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106章 丹青不改(七)

  “阿染,陆公子孝期将尽,陆家打算将这门婚事提上日程。今早陆家递了帖子来,三月十一,陆夫人要登门拜访。”

  “三月十一?”曹染正陪着伯母在园子里散步,听了这话,她不由得有些着急,却仍稳住自己,只低头垂眼温顺答道,“伯母,我已与阿描约好,三月十日去庙里为亡母祈福。一去三日,怕是不能与陆夫人相见了。况且婚约已定,我这些年也未曾动摇推辞,陆夫人此番来见我,不知所为何事?”

  伯母看出她不想见陆夫人,不由得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拳拳孝心自然重要,可终身大事同样重要。陆夫人上门,能有什么事呢?不过是自觉亏欠,要补偿于你。听说,她备了好些礼,要送给你。”

  曹染想了想,又笑了:“伯母恕我直言:这便更不值我见了。”

  “嗯?”伯母停下了脚步,饶有兴趣地看着曹染。

  曹染颔首恭敬答道:“前几年孝期,他们不曾想起来上门安抚我。如今孝期将尽,怎么竟上门了?想来,是他陆家认定了我会等。他们如此笃定,不过是因为陆家乃吴郡大族,门第比我们高些。在他们心中,我们曹家自然是要攀着他们的。他们低看了我、冷落了我,就算如今上门送礼,也不过是高高在上的奖赏。这样的赏赐,阿染不屑。”

  曹染说着,又抬起头来,问伯母道:“伯母,陆夫人可在帖子中直言要见我?”

  伯母摇了摇头,道:“不曾。”

  曹染听了,便行了个礼,道:“既如此,伯母,阿染还是想同阿描去庙里为亡母祈福。阿染不会为了看轻了曹家的未来婆母,便忘记了亡母生育抚养之恩。”

  “好吧,如此也使得……你这孩子,”伯母叹了口气,又问,“可如今不年不节,又非你姊妹二人母亲的冥诞忌日,怎么忽然想起去祈福了?阿染,阿描有时会胡闹,你莫要太宠着她了。”

  曹染低着头,目光却暗暗地飘向了一旁发了新芽的柳枝。柳枝嫩绿,颜色像极了曹描的新衣。

  “伯母,”曹染说着,神色黯然,“思母之情,岂有年日之别?我还能捱着,可阿描,到底年纪小些。”

  “唉,也是,可怜的孩子,”伯母倒是很疼她们,“既如此,我会给你们安排好侍卫,你们安心去、安心回。要记得,也替我和你伯父上一炷香,以告慰你们父母在天之灵。”

  曹染红了眼眶,只低着头,应了一声:“是。”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伯母便先行离去打理家事了。曹染本该跟上,可要走时,却莫名其妙地望着那柳梢头出了神。直到身旁的侍女彩平出声提醒,她才回了神来。

  “姑娘?”彩平有些疑惑,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句。

  “哦,没什么,”曹染又仰头望了望天边的夕阳红霞,落日流金,颜色很美,“回吧。”她说着,转身便向自己房间的方向走去。她走出园子,还没到房间跟前,便远远地看见有微弱的烛光从窗子里透出来。

  “阿描……”曹染轻叹了一口气,上前几步,推门进屋。一进门,她便看见曹描正立在桌案前,画纸摊开在桌上,而她手执画笔,正在作画。

  “阿姐!”曹描看见曹染,十分兴奋,却依旧没有放下手中的画笔,她只是招呼着曹染,“快来瞧瞧,我画得如何?”

  “好。”曹染丝毫没有提方才之事,走上前去,借着烛光细细地瞧着那山水画稿。可不过片刻,她便忍不住笑了。

  “阿描,”她说,“你的颜色用错了。”她说着,拿起了另一支笔,蘸了石青色,又在画上轻轻晕染开来:“既是清晨远山,这里的颜色便要更重一些。”

  “还有这里,”她换了一支笔,染了黑墨,“你用笔的方向反了,纹理看着便不自然。”她说着,只低头认真改着画。

  一旁的曹描见状,不禁有些不好意思。“阿姐,”她放下了笔,“我是不是毁了你的画?我实在是不擅长作画。”

  “怎会?”曹染一边改着画,一边轻笑道,“你的画很别致,可以见出未经雕琢的天真性情。很多人作画仅仅是摹景状物,而你,是写情。”但曹染却没忘记补上一句:“当然,这画若是在那些士人眼中,怕是不讨巧。”

  曹描一笑:“阿姐,你最会安慰我了。”她说着,也不顾曹染正在作画,便从身后一把拥住了她。“有这样的好姐姐,是我几世修来的福分!”她感慨着。

  “好啦,”曹染被她一抱,竟一动都不敢动,生怕画笔下错了位置,又怕颜色弄脏了衣裳,不得不由着曹描胡来,可她口中还命令着,“阿描,放手。”

  “不放,”曹描贴在姐姐的背上,摇了摇头,“这样的好姐姐,我怎舍得放手?自然要紧紧抱着,别让你跑了才是!”

  曹染听了,无奈一笑,却忽而又想起了祈福之事。不知怎的,她心中竟莫名有种不安,便放下画笔,严肃问道:“阿描,阿姐有事问你。”

  “何事?”曹描仍贴在姐姐背后,问着。

  曹染刚要开口,却忽然心软了。就如同她今日回答伯母时所说:孩子思念母亲,哪里会挑时候呢?只不过是恰好撞上罢了。她身为长姐、身为妹妹在这世上最亲的亲人,怎能随意揣测她的孺慕之情呢?

  她知道,妹妹虽然调皮了些,但总是看重家人的。

  “没什么,只是想问问,过几日去庙里祈福,你可准备了什么?有无祭文?有无祭品?有无为住持准备礼品?此去祈福,香火钱你又打算给多少?”她问着,挣脱了曹描的怀抱,转过身去,腰倚着桌案,面对着她。

  可这一连串的问题显然不在曹描考虑范围之内,只见曹描皱了皱眉,想了又想,低头嘟囔道:“这么麻烦啊……”她说着,又忽而一笑,扑上前去,伸手越过姐姐的腰,按住桌案,却将曹染也禁锢在了自己双臂间。

  “阿姐,”她望着她,故作可怜,“你帮帮我吧。”

  “如何帮你?”曹染挪开了目光,避开了曹描的视线,“你迟早也会自己处理这些事的。等你有了夫家,难道你也躲得过去么?”

  “我才不要有什么夫家,”曹描着急起来,“我有阿姐便够了!”她说着,顿了顿,又低头问:“难道阿姐嫌弃我了不成?”

  曹染无奈:又是这一句。可偏偏,她最听不得这话。

  “傻妹妹,又说傻话,”曹染还是妥协了,“怎会嫌弃你呢?”她说着,抬起手来,细心地为妹妹整理着碎发:“这次我来,可你一定要留心学着!”

  “不学!”却不想,曹描连这也不答应,她一头钻进姐姐的怀里,紧紧地抱着她,低声道,“我学了,阿姐便不要我了……我才不要学呢。”

  “又说傻话、又说傻话,阿姐怎么可能不要你呢?你永远是阿姐最亲近的人,是阿姐的唯一。”曹染念叨着,抬起手来,轻轻抱住了妹妹,拍打着她的背,安抚着她——就如同儿时一般。

  她还记得刚来到伯父家时,姐妹两人还住在一间房。那时的曹描太小,整宿整宿地做噩梦——先没了母亲,又在逃命时没了父亲,最后寄人篱下,谁能安心呢?曹染虽然也睡不踏实,但她知道,自己总是该照顾妹妹的,这不仅是她的责任,更是因为妹妹是她在这世上仅存的亲人。

  于是,那时的曹染便总是做出稳重温柔的模样,在曹描梦中难安之时,抱住她、哄着她。梦里的曹描似乎能感觉到姐姐的抚慰,只有在姐姐的怀抱里时,她的眉头才会舒展开来。为此,曹染也可以一夜不睡,只要妹妹能睡个安稳的觉,她便满足了。

  如今,也是同样。只要她抱住她、只要她可以依偎在她怀里,她便可以获得在别处无法获得的安宁。

  “阿姐,”曹描小声问着,“我当真是你的唯一么?”

  “这还会有假么?”曹染笑着反问。

  “可是我很怕,”曹描说,“我怕有一天,你不要我了。”

  “不会、不会,”曹染轻轻拍打着她的背,柔声道,“阿姐永远不会丢下你不管。只要阿姐在世上一天,你便永远是阿姐的唯一。”

  “阿姐既如此说,便不许食言!”曹描说着,直起身来,又伸出小指,“拉勾!”

  “好,拉勾,”曹染哄着她,笑着伸出了自己的手,勾上了她的小指,“阿姐答应你,永远不会丢下你。”

  曹描笑了,勾着姐姐的小指也晃了晃。曹染却收回了手,又回身整理着书案,口中却笑道:“傻阿描,都多大了,还要拉勾。”

  曹描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姐姐忙碌的背影。烛光下,她的目光追随着姐姐的动作,不敢轻易离开。仿佛只要她将目光挪开片刻,眼前这人便会骤然消失,一点儿痕迹也不能留下。

  去寺庙祈福之事,最终还是曹染打点好了。她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帖,面面俱到。三月初十,姐妹二人坐了马车,带着丫鬟,载着祈福所需的一应物件儿,在曹家侍从的护卫下,到了城外灵安寺。

  住持方丈热情地将两人迎进了寺庙,曹染也客套地给住持方丈和寺内诸人送了礼。她甚至带了一副自己的画作:“小女不才,只觉灵安寺风景秀丽,便斗胆为灵安寺作了一幅画,还望住持方丈笑纳。”

  方丈接过那画卷,又命小和尚展开。画轴转动,这清丽幽深的山水画便缓缓呈现在众人面前。方丈见了,不由得拊掌称妙:“曹姑娘,丹青妙笔,堪称闺阁翘楚。”

  曹染颔首一笑:“方丈谬赞了。不过雕虫小技,闺中消遣时间之物耳。”

  “曹姑娘不必自谦,”方丈说着,又对身旁的小和尚道,“将画卷收好,请匠人裱装。好生保管,不得出一点儿差错。”

  小和尚应了声“是”,便急急忙忙地收好了画卷,抱着画卷出门去了。曹染又与方丈饮了茶,客套了一回,终于起身道:“方丈事务繁杂,小女便不打扰方丈了,先回客房休息。这几日祈福,还有劳方丈。”她说着,行了一礼。

  方丈亦起身回了一礼:“曹姑娘还请放心。”他说着,便送着曹家姐妹出了门,又命小和尚为二人引路。

  曹染见了,便推辞道:“不必麻烦小师父了。这灵安寺,本也是我姐妹二人自小常来的地方,路都熟了。”两人说着,又客套了一番。最终,还是曹染获胜,姐妹二人自己去寻客房了。

  好容易走远,到了无人之处,方才一直沉默的曹描总算长舒了一口气。“阿姐,”她说,“我听着你们说话,便觉得累。”

  远处传来和尚们的诵经声,曹染牵着曹描的手走在林间小径上,又对着曹描轻笑:“知道你不自在,所以也没让那小和尚跟着我们。”她说着,又忍不住叹道:“你呀,若是得空,还是得学一学这待人接物的规矩。方才那些客套,虽然啰嗦繁杂,却总是避不开的。”

  曹描最不喜欢她说这话,便反问道:“阿姐,佛门清修之地,自有佛门规矩。怎能还依着俗世污浊蠢笨的规矩呢?”

  这话问得好。曹染停下了脚步,放眼看向了这清幽之处的老树翠竹,乍一看,还真像个世外之处,不染尘埃,更不沾俗世纷争。可是……

  “阿描,”她说,“所谓清幽干净,当在人心。可这世上,有几人能达此境地?这佛寺,不过也仅仅是俗世一隅。天下污浊,小小的佛寺,如何能独善其身?有时,人总是无法抵抗世俗的。”

  她慨然叹着,可曹描听了这话,竟登时冷下脸来。“阿姐,”她十分认真地说着,“这话我不喜欢。”

  “就算不喜欢,也是事实。”曹染说。

  “可我就是不喜欢。”曹描说着,再也忍不住心中闷气,她松开了握着姐姐的手,拔脚便走。曹描的侍女见了,也忙追在她身后。

  “阿描!”曹染喊了一声,本也想追上去,可她长裙曳地、宽袍大袖,本就行走不便。刚追出两步,裙尾便坠在了泥里,险些给她绊了一跤。不得已,她只好停了下来,看着曹描远去的身影,却无可奈何。

  彩平见状,连忙上前,帮自家姑娘将裙尾从泥里捞出来。原来,那裙尾被泥里枯枝挂住了。好容易才收拾好,曹染叹了口气,便要回客房。可她刚迈出几步,便听见身后有人叫她:“曹姑娘!”

  曹染只得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只见是个和尚。这和尚看着年纪不小了,额头上尽是皱纹,但精神矍铄,健步如飞,全然看不出他真实的年纪。曹染觉得奇怪,她来了灵安寺许多次,却从未见过这人。

  “曹姑娘!”说话间,那和尚已到了她跟前。

  曹染问道:“不知师父有何贵干?”

  那和尚却是一笑,眼里透着不同寻常的光。“只是觉得姑娘颇有灵性,又画技出众,”他说着,又问,“姑娘可曾画过人像么?”

  曹染摇了摇头:“画过,但不如山水。”这是实话,并非自谦。

  “可惜了,”和尚说,“姑娘分明是是可造之材,若会画人,便更好了。”他说。

  “可造之材?”曹染越发奇怪,却也觉得可笑,便笑问道,“敢问师父,不知我可为何处之材?”

  和尚打量着她,又眯了眯眼睛:“若有那一日,姑娘自会知晓的。贫道只觉姑娘似乎是世上最为清醒的糊涂之人,而这样的人,往往能给人意外之喜。”

  曹染皱了皱眉:“贫道?”

  她刚要再追问,却见眼前这和尚模样的人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符箓来。他也不问曹染要不要,便将这符箓塞进了她手中。

  曹染拿着那符箓,低头看了一眼,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这和尚又道:“对了,送你一首诗。你可要记住喽!”

  “嗯?”曹染更加疑惑了。

  只听这和尚念道:“莫愁无故人,故人会当逢。当逢故人时,依旧好颜容。颜容岂难永,丹青可长留。留得旧时貌,神思随我游。”

  和尚念着,哈哈大笑,挥袖便走。“自己悟吧,孩子,”他说,“有朝一日,你会用上它的。到那时,我这门绝学,便后继有人了!”他说着,仰天长笑,大步走开,须臾之间,便消失在了小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