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94章 玉女有悔(七)

  “那日,傅骊君试着推开那石头,却失败了。石头太重,以她一人之力,根本推不开。她也不敢让人知道自己又来了那后园,只得匆匆离去。好在,当日何夫人便醒了。接下来的几天,府里风平浪静,再也没什么奇怪的事。”女子说着,给崔灵仪斟了酒。

  崔灵仪拿起酒杯,抿了一口。“这酒不错,”她说着,又问,“然后呢?”

  “然后,”女子看向了门外寂寥无人的官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风平浪静的时候呢?在一切逐渐回归正轨之时,傅骊君却还在持续地做着一个梦。一个诡异……却并不可怕的梦。”

  “多谢。”

  那夜,在她送了几个糯米糕之后,她又梦到了那被翠竹环绕着的假山。层层竹叶间,萦绕着薄薄的一层雾。她隐约看见了一个白衣女子,身材纤细,长发飘飘。可惜天黑了,她看不清她的面容。

  “你是何人?”梦里,傅骊君很是大胆。

  “为何是你?”可那女子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重复着,“怎会是你!”

  然后,这个梦便醒了。

  一连几日,傅骊君都在做同一个梦。她不知那女子究竟在问什么,自然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她想,或许那地方的风水真有些问题?

  但很快,傅骊君便打消了这念头。若真是风水有问题,她家早就出事了。这可是祖宅,祖祖辈辈安安生生地过了这么久,能有什么问题?或许,那个噩梦也仅仅是因她胡思乱想而起?或许,母亲绣花鞋上的污泥,也是白天去后园看她时沾上的?而那些堆上来的石头,也只是因她摔伤了头,记错了?或许那些石头本就在那,只是她没有注意呢?

  她如此想着,记忆里的事仿佛也没有那么怪诞了,一切都找到了合理的解释。渐渐的,她连这个梦也不再做了。她的生活恢复如初,每日只是看书写字绣花,偶尔在园子里逛逛玩玩——自她摔伤后,母亲将她看得越发紧了。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人跟着,她想疯玩一回,都难上加难。

  有时,傅骊君竟会羡慕那些不相熟的弟弟妹妹。他们看起来,好像要比自己轻松许多。

  不过,傅骊君是理解母亲的。母亲只有自己一个女儿,自然要紧张些。那些弟弟妹妹虽然也会唤母亲一声“娘”,可终究不是亲生的。母亲是要强的,她不甘心自己的孩子被别人比下去,便免不了时时督促傅骊君。她自觉对傅骊君的要求不算高:琴棋书画不说样样精通,也得略通一二。当然,最重要的是管家之能、御下之术。好在,傅骊君总能将这一切做得很好。

  可这些要求足够让傅骊君苦恼了。她虽能做好这一切,但她不喜欢,她更喜欢听王奶娘讲故事。有些故事虽然也能在书中看到,可傅骊君总觉得,不如奶娘说得有意思。更何况,奶娘口中还有许多故事,是她在书里找不到的。

  她也想去见识外边更广阔的世界,去认识更多各色各样的人。她想,或许她该是一只无拘无束的鹰……不,不必是鹰,只要有翅膀就好,哪怕丑一点,做个灰扑扑的蛾子都行。那样,她就可以飞出去了。

  可惜,她只怕这辈子都过不上那样的生活了。

  “骊君,”母亲有时也会露出疲惫之态,语重心长地对她道,“良人难求。娘只希望,你能平淡安稳开心健康地过一辈子。不要……唉……”

  不要像娘一样。

  傅骊君知道母亲没说出来的那句话是什么。

  虽然母亲如今被人人称赞,手握管家大权,可她依旧很不开心。她不苟言笑,每日里都只有一副表情;循规蹈矩,每日里也只做着同样的事。她的生活单调无趣,只是麻木地重复着这一切。傅骊君有时还能听到府中下人议论:“夫人莫非天生无情?我都没见她笑过。”

  傅骊君小时候也有此疑问。那时,王奶娘还在她身边,她便问王奶娘:“为何我娘总是不开心呢?”

  听了这话,王奶娘叹了口气:“姑娘啊,你娘……自作孽。”

  “啊?”傅骊君不懂。

  “姑娘,”王奶娘劝着她,“你以后,可不能你娘一样。她将情爱看得太重,到最后,追悔莫及啊。”王奶娘说着,又连声叹息:“当年你娘未出阁时,是何等风光活泼的姑娘啊。雍丘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傅骊君大约明白了。

  全雍丘的人都知道,当年是母亲下嫁傅家。若非母亲劝导父亲读书上进,又用了娘家的人脉帮他买官,他就算家财万贯,也难讨到一个县令。毕竟,经商的人那么多,买官的人也那么多,傅家又不是最拔尖的,凭什么和别人争呢?

  可之后,父亲抬了一个又一个的姨娘,全然将母亲抛诸脑后。

  傅骊君想,母亲一定很孤单吧?可每一次她主动去陪母亲时,母亲总是将她赶回来。“回去练女红去,”母亲说,“娘都是为了你好。”

  嗯,为了寻得一个好夫婿。

  这一日,天朗气清。傅骊君看着窗外的好天气,却只能摇头叹息。她面前的刺绣还没做完,怕是不能出门。

  “唉,”傅骊君暗想着,“当真是辜负了这好天气。”想着,拿着针的手不觉更用力了几分,却一下子扎偏了。傅骊君没忍住叫了一声,低头一看,手指已经被刺破,血正落在绢帕之上。

  “姑娘,怎么了?”方才在发呆的绿滢回了神,连忙问着。

  “没什么,”傅骊君将手指放在口中抿了一抿,又将手里的活计丢到了一边,“我今日再不想碰针线了!”

  可她说着,又发起愁来。“可这还有大半日,该怎么打发啊!”她愁眉苦脸,连声叹息,又打了个哈欠。

  一旁的绿滢却好似想起了什么,忽然兴奋起来。只是这片刻的兴奋之后,她又低下了头,像是有些为难。傅骊君敏锐地发觉了她的不对,索性直接开口问道:“你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吗?嗯?”

  她问着,语气严肃了些。绿滢见她如此,竟有些畏惧,干脆和盘托出:“姑娘,我托人给你找了些东西。”她说着,起身跑开,又迅速回来,手里还多了一个重重的包裹。她将这包裹向前一递,道:“姑娘喜欢听故事,绿滢嘴笨,讲不了。但是,姑娘识字,可以自己看。只是千万别让夫人发现,不然,绿滢又要受罚了!”

  “嗯?”傅骊君瞬间清醒了几分,她连忙接过那包裹,放在桌上打开一瞧,只见里面是厚厚一大摞书,尽是小说传奇,神仙鬼怪、公子佳人、游侠术士……各种故事,应有尽有。

  “绿滢,绿滢,多谢啦,”傅骊君对着绿滢连连行礼,“这些好东西,我定然好生保管,才不让别人发现呢!”

  绿滢也笑得很开心:“姑娘喜欢便好。”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外边有脚步声响起。傅骊君觉得这脚步声不对,忙眼神示意绿滢将这些书收好。绿滢会意,抱起这些书放到了床下。傅骊君连忙端正坐好,刚把刺绣拿起来,便听见何夫人的声音响起:“骊君,走,跟娘过来。”

  傅骊君回头看去,只见母亲已立在了屋门口。她摸不着头脑,只得乖乖起身,唤了声“娘”,便跟着她出门了。

  “娘,我们去做什么?”傅骊君问。

  何夫人道:“娘特意请来了青云观的道长,你去见一见。”

  “啊?”傅骊君不解,“这都多久了?怎么突然又想起来了。”

  何夫人边走边道:“过去再久,娘也记得。只是道长前些日子忙碌,未有时间来咱们府上。如今,好容易等到他来了。”两人说着,已走到了会客厅,只见一个青袍老道正在里面喝茶。

  “道长!”何夫人笑着,牵着傅骊君的手进了屋子,“这便是小女骊君。骊君,还不见过道长?”

  傅骊君只得老实行了礼,那青袍老道打量着傅骊君,捋了捋胡子,一言未发。何夫人张罗着几人坐下来,看着丫鬟续了茶,又屏退了众人,这才说道:“小女前些日子莫名受了伤,还请道长帮忙看看。”

  青袍老道一摆手:“不必了,我已知晓了。”老道说着,看了一眼何夫人,又对着傅骊君笑道:“姑娘并无大碍,耐心调理,服用安神之药,远离是非之地,便可恢复如初了。”

  “我本就没什么大碍。”傅骊君心里想着,但并没有说出声。

  “当真?”何夫人问着,总算放心了些,又问,“那道长可否赐予护身符咒,以保平安?”

  青袍道长笑了笑:“何夫人,当真是爱女心切。但护身符倒还用不上,傅姑娘最需要的,是安神之药。每日按时服用,至夜间无梦,便无虞了。”

  何夫人见青袍老道如此说,总算不再追问了。傅骊君见状,连忙起身行礼,道:“道长、母亲,我还有事,先行告退了。”她实在不想在这里多待片刻。

  何夫人点了点头,傅骊君便要转身出门。她刚踏出门槛,便听见屋内又传来青袍老道的声音:“但何夫人,这符纸,务必……”

  一句话还没听完,绿滢便赶了上来,问道:“姑娘,如何了?”

  傅骊君不好停留,只得快步走开,道:“没什么,还是那些事情。”可她说着,又没忍住向会客厅看了一眼。会客厅大门紧闭,谁也不知里面究竟在说什么。

  “姑娘?”绿滢见她愣神,又唤了一句。

  “哦,没什么。”傅骊君收了目光,抬脚便走了。

  那日黄昏,绿滢又为她端来了安神药。傅骊君接过便一饮而尽,那些蜜饯儿也没用上,她早已习惯了这药的味道。

  绿滢端着药碗离去,可傅骊君总是静不下心,这安神药的效果是一点儿没见效。天色渐暗,她心烦意乱,一时竟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想来想去,忽地想起了绿滢给她带进来的几本书。于是,她连忙从床下将那一沓书拖了出来,又在边上点了蜡烛,借着烛光,趴在床上,随手拿了一本翻开。

  说来也巧,这一本所讲正是鬼怪之事。傅骊君看了个开头,便欲丢开,可书刚放到一边,她又忍不住,还是拿了回来,放在面前,细细地看了起来。这故事没什么新意,不过是说一人入深山砍柴,在树下打了个盹,再醒来时便到了异国。从此这人步步高升、登堂拜相,风风光光过了几十年,一朝梦醒,却发现自己仍坐在树下,手边仅有一捆干柴。

  “南柯一梦,大同小异。只是,这种梦也太长了些。若是美梦没有那么长,他们便也不会陷得那么深了。”傅骊君看完了这故事,心中想着。

  “不过,他们真的辨不出梦境么?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哪是那么容易的事?还是不够清醒,认不清现实,便轻而易举地陷入梦境,信以为真、无法自拔了。”傅骊君想着,将手中的书撂在了一旁,终于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梦中,她久违地来到了后园竹林外——她有些日子没做这个梦了。竹林情景依旧,一片翠绿之间,只有一座假山和一个白衣人影。

  傅骊君有些恍惚,根本分辨不清是否身在梦中。“你是何人?”她还是如此问着。

  “沈秋娘。”这一次,那人竟然开口回答了。

  “沈秋娘?”傅骊君念着,忽然觉得这名字似曾相识,好像很久之前便听过一般。可是她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她正想着,忽听那人又开了口。“你别怪我。”那女子说。

  “嗯?”傅骊君不解,刚要再问,却忽然觉得眉心一痛。

  “是你们逼我的。”女子说。

  “什么?”傅骊君还要再问,眉心的疼痛却登时加剧。一时间,她头痛欲裂,眼前再也没有清晰的景象,所有的竹色石影都掺杂在了一起,化为无边无际的混沌。混乱之中,竟只有那白色的身影越来越清晰。

  “记住我的名字,”那女子说,“沈秋娘。”

  也就是在此时,傅骊君终于看清了女子的面容。她很瘦,仿佛只是个骷髅架子披了一层皮;她面色惨白,但凸出的眼里却布满了血丝,长长的指甲上也都浸了血色。她向傅骊君扑过来,双手直伸到她面前——

  但诡异的是,傅骊君看着她这模样,心中竟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你还很饿么?”

  然后,她的眼前便只剩了一片黑暗。

  再醒来时,天蒙蒙亮。傅骊君好容易才睁开眼睛,却只觉得头脑昏沉、手脚无力。方才梦中之事,也忘了大半。

  “绿滢,”她扶额坐起,却只觉得晕眩,口中喊道,“绿滢!”

  “绿什么滢,什么绿滢,”一声无情的呵斥骤然劈了下来,“骊君,旁人都在开嗓了,只你在这偷懒睡觉!”

  窗外果然传来些咿咿呀呀的叫喊声,傅骊君打了个激灵,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妇人正立在她面前,怒目圆瞪,仿佛她做了天大的错事。而这里,显然不是她的家。一个大通铺横在墙边,光是被子铺盖便有二十几床……哪里有她的雕花架子床?

  “怎……怎会……”傅骊君愣了愣神:她莫不是被拐了?恐惧骤然涌了上来,她猛然站起,喊道,“我要回家!”

  她说着,便要向外冲。这一举动无疑惹怒了那妇人,在傅骊君即将冲过那妇人身边时,那妇人抬手便甩了一个重重的巴掌过去,直将她打翻在地。

  “你!”

  傅骊君气得当即便要站起和那妇人厮打,却听那妇人又问:“回家?回什么家?你爹娘早把你卖了!”

  “不可能!”傅骊君反驳着,“我爹是雍丘县令,是傅……傅……”她说到此处,忽然一阵头痛。她能感觉到,有些记忆在迅速地流失。她怎能连父亲姓名都记不起来了?

  那母亲、母亲……她竟记不起母亲是何模样了!

  正当她痛苦回忆之时,不远处却忽有一女子声音响起:“张干娘,李妹妹初来乍到,且让她歇一歇吧。”

  李?

  为何是李?

  不,不是李!但是,如果不是李,她姓什么?

  她怎么都想不起来,登时出了一身冷汗,倒在地上。她的心脏砰砰直跳,剧烈的心跳声淹没了她所有的世界。周边的一切天旋地转,却又扭曲着逼近她,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正当她痛苦不堪之时,有一双翠色的绣花鞋忽然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她一抬头,便见一女子抱着琵琶款款走来……应当就是方才说话的女子。

  张干娘对着那女子翻了个白眼,又道:“秋娘,我劝你莫发善心。你如今是风头正好,可不代表你能多管闲事。他日若没人再捧着你,只怕你连她都不如。”

  那女子似乎并没有在意张干娘的话,只对着她又行了一礼:“干娘放心。”她说着,看向了倒在地上的骊君,犹豫了一下,终是伸出手去:“起来吧。”

  骊君又是一阵头痛。她看着女子的面容,并没有急着伸出手去。女子面容清丽,眼尾却微微上挑,生就一段媚态。她又垂眼看向女子的手,女子手指细长,又养着一寸长的指甲。指甲应是用凤仙花染就,红里又隐约泛着淡淡的粉。然后,骊君终于伸出手去,搭上这只手。

  可那一瞬间,女子竟露出了些许厌恶的神色。虽然这厌恶之情稍纵即逝,但骊君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

  “秋娘?”骊君皱了皱眉,有些犹豫地一字一顿缓缓唤出了那莫名熟悉的名字,“沈秋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