  若是她没记错,凡人有一种乐器,正是用陶土制成。

  于是,她打定主意,将这手中陶片一转,便将它变成了她记忆中的那件乐器。若她没记错,这乐器,名为埙。她试着吹了吹,还好,能发出声音来。只是,实在难听……

  然后,她便带着这埙来到了河洛交接之处。在宓妃面前,她将这埙拿了出来。

  “你……想学这首曲子?”宓妃微笑问道。

  “是,”冰夷回答道,“我还不知此曲之名。”

  “此曲名为《南风》,”宓妃说,“君当真喜欢么?”

  “是。”冰夷点了点头。

  “好吧,”宓妃笑得轻松了些,“君也不算执迷不悟。”她说着,又低头弄琴,口中哼唱道:“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琴声不止,余音悠扬。宓妃抚着琴,又看向冰夷,笑问道:“君可解否?”

  “词句简单,不过祈愿之语,”冰夷说着,忽然觉得不对,又看向了宓妃手下的琴,“可既为祈愿,为何令人闻之哀伤?”

  宓妃一笑,她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先安安稳稳地奏完了这一曲。直到琴声渐渐消失在天边,她才抬起头来,回答冰夷道:“能听出曲中哀伤之意,想来,君与此曲有缘。先前怠慢,是宓妃不对,在此赔个不是,望君莫怪。”她说着,起身款款行礼。

  冰夷见了,连忙回了一礼,又道:“君不嫌弃,我便知足了。”

  宓妃将她打量了一遍,又问:“君手中的,可是陶埙么?”

  “正是。”冰夷连忙回答道。

  “可否能吹奏一曲?”宓妃问。

  “啊?”冰夷有些懵,又看着宓妃点了点头。她拿起手中的埙,放在唇边,使劲一吹——

  破音了。

  不仅破音了,听起来还像野猪放屁。

  宓妃没忍住,一下子笑出声来。冰夷微红了脸,垂下了拿着埙的手,一时无措起来,只说道:“是我愚笨。”

  宓妃见她如此,笑得更明媚了,但这笑容里绝没有初次见面时的嘲弄之意。“不曾想,堂堂河伯,竟被小小的埙为难住了,”宓妃打趣着,向冰夷伸出手去,“不知河伯可否能将那埙借我瞧瞧?”

  冰夷闻言,连忙将埙放在水上,用灵力轻轻一推,这埙便逆流而上,过了河洛交接之处,漂浮于洛河之上。宓妃一招手,这埙便从水上飞来,稳稳地落在了她手中。她拿着陶埙一看,便明白了。

  “这埙只得其形,还需正音。”宓妃说着,指尖在陶埙上轻轻画了几个圈,又放在唇边试着吹响了音阶……美妙多了。

  “如此便好了,”宓妃说着,俯身将埙放在水上,顺水一推,“应当可以了,君不妨再试试。先按住所有的孔,再依次放开。”

  冰夷拾起埙来,依着宓妃的话便要将埙放在唇边。可她刚拿起埙,忽而又想起方才宓妃试埙的模样:她将这埙贴在了唇边……

  冰夷不禁有几分不好意思,微微侧过身,才敢试着吹了几下。果然,能听出来是乐声了。

  宓妃点了点头,又随手变出一卷帛书,借风送了过去。“此乃乐谱,君依谱勤练,定能学成。”她说。

  冰夷接过帛书,展开看了,只见这帛书上不仅有乐谱,还有指法的配图,将如何吹埙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冰夷不禁一笑,刚要道谢,却忽而听见不远处传来“扑通”一声水声,抬头一看,只见不远处的洛河上只剩滚滚流水,岸边的女子早就不知向何处去了。

  但是这一次,冰夷并没有太过失落。她收好了埙,又捏紧了手里的帛书,冲着洛河水喊道:“请君放心,我必不让君失望。”她说着,又低头看了看帛书,这才心满意足地踏水离去。

  待她走远,洛水上才终于又有了些动静。宓妃自水下钻出,靠在了岸边的青石上 。她望着东流的河水,莞尔一笑。“这河伯,也不算太讨厌。”她想。

  她随意地将碎发别到了耳后,又倚在了石头上,静静地吹着风。远处隐隐传来凡人的歌声,听起来像是在播种,热闹非凡。

  宓妃不禁一时失神,风里却又卷来一阵竹叶清香,让她不由得吸了吸鼻子。几尾鲤鱼在她眼前自水中跃出,又轻轻落回水中,摆尾游走;几只白鹭立于岸边,张了张翅膀,又向她垂首行礼……她知道,这是洛水的生灵在向她致意。她也微微颔首回礼,却又不禁暗自叹息,只努力去听着凡人亲切的歌声。

  如果可以,她真想回到凡人中去。可是,她不行。如今的她,只能随着水鸟游鱼,在这水道中嬉戏玩耍。可水鸟游鱼尚可离开洛水,自在来去,她却无法踏出洛水一步了。

  冰夷却没有想这么多,她欢欢喜喜地回了石宫,每日对着帛书,握着陶埙,从早练到晚。若非她还要回应凡人的祈求,这陶埙怕是一刻都离不开她的手。

  只是,在乐律一事上,她实在没有太多灵性。一开始的几日,她吹出来的乐曲总是断断续续、不成曲调,按错也就罢了,偶尔还会破音。那声音听起来没有先前好笑,却颇为刺耳,扰得河里的小鼋精都来向她诉苦。

  “神君啊,”小鼋精哭哭啼啼,“河中有异响,终日不歇,好似鬼泣,不知何物作怪,扰得上下惶惶……还望神君庇佑河中生灵。”

  冰夷清了清嗓子,将陶埙和乐谱藏进衣袖里,这才应了一声。“知道了,”她冷脸说着,“你们不必忧心。”

  小鼋精见状,不敢多言,只得先行礼退下。

  “有那么难听么……”冰夷见小鼋精离开,方才又将陶埙和乐谱拿出来。她稍稍有些气馁,却并没有就此放弃:“若我就此不练,她又会如何想我?我在她眼里,已然是一个狂妄自大的蠢物,如何还能再担上一个失信的罪名?”

  想着,冰夷轻轻叹息一声。身为河伯,她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到水中生灵……即使,她不想如此。

  生平第一次,她感受到了无奈。

  无法,她只能偷偷练习。她不敢再将埙放在唇边,只得在心中回忆着旋律,一遍又一遍无声地练习着指法。如此练习了好几日,她总算不再出错了。

  “一直没吹过,也不知行不行……”她躺在石床上,抱着陶埙,惴惴不安。

  翻来覆去好几次,她才坐起身来。“不管了,且试试。”她想着,从水中一跃而出,在岸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望着滔滔流水,她终于将埙放在唇边,轻轻送气,吹了几句……似乎还能听?

  虽不及宓妃之琴音,但比她先前所奏动听多了。

  冰夷喜不自胜,她顾不得许多,连忙握着陶埙踏水而去,直到了河洛交接之处。宓妃今日并没有出水,岸边的石头上空无一人,只有一片竹海,在清风之中簌簌作响。

  冰夷见这里没人,也没有急着遣游鱼去请宓妃,只立在岸边,拿起埙来小心地试了试气息。这一次,似乎比方才更稳了些。

  她终于放心了些,握着陶埙,回忆着乐谱,又闭了眼睛……沉稳的埙声渐渐飘远,浸入水中,又散入竹林,很快传遍了河洛的每一个角落。

  曲毕,她睁开眼,宓妃却仍旧没有出现。冰夷望了望对面,等了许久,直至夕阳斜照,她却依旧不见伊人踪影。

  “莫不是,她嫌弃我的埙声?”冰夷垂了眼,又轻声叹息,“也罢,待我再练练。”

  她想着,对着对面的洛水行了一礼,然后转身便要离开。可她刚要入水,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琴音,伴随着她的轻笑。

  “河伯,请留步!”

  冰夷连忙转过身去,只见宓妃又坐在了石头上,膝上放着一把琴。她盈盈浅笑,又对冰夷道:“我有事来迟,请君莫怪。”

  “岂敢。”冰夷连忙说。

  宓妃颔首解释道:“洛水里的两个小精怪今日因故争执起来,我前去调解,一时竟分不开身。”又道:“君之乐声,我已得闻。只是有些地方听不真切,不知君可否能再奏一曲?”

  “自然!”冰夷说着,连忙拿起埙来,又吹奏了一遍。只是这一次,她不知怎的,练熟了的指法忽又乱了。才吹了一半,便有了错音。

  她有些尴尬,刚要放下手来,却听对面琴声响起。“河伯莫急,”宓妃对她道,“我与君同奏。”

  冰夷抬眼,却微微愣了一下。洛水之畔的女子正对她盈盈浅笑,在斜阳和暖的微光之下,她犹如落入清潭的一块未经打琢的璞玉,肌肤上是熠熠的流光,眸中是脉脉的波澜。素手一拨,恰如石落清泉,轻灵地回响在天地间。

  好美,冰夷想。这还是她第一次意识到“美”。

  “河伯?”见她出神,宓妃不禁轻声唤了一句。乐曲将要过半,很快就要到冰夷出错之处了。

  冰夷回了神,只装作无事发生,连忙又拿起埙,随着宓妃一同演奏。只是,她已然有些心不在焉了。好容易奏完一曲,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却听那边宓妃问道:“君有心事?”

  “不曾。”冰夷还在嘴硬。

  宓妃笑了:“乐声是骗不了人的。《南风》之曲,虽有哀伤之意,却并无忐忑之情。君,有心事。”她十分笃定。

  “当真不曾,”冰夷说着,又连忙岔开话题,“不知我的埙声如何?还请洛神提点一二。”

  宓妃含笑:“若是君有心事,倒还好说。若是君无心事,那便难猜了。”她说着,想了想,又道:“君之气息,似不太稳。”

  “如何练呢?”冰夷问。

  “勤加练习,便好了。”宓妃说。

  “君可否能教我?”冰夷问着,不觉向前挪动了一步。

  宓妃脸色一变,却又微笑道:“不可以,你我相隔太远。”她说着,又小心提醒着她:“河伯,似乎要越界了。”

  冰夷愣了愣,回望了一眼河水,果然,河水又越加剧烈地翻涌起来,似乎在酝酿着抢夺水道了。她忙收回脚步,又垂首对宓妃道:“抱歉。”

  她说着,心中却忽然涌起一阵难言的伤感。可她仍不死心,只看着注入大河的洛水,问宓妃道:“洛水可入河,君可否过来?”

  “君想我过去?”宓妃问。

  “是。”冰夷回答得十分肯定。

  “为何?”宓妃微微扬起了下巴,问道。

  冰夷喉头滚动了一下,回答道:“我想要你教我。”

  “那君可想过,我为何从未过去?”宓妃反问。

  冰夷答不上来了。

  宓妃笑了:“其实,这也怪不得君。君乃天地所生的大河,宇宙之宠儿,自然未曾考虑过支流的处境。”她说着,将琴放在了一边的石头上,又站起身来,对冰夷道:“君想我过河,我去便是了。”

  她说着,望着冰夷,一步一步地踏进了洛水。洛水对她很温柔,轻轻拍打着她的脸颊,送着她,直到河洛交接之处。然后,她便没再向前了。

  “敢问河伯,”宓妃仰着头问冰夷,“洛水入河后,可还是洛水么?”

  冰夷想了想,忽然大悟。可她还没有回答她,宓妃便又向河水踏出了一步。那一瞬间,冰夷清楚地看到,方才还明艳动人的神灵,忽然间变得苍白透明,仿佛下一刻便会消失在世间。

  是啊,洛水入河之后,自然会成为河水的一部分,哪里还有洛水呢?既然洛水不存于河水,洛水之神又如何能踏进大河呢?

  “不必了!”冰夷说着,连忙挥水一掷,将宓妃从河水中倒推了出去。

  宓妃落在了洛水之岸,肤色依旧苍白,还没有回缓过来。可她竟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只接着方才的话头对冰夷道:“还请河伯,勤加练习吧。”

  冰夷望着她,什么都没说,却自觉心跳如雷。“好。”她呆呆应了一声,又行了一礼,握着埙转身便要走。可走了没两步,她便又在水上停了下来。

  “敢问洛水之神,”她回头看去,“为何《南风》之曲,会有哀伤之意?”

  她还是不懂。

  宓妃想了想,没有回答,只又问冰夷:“若我拒绝回答,君可会发怒?”

  “不会。”冰夷回答道。

  “可会难过?”宓妃又问。

  冰夷若有所思,答不上来。

  宓妃微笑道:“人之七情,是世间最为玄奥之事。君连一日的凡人都未曾做过,自然难解其中深意,也怪不得君。君能听出《南风》之哀伤,已是难得。宓妃如今有三问,若有冒犯,还请君勿怪。”

  “请讲。”冰夷说。

  宓妃微微颔首,这才悠悠开口,问道:“第一问:敢问河伯,可曾想过要事事有求于人?”

  冰夷的回答很简短:“不曾。”

  这答案似乎在宓妃意料之中,她轻轻一笑,又问:“第二问:敢问河伯,所求不得回应,是何滋味?”

  冰夷忽然想起方才宓妃渡河的情形,一时竟觉心慌。她扭过头去,只强撑着嘴硬:“也无甚感觉。”

  “好,”宓妃似乎了然于心,只又问道,“最后一问:敢问,君可还记得自己何时成神么?”

  冰夷哑然。她根本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开始有了意识,又是何时开始受人祭祀。

  “不记得了。”她说着,声音淡漠。

  宓妃轻声叹息,又一一解答道:“第一问,的确,谁也不想事事有求于人。第二问也是如此,谁又会想自己所求得不到回应呢?至于第三问……”她说着,看向冰夷:“我亦不知,君何时成神,但我知晓,君能成神,定在凡人懂得祭祀之后。这便又回到了先前问过的问题:君可知,神灵之本为何?”她说着,顿了一顿,又道:“或许,换个说法吧。君可知,自己为何能成神?我又为何能成神?”

  冰夷摇了摇头,宓妃微微一笑,又坐到了石头边。她手里变出了一壶酒,抓着酒壶便饮了一口。

  “我能成神,是因为,有凡人祭祀,”宓妃说,“君能成神,也因凡人。若无凡人祭祀,我便是水下的烂泥枯骨,君则不会生出意识,永远是一条无知无识的大河。”

  “神灵之本,便是凡人。若无凡人,岂有神灵?”宓妃说着,又喝了一口酒。

  “难道我是因渺小的凡人,才得以存世么?”冰夷不信。

  “是,”宓妃却十分肯定,又自嘲笑道,“说起来,我也是在成神之后,才悟得这一切。”她说着,放眼看向茫茫山川,道:“君之言不无道理,凡人的确渺小,而这正是神灵诞生之因。若非渺小,如何能卑微地祈求上苍?若非众人之祭祀祈愿,又何来神灵?”

  宓妃说着,看向了身边的琴。“《南风》之悲,正在于此,”她说,“因自身弱小,而不得不发出祈愿;祈愿之辞,明明朴实无华,却又时常落空;即使落空,凡人还是要一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千年万岁,从未改变……”

  她说着,眼中竟滴下泪来,又连忙一把抹去。“君或许会觉得凡人聒噪无趣,我却只觉悲哀,”她望向冰夷,“若是可以,我当真希望这世上不再有神灵,凡人靠自己双手便能丰衣足食。若真有那一日,即使我魂飞魄散,也得以心安了。”

  她说着,强颜欢笑,随手变出一块方镜,顺着水推给了冰夷。“此物名唤阴鉴,凡人用之以月华取水,你我也可从中看遍世间万物、众生疾苦,”宓妃说着,又喝了一口酒,“回去吧,河伯。听听凡人的心声,莫要耽于音乐、再来此处了。”

  冰夷说不出话,她接过阴鉴,再抬头时,只见宓妃红着眼,又接连喝了好几口酒,倚在石头上,哼唱起了《南风》之诗。冰夷只觉心中莫名钝痛,宓妃口中吟出的曲调,似乎比琴声更为伤感凄凉。

  她微微蹙眉,抱着阴鉴,转过身去……却没有急着离开。踏在水上,她只觉心中憋闷,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微微侧头,看向宓妃。

  “莫再唤我河伯了,”她说着,见宓妃抬眼,又连忙飞快地收回了目光,“我叫冰夷。”

  说罢,她便乘水而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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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南风歌》为上古歌谣,相传为虞舜时歌唱运城盐池和人民生活关系的民歌。——摘自百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