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99章 玉女有悔(十二)

  人前风光,人后受罪,这便是沈秋娘在傅府做妾的日子。傅如贾只当她是一个玩物,而何徽玉对她的敌视则日渐加深。

  “你方才,可是斜了我一眼?”狭路相逢时,沈秋娘分明行了礼,可何徽玉依旧如此问着。

  “没有,”沈秋娘疲惫地回答着,“夫人看错了。”

  可她语气中的敷衍无奈,竟让何徽玉更加恼怒了几分。“你这是什么态度?”何徽玉质问着。

  “奴只是累了,”沈秋娘说,“夫人切莫多心……告辞。”说罢,她生怕何徽玉再纠缠她,连忙走了。

  类似的事每天都在发生,府上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终于有一日,这一切都爆发了。而起因,仅仅是傅如贾又要出门经商了。在傅如贾向何徽玉辞行时,沈秋娘被叫到了门外,等着送行。

  她心里是很开心的。傅如贾离家,她也能少挨些打。但此时,她不得不按捺住所有的欣喜,静静地立在门外。门里的交谈声时不时地传进她耳中,一开始,两人还算是心平气和地说着话。可说着说着,不知怎的,语气便都不对了起来。

  “可是,你怎么又要出门了?”她听见何徽玉问着傅如贾,像是有些委屈,“你答应过我的,不再出远门的。”

  “不出门,家里吃穿用度你来挣么?更何况,已定下了,这时候就别再说这种话了。”傅如贾本来想出门,听了这话,不禁有些不耐烦了。

  “本地也有那么多产业,何必一定要出远门?”何徽玉追上去,问着,“自骊君出生后,你便成日找借口不着家。先前你流连酒楼,说家里没意思。我依着你的意,忍着旁人的闲言碎语,把姓沈的买回家里,可你怎么还要走?你这次又要走多久?难道又要两三个月不回来么?骊君看不见你,会想你,我也……也会想你。”她说着,已有些哽咽了。

  “你是在怪我么,”傅如贾根本不听她的话,“你家人不是嫌弃我不上进么?怎么我上进了,要出门做买卖,你反而又不乐意了?你们何家到底要我怎样?”

  他说着,越发生起气来:“你如今还指责我不着家,可谁家娘子如你这般?人家都百般扶持夫君,唯有你,满嘴的礼义纲常、国家法度,这也不许、那也不行!还故意装出一个大度模样,给我纳妾?你知道外边人是怎么说我的吗?他们说我高攀了你,却还不善待你!怎么?你是想让外边那些人可怜你吗?你父亲兄长吃了我那么多钱,却不肯拉我一把,反而要指责我不求上进?我倒是想上进,你们可给过我机会么?”

  何徽玉一愣:“当初是你一定要求娶我,是你在我未出阁时便偷偷来与我相会……”她说着,声音一颤,又咬了咬牙:“也是你,嫌弃我如今的模样还不及酒楼里的乐人……是你说,如果那乐人在家,你一定日日回家!你以为,我愿意给自己的夫君纳妾么?”

  “哦,没想到你真信了,”傅如贾说,“你以为我为什么不想回家?不就是因为你吗?我可受不了成日对着你那张哭丧的脸,更受不了你每日自以为是的‘规劝’!从来都是你不够好,我委婉些,你便当真了不成?如今还拿着纳妾说事,我问问你,从头到尾,我可曾直说让你去把她买回来吗?难道不是你自作主张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何徽玉哭了,质问着。

  “没什么意思,”傅如贾说,“只是你一向喜欢大包大揽、自作主张,装着讨好的模样,做出的却全是令人作呕之事。你若有心,趁早帮我谋个一官半职,什么妾室,我不需要!”

  他说着,再不理会何徽玉,抬脚便出了门。沈秋娘正在门外等着,本听得神情凝重,见他出来,还是怕得挤出来了一个笑容。

  “爷,奴家……”

  一语未毕,她便被傅如贾揽在了怀里,又在额头上狠狠亲了一口。“还是你乖,”傅如贾说着,回头看了一眼追出来的何徽玉,又对沈秋娘柔声道,“等我回家。”

  说罢,他便走了。

  沈秋娘目送着傅如贾出了门,却忽然打了一个寒颤。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头升起,回头一看,只见何徽玉正忍着泪、瞪着她。

  “夫人……”沈秋娘自知大事不好,不由得唤了一声。

  “他不是说,他不需要你么?”何徽玉问着,一步一步下了台阶,眼神里尽是愤怒引发的敌意,“既不需要,你也不必再吃我傅家的饭了。”

  “夫人……”

  “来人,”何徽玉大吼一声,目光却死死地盯着沈秋娘,“将这贱人,带回房去,好生看管。没有我的吩咐,不许给她送饭!”

  沈秋娘被关起来了。屋里连个服侍她的人都没给留,只剩了她。

  第一日,沈秋娘还不觉得有什么。饿一天,等何夫人消气便好了。从前在卖艺时,她也不是没受过饿。更何况,屋里还有水,以水充饥,足够了。

  第二日,屋里的水就只剩了小半壶,她不得不省着喝。胃里叫个不停,她已很难忽视这饥饿感。可她没有办法,只能老实在床榻上躺着。她想:何夫人很快便要消气了吧?最多不过三日,她一定会消气的。

  第三日,屋里一点儿水都没有了。冬风萧瑟,她又冷又饿,自知一定要进食了。她强撑着,下了窗,挪到窗边,敲响了窗子。

  “请问,”她有气无力,“能给我些吃的吗?”

  窗外的声音只是回答着:“夫人还没发话。”

  “能帮我去问一问夫人吗,”她恳求着,“告诉夫人,说……秋娘知错了。”她根本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她只是被卷入了一场无谓的纷争。

  “谁敢啊?”窗外的声音回答着,“夫人说了,若有敢为你说情的,后果自负。”

  “那你能给我些吃的吗?”沈秋娘问,“我真的好饿……”

  那人不说话了,像是挪远了些。沈秋娘苦笑了一声,坚持了片刻,便昏倒在了窗边。

  不知何时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这是第四日了?这一次,她连一口米汤都没有了。沈秋娘只觉自己的精力即将被耗尽,终于不顾一切地本能地用力拍打着窗子。

  “来人!”

  “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

  “我好饿……”

  外边哪里有人回应她呢?夜已深了,那些看管她的人偷懒,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可他们偏偏尽职尽责地锁住了她的门窗,而她虚弱得很,根本出不去。

  “来人……”

  很快,她便又没了力气,只拿了簪子,不停地敲打着窗沿。“来人,”她的声音一遍比一遍虚弱,“来人……”

  不知敲了多久,天都亮了。朝阳的微光斜照在她面颊上,窗外终于传来了些动静。“谁在里面呀?”她听见了一个稚嫩的声音,拖着长音,是孩童特有的语调。

  沈秋娘连忙拼尽全身力气,坐直了身子。“我、我……”她连说话都没有力气了。可窗影上,显然只有一个小娃娃。

  她看见那指头戳破了窗纸,又有一只眼睛好奇地向里张望。“呀,”小女孩儿看见了她,吓得叫了一声,又问,“你是谁?”

  “我是沈秋娘,”沈秋娘急急地回答着,又连忙道,“我好饿,你可以给我些吃的吗?”

  “沈秋娘?”小女孩儿重复着她的姓名,“不认识。”

  “我好饿,”沈秋娘已经要神志不清了,“你有吃的吗?我求你、求你……我好饿……”

  她知道,这可能是她最后的希望。

  “小祖宗!怎么一转眼,你就跑这来了?”可一个着急的声音忽然响起,“若是让你娘知道你乱跑,我可就有苦头吃了。”

  “奶娘,”小女孩儿说,“里面有人,她说她叫沈秋娘。”

  “快别说这些,”小女孩儿像是被奶娘一把抱起,“你娘最烦听到这个,若是让她听到了,她会不开心的。走,奶娘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可里面真的有人,我看见了……”小女孩儿的声音越来越远。沈秋娘也知道,她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她的意识逐渐涣散,很快,她连饥饿感都感觉不到了。浑身轻飘飘的,一点儿力气都使不上。身体的本能让她张了张嘴,继续呼救。可她张着口,却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眼前的光越来越强烈,事物却越来越模糊。她瞪大了眼睛,想要看清眼前的一切……可是,只能到这里了。

  她低头望着自己因饥饿而扭曲的尸身,不觉落下泪来:她的生命,只能到这里了。

  沈秋娘独身一人死在了这风光富贵的傅家,可是无一人知道她死了。她想报仇,可她太过虚弱,什么都碰不到。好容易躲过了阴差的追捕,她的魂魄便又回到了这间屋子。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尸体,只等着有人来给她收尸。可是,直到三日后,外边的人才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这几日,好像没听见里面吵我们了?”有人问。

  “不是吧,我记得昨日还是有的。”

  “你昨日根本没来吧!”

  “记不得了。”

  “她被关了几日了?”

  “不过三四日。”

  “我怎么觉得不止三四日了?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怎么可能?好歹也是个受宠的姨娘,屋里不知道藏着多少好东西,哪就这么容易出事了?”

  “要不,去问问?”

  “诶,这窗户纸怎么被戳了个洞?正好让我瞧瞧……”

  “不好了!她不动了!”

  外边终于乱了起来,有人打开了门,进来察看,又惊慌失措地逃离出去。沈秋娘看着这一切,只是悲愤地冷笑。

  好端端的,竟遭此无妄之灾!

  没一会儿,何徽玉也来了。她进了门,看见了沈秋娘的尸身。她愣了一下:“怎么竟真的……怎么会……我、我怎么竟忘了?”她说着,脚下不稳,险些栽倒。

  “夫人?”有人唤了一声,何徽玉终于回了神。她忙稳住自己,又退了出去,抬手便给了看守之人一巴掌。

  “要你们好生看管,难道是叫你们将人饿死吗?”她问着。

  看守之人也不服气,忙低了头,解释道:“夫人说,没有你的话,不许给她吃的。”

  何徽玉一时语塞,又转头看向了沈秋娘的尸身。“你们都是死脑筋吗?如今有多少人知道此事?”她努力保持着冷静。

  那人回答着:“不多,就我们几个看守的知道。”

  “好,此事绝不能外传,不然你们都逃不掉。你们若要出去乱说,也要掂量掂量,是你们厉害,还是我何家厉害!我有的是办法,让你们闭嘴。”何徽玉对着几个负责看守之人说道。

  几人听了,面面相觑,又连忙跪了下来,齐声呼道:“夫人!”

  何徽玉收了目光,看向了眼前的仆人,又道:“沈秋娘没有死,她只是趁夫君不在时,私逃出府了。记住了么?”

  下人们知道她话语里的威胁之意,不由得连连点头。只听何徽玉又道:“这间屋子里的金银细软,归你们了。你们想拿多少,便拿多少。明日,还会有五十两银子送到你们各自家里。拿了银钱,便离开这里吧。”

  几人不敢不答应,一时又是叩首,又是道谢,然后便匆匆离开。屋里,只剩了何徽玉和她的侍女。

  “夫人,我们如今怎么办?”侍女问着。

  何徽玉回头看了一眼沈秋娘的尸身,终于支撑不住,跌在了地上。她指着沈秋娘的尸身,吩咐侍女道:“你去帮我,把她的眼睛合上。”

  侍女心中害怕,却还是壮着胆子去了。可再一回头,便见何徽玉已泪流满面。“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说,“我只是想出一口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

  “不!不可能!”傅骊君看到这里,大叫出声,而她也终于得以从沈秋娘的记忆中挣脱出来。再一抬头,她便对上了沈秋娘凄怆的目光。

  “不可能么?”沈秋娘觉得可笑,又指了指身旁的假山,“你娘怕人发现自己的所作所为,趁着夜深人静,将我埋在了这假山里。后来,她又借着整修园子的名义,在这附近栽满了竹子,又让人挪了一块巨石,堵住了假山。玉女峰……呵,真是个好名字。”

  “不、不……”傅骊君连连摇头,双目失神。

  “傅骊君,说来也巧,你是我生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沈秋娘一笑,含着泪握住了她的手,“我就在这里,你若不信,自己来看。”

  她说着,凑到了傅骊君的耳畔。“对不起,”她说,“我不该将你牵扯进来。可我真的好恨……好恨!我只是一个卖艺的琵琶女,为何要因你父母纷争,遭此无妄之灾!我也是个人啊!我为何要被这样苛待?我做错了什么?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说罢,她伸手使劲一推,傅骊君无力抵挡,重重摔倒在地。

  “你的身体,还给你,”她听见沈秋娘说,“之后的一切,由你决定。”

  傅骊君一阵眩晕,好容易清醒,只见自己已躺在了家中堂屋。眼前依旧有些模糊,但她能感觉到,周围的人都惊恐地望着自己,有些人已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有些人被绑缚着,还连连后退。绿滢在,却不敢上前。王奶娘也在,见她醒来,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想来,在沈秋娘占据她身体的这段时间里,她没少作恶。

  众人之中,只有一身是血的何徽玉按捺不住,当即哭出了声。“骊君,”她说,“娘知道是你。”她说着,便要扑过去抱住她。

  傅骊君望着母亲,眉头忽然一蹙,眼前的面孔同沈秋娘记忆中的何徽玉重合,她哆嗦了一下,推开了母亲。“不、不……”她喃喃,又连忙爬起,奔向了后园。

  后园,竹叶簌簌,假山依旧。除了假山上多出来的符纸,这里似乎没什么变化。傅骊君疯了一般地狂奔了过去,扯掉了那些符纸——想来是母亲这些日子求道士贴上的。若非如此,沈秋娘也不会想要占据她的身体。

  然后,她又跪在了假山前,徒手挖掘着沈秋娘所指之处。那里的巨石,她推不动,只好拼命地挖着巨石下的泥土。她不知疲倦,只是一味挖着。她想:最好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骊君!”何徽玉带着人追来了,她叫着她的名字,可当她看清傅骊君在做什么事时,不觉脚下一软,“骊君,你,你在做什么……”

  “是她在骗我,”傅骊君顾不上回答母亲的话,只重复着,“她一定还在骗我!”

  地里有些坚硬的树枝,很快,她便十指俱伤。可她浑然不觉,依旧奋力地挖着、挖着……

  “骊君,停手,”何徽玉哭着,想要奔上前去,却被王奶娘死死拉住,“停手!别挖了!”

  可傅骊君却仿佛根本没听见一般,依旧不停地挖着。她面前已有了一个很深的坑,可那里依旧什么都没有。

  “骊君,”何徽玉吼着,“我叫你停手——”

  正当此时,傅骊君手上一顿。她怔了一下,又浑身无力地瘫软坐下。眼前,终于有一截白骨裸露出来,迎上了浩浩日光。

  “娘,”傅骊君僵硬地回过头去,“她竟然……没有骗我。”

  何徽玉几乎要昏过去,一时说不出话来,所幸王奶娘扶住了她。“姑娘,”王奶娘说,“你莫要怨恨你娘,当年她气疯了,一时忘了这事。我们所有人都是无心之失……当年若非我把你抱走,秋娘也不会丢了一条命。”

  “无心、无心,”傅骊君摇了摇头,“有罪之人,向来会给自己开脱。”她说着,又低头看向那截白骨,泪水登时涌了出来,打在白骨之上。

  “秋娘,我不知该怎么办了,”她哭着,“我当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骊君,”何徽玉颤声开了口,“这些事都和你没关系,娘已经摆平了。你不要被那女鬼蛊惑了!你回来,娘会保护好你的!”

  “保护我?”傅骊君没猛然回过头来,怒视着何徽玉,“你口中的保护,究竟是怎样的?”可她说着,忽然一顿。母亲身上为何会有那么多血?可她看起来,并未受伤。

  她想着,头脑一痛,被沈秋娘占据身体时的记忆骤然间涌入脑海。她看见自己提着菜刀走入了大堂,直面着瑟瑟发抖的父亲母亲。所有的傅家人都被绑缚起来,地上还有一个昏倒了的青袍老道。很显然,这是一场恶战之后,而傅家没能赢过沈秋娘。

  “沈秋娘。”何徽玉望着她,说。

  “是我,”占据了傅骊君身体的沈秋娘笑了笑,“不曾想这么多年,你竟还能认出我。”

  “你要做什么?”何徽玉急了,“你快从骊君身体里出来,莫要伤害她!”

  “可以呀,”沈秋娘爽快地答应了,又一挑眉,“但是,有个条件。”

  “请讲,”何徽玉说,“只要你放过骊君,我什么都依你。”

  “哦,原来如今,你又把女儿看得这么重啊,”沈秋娘说着,步步逼近,“那我倒真是好奇,丈夫和女儿,你会选谁?”

  她说着,劈开了何徽玉身上的绳子,又把刀递给了她。“杀了傅如贾,”沈秋娘高声说道,“我自会把女儿还给你。”

  傅如贾登时更慌了几分。何徽玉看了一眼傅如贾,又问沈秋娘:“可你若是反悔呢?”

  “你若不杀,我连反悔的机会都没有,”沈秋娘说,“可你若杀了,我说不定会信守承诺呢?”

  话音落下,傅如贾的惨叫随之响起。何徽玉毫不犹豫地将菜刀砍向了傅如贾的腹部,溅得她满身满脸都是血。傅如贾挣扎片刻,便没了气息,倒在地上。傅家人吓得尖叫哭号,却无处可躲。

  沈秋娘也是一愣:她的果断,让自己都反应不过来。

  “如今,可以放过骊君了么?”何徽玉问着,望向了沈秋娘,又将菜刀扔在了地上。

  沈秋娘回了神,又不禁拊掌叹道:“何徽玉,你总是这样出人意料。”她说着,又只是摇头。

  “骊君……”

  一声呼唤,又唤回了傅骊君的神志。何徽玉已挣开了旁人,到了她跟前,又一把抱住了她。

  “骊君,别怕,”何徽玉说,“娘在、娘在……”

  傅骊君被母亲抱住,又抬头望了望天,眼泪止不住地落下。“娘,”她终于开了口,“你们,为何都要为难我?”

  “不是的,不是……”何徽玉连忙安慰着她。

  “娘,”傅骊君闭了眼,“我是不是不该来到这世上。”

  “怎会?”何徽玉忍泪说着,“骊君,这都是我们长辈的事,你那时太小,什么都不懂。这些事,都与你无关!”

  “怎会与我无关?”傅骊君挣开了母亲的怀抱,望着她的眼睛,质问着,“怎会与我无关呢?”她指着母亲,说:“一边是生我养我的父母,而另一边……”她说着,看向了那截白骨,“另一边……是我……我的梦……”她说到此处,已是哽咽难言。

  “骊君,”何徽玉又唤了一声,却不知该说些什么,“骊君……”

  傅骊君坐在泥里,仿佛听不见何徽玉唤她一般,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何徽玉见女儿如此,唯有暗自垂泪。可忽然,傅骊君笑了。

  “娘,”她说,“终归,是咱们欠人家的。欠人家的,就要还,是不是?”

  何徽玉紧张起来:“你要做什么?”

  傅骊君却只是微笑,又问:“娘,十月怀胎生养哺育之恩,也该回报,是不是?”

  何徽玉连忙摇头:“骊君,娘不要你回报、不要……”

  可此刻的傅骊君哪里肯听她的?她站起身来,便毅然决然地向堂屋的方向走去。身后,何徽玉还在叫她,可她的脚步已不会为他们停留了。

  她大步冲到堂屋,捡起了母亲丢在地上的菜刀。她看了看那些还被绑缚着的姨娘弟妹,然后便走到了傅如贾的尸身前,俯身下去,狠狠地砍了两刀。其他人更加惊慌了,想要逃,却动弹不得,只听傅骊君问着:“我爹,是谁杀的?”

  “是……夫人……”有个弟弟哆嗦着回答着。

  “错!”傅骊君吼了一声,否了他的回答,又拿着菜刀架在了他脖子上,“爹难道不是我发疯之后杀的么?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是谁杀了爹?”

  那弟弟哭出了声:“是……骊君姐姐!”

  傅骊君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看向了其他人,问着:“你们呢?”

  其他人哪敢违悖她呢?他们只得附和着:“是骊君杀的,是傅骊君杀的!傅骊君疯了!”

  傅骊君终于放心了。她丢下菜刀,又转身走向后园,正遇上追来的何徽玉。“娘,”这次,她主动叫了一声,“不必担心我。”

  何徽玉没有说话,只担心地伸出手去想握住女儿的手,却又被傅骊君躲开了。“骊君?”她唤了一声。

  “娘,”傅骊君听起来很是疲惫,“我们……将秋娘好生安葬吧。”

  何徽玉鼻子一酸,又点了点头,顺从着女儿,跟着她走向了后园假山。“娘,”她听见傅骊君又说,“我很累了,你来安排他们吧。将秋娘的尸骨好生挪出来,她不该被埋在这里。”

  何徽玉此刻只想稳住傅骊君,忙点了点头,依着女儿的话,吩咐了身旁的人来干活。可傅府的下人早就被吓跑了许多,她身边不过绿滢和王奶娘二人。正当她张罗着要再叫些人来时,忽听傅骊君声音响起:

  “秋娘,我已决定了:你的命,我来偿。”

  说罢,便是一声闷响。何徽玉再回过头去,只看见傅骊君已一头撞在了那巨石上,鲜血如注。

  “骊君——”

  “然后,何徽玉便疯了,时而清醒,时而癫狂,当然,癫狂的时候更多一些,”女子讲着故事,又给崔灵仪填了酒,“傅家也就此散了。宅子里似乎还在闹鬼,可谁知道呢?所有人都离开了那个地方。”

  “原来如此么?”崔灵仪问着,又沉思起来。

  “如何?这个故事,在你的预料之中吗?”女子问。

  崔灵仪叹了口气:“都是苦命人。无论是你,还是沈秋娘,甚至连年轻时一心扑在丈夫身上而做下恶事的何徽玉,都是苦命的。”

  “我?”女子笑了,“我可没说我是谁。”

  “但我已知道了,”崔灵仪说着,指了指自己的额角,“我看到了。你能鼓起勇气离开,很好,这些旧事本不该牵连到你。”

  “是啊,”女子点了点头,“是啊……本不该牵连的。”

  “只是你脸上的伤……”崔灵仪有些疑惑。

  女子低了头:“我不想让别人找到我,只得忍痛,下了狠手。”她说着,又问崔灵仪:“你还要去杀那女鬼吗?”

  崔灵仪摇了摇头:“这买卖,我不做了。”她说着,站起身来,举起酒杯,道:“无意打扰,若有得罪,还望莫怪。”

  “不会,”女子摇了摇头,“此事在我心里,也压了很久。我心中有愧,不知该同谁诉说。还好,你来了。”

  崔灵仪微微一笑,又打量着这酒楼,道:“酒楼看起来不错,想来只是近年战乱,耽搁了。以你的才能,一定会将这酒楼经营得红火热闹,而且,在你的酒楼里,一定不会有第二个沈秋娘。”她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便以此酒,祝你余生顺遂。”

  “多谢,”女子垂眸说着,“多谢。”说罢,她也陪了一杯。

  “对了,”崔灵仪掏出怀里的书信来,“我想找一个姑娘,名叫姜惜容,扬州口音,和我一般年纪,她应当是要去长安。这是她的字迹,不知你可否见过她?”

  “扬州人?”女子摇了摇头,“但我知道一人,姓华,行七,人称华七郎。他常年行走江湖,来往于长安扬州间经商,见多识广,你可以去打听一下。”

  “好,多谢,”崔灵仪点了点头,又打量了她一遍,道,“保重。”

  女子也回了一句:“保重。”她说着,微微一笑。

  崔灵仪听了,提上剑便出了门,要回那土地庙去找癸娘。可她刚骑上骡子,要回去时,忽听酒楼之内传来一阵哀伤的琵琶声,如泣如诉,像是在追忆,更像是在悼念……

  琵琶?

  崔灵仪登时打了个激灵,忙回头看向那酒楼。“她……”她不可置信地喃喃着。

  空无一人的傅家老宅、看屋子的王氏老妪、血流满面却留着干净指甲的女鬼、还有这婉转哀伤的琵琶声……

  “她,很饿。”

  她。

  傅家老宅里,王奶娘颤颤巍巍地搬着个矮凳来到了竹林里,坐在了假山石边。她叹了口气,又在假山上放了一袋子蜜饯儿。

  “姑娘,老婆子来给你讲故事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