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93章 玉女有悔(六)

  “三十年前,雍丘城中,县令傅如贾家中有一女,名唤骊君。骊君年方十八,青春年少,待字闺中。那日,骊君贪玩,前往后花园放风筝,却不慎将风筝落在了假山石上……”

  “姑娘,你慢点!小心!”丫鬟绿滢在假山下仰头喊着。假山之上,一个少女正努力向上攀爬着。

  “不能慢,”傅骊君说,“娘说这里风水不好,若是让娘知道我们擅自来了这里,只怕又是一顿斥责!”

  风筝还没放起来,线就断了,刚好落在这后园子里。傅骊君跑来一瞧,见那风筝竟正落在这假山石上。她二话不说,当即撸起袖子攀爬上去。她生怕被人发现,根本不敢慢下来。

  “好了!拿到了!”还好,很快她便抓住了那风筝,要向下退。可这后园常年阴冷潮湿,又种满了竹子鲜有人打理,就连假山石上都长满了青苔。春寒料峭,一阵风吹过,傅骊君猛然打了个寒颤,脚一滑,便抓着那风筝从假山上摔了下来。

  “姑娘!”绿滢叫了一声,奔上前来。

  当傅骊君醒来时,她的头上、手臂上都缠了纱布。绿滢跪在床边,痛哭流涕,瑟瑟发抖,但显然是被吓得。傅骊君眨了眨眼,又想装晕,可母亲的声音却在床边响起:“看到你睁眼了,别装了。”

  傅骊君叹了口气,坐起身来便开口道歉:“娘,我这次真不是故意的。”

  “你总是不把娘的话放在心上,”母亲说,“大师说了,那地方风水不好。你看,你不听话,进了那后园,有血光之灾了吧!”

  傅骊君低头嘟囔着:“风水不好,为何还住在这里……”

  “你倒挑起来了?这祖宅是我们想换就能换的么?将那地方隔断开来,已经不错了。谁曾想,你这个不安分的,偏要往里钻!”母亲说着,坐在了床榻边上,又给她端了一碗药,“你呀,这几日便老实一些,好好养伤。你看看你,额角磕破了,手臂也摔伤了,若是留了疤可怎么办?那么多公子都想来求娶你,你是想将他们都吓跑么?”

  “吓跑便吓跑吧,”傅骊君说着,接过了药碗,“若是因我容貌有损便心生惧怕,嫁了也没什么意思?诶?这是什么药?”

  “安神的,”母亲回答着,“怕你吓着。”

  “那我不喝了,”傅骊君忙把药碗放在了床头柜上,“我没有被吓到,不用喝。”

  “你呀,”母亲摇了摇头,“真是把你宠坏了。”她正说着,忽听门外有人来报:“夫人,道长已送回观里了。”

  “好,”何夫人说着,又看向了跪在地上的绿滢,“看着姑娘喝药。若是姑娘喝了药,你便可免了板子。可若是姑娘不喝,你便两顿板子一起领了吧。”

  “娘,绿滢她——”

  “骊君,”母亲说着,面上只是慈爱的笑容,“你好好养伤吧,娘晚上再来看你。记住,以后不许到处乱跑了。”

  说罢,母亲也不等傅骊君求情,转身便急匆匆地走了。傅县令家当家主母何徽玉,是雍丘城里有名的贤妻。当年,她不顾父母反对执意下嫁还在从商的傅家,她端庄贤淑,日理万机,能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又扶持夫君做了县令,一时传为美谈。与此同时,人们又常常为她可惜:这么多年,她膝下仅得了一女——傅骊君。

  傅骊君想下床去追母亲,可一着急,伤口竟隐隐作痛。绿滢见状,忙上前扶着她坐好。“姑娘,别求情了,”绿滢说,“若是不合夫人心意了,绿滢又要挨打。”

  傅骊君很是抱歉:“又连累你了。”

  “姑娘对绿滢好,不连累,”绿滢说着,将药碗端了起来,劝道,“但姑娘还是喝一口吧,这方子可是夫人特意请了道长才拿到的。夫人对我们虽严苛些,但对姑娘可是很好的。姑娘不知道,那时夫人去了后园,看见姑娘磕在石头上的血时,吓得跟什么似的,整个脸都煞白了。”

  “我是她亲女儿,若是对我不好,那便麻烦了,”傅骊君说着,总算接过了药碗,可她看着那黑棕色的汤药,实在是下不去口,只又没忍住抱怨道,“只是跌了一跤,何必请道长开药。”

  “都说那后园风水不好,这不是怕姑娘撞了邪了么?”绿滢笑道,“姑娘快喝了吧,就当是可怜绿滢了。”

  傅骊君自然也不忍心绿滢挨打,只好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这药出奇的苦,苦得她皱眉挤眼、捶胸顿足。这一活动,又牵扯到了她手臂上的伤口,不由得轻嘶了一声。

  绿滢一笑,忙捧过一袋子蜜饯儿来,道:“王奶娘听说姑娘伤了,巴巴儿地送过来。只是姑娘方才睡着,没见到,人已经走了。”她说着,拈出一颗蜜饯儿来,送到了傅骊君嘴边。傅骊君连忙张口,将这蜜饯儿吃了下去。

  “好多了,”她说,“还是奶娘懂我。”她说着,便又躺下了,口中却叹息一声:“自奶娘离府后,我便再没见过她。”

  “王奶娘都有孙儿了,总不能一直留在府里照顾姑娘。”绿滢笑了笑,收拾了药碗,又在床榻边坐了下来,拿了小刀在一旁削梨。

  “可是奶娘不在身边,这府里当真好生无趣,”傅骊君说着,感慨万分,“娘每日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时间理会我。好容易理会我,又总是说些嫁娶之事,我听着耳朵都要起茧子了。那些弟弟妹妹,我也不愿意理会。至于爹……唉,白天在官府办公,晚上回了家,便不知钻到哪个姨娘的院子里去了。我感觉,我都有一个月没见过爹了。以前奶娘在,她总是会给我讲故事,什么帝王将相、江湖游侠、巾帼英雄……”

  傅骊君说着,竟挤出了两滴眼泪来。“如今这些故事,我再也听不得,”她说,“奶娘全讲给她孙儿了!”

  绿滢将削好的梨子递给傅骊君,又笑道:“绿滢不好么?”

  “你哪里都好,”傅骊君笑着接过梨子,方才的眼泪瞬间止住,“只是,你也没有故事。”她说着,猛然坐了起来,拍了拍绿滢的手,笑道:“不如这样,咱们一起讲故事,你说一句,我说一句,看看这个故事最后会走向何方!”

  傅骊君说着,激动起来,略一思忖,便有了想法,道:“东邻有女,二八年华。”

  绿滢想了想,小心翼翼接着说道:“天生丽质,性情柔顺?”

  傅骊君接着道:“一日,东邻女大病一场,医者皆束手无策。忽一日,门口路过一道人。这道人仙风道骨,便被人请进了府去。道人一看东邻女,便了然说道——”

  绿滢紧张起来,她支吾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此乃相思病?”

  仅这一句话,便将傅骊君所有跌宕起伏大气磅礴的故事都堵在了心口。“好吧,绿滢,”她摇了摇头,大口啃了一口梨子,“这不适合咱俩。”她说着,又靠在枕头上,再不发一言,只目光呆滞地吃着梨子。

  梨子很快便吃完了,安神药的药劲儿也上来了。睡意越来越重,额角上的疼痛也越来越轻。已是黄昏时分了,傅骊君强撑着洗漱了一下,便在枕头上昏睡了过去。

  只是,这安神药似乎只有让她尽快入睡的功用。梦里,她的魂魄却丝毫不安宁。不知怎的,她又回到了那后园。漆黑的夜里,她竟隐约在竹影间看到了一个惨白的人影,就坐在那假山石上。

  “我好饿。”

  “放我出去……”

  女子的声音越来越凄厉,傅骊君愣了一下,便见那鬼影穿过竹子向自己冲来。那分外显眼的骨骼,那毫无血色的脸……傅骊君不禁大叫了一声,再醒来时,竟已是一身的汗。

  天已黑透了。早春的风吹拂着床幔,使得素色的床幔在此时更添了几分诡异。幸而绿滢拿了烛台从外间赶来,又一把掀开了床幔。“姑娘,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绿滢问。

  傅骊君惊魂未定,仍气喘吁吁。绿滢见她满头的汗,刚要拿帕子给她擦擦,却忽然听见外边乱了起来。

  “去请郎中,”傅骊君听见有人如此喊着,“夫人昏倒了!”

  傅骊君猛然回过神来,踩了鞋子就向外走。“诶,姑娘,”绿滢在她身后追着喊,“衣服穿好,小心着凉!”

  傅骊君顾不得许多,直冲进了早春的寒夜里,奔向母亲何夫人的卧房。“怎么回事?”傅骊君一进卧房,便急切地问着。卧房里挤了一堆侍女,看似手忙脚乱地侍奉着,却一个帮得上忙的都没有。

  “奴婢不知,”何夫人的贴身侍女还是个年轻姑娘,遇事难免慌乱,“夫人本已睡下了,我便也去休息。可半夜里,我忽然听见这边有动静,过来一瞧,便看见夫人倒在床下。”

  傅骊君没有再搭话,只在床榻边坐了下来,握紧了何夫人的手。何夫人手心冰凉,应是受了寒。

  绿滢赶来,为傅骊君拿了件大氅,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住。傅骊君刚要再问话,却忽然瞥见那双放在床边的鞋,鞋上沾了不少泥,还夹杂着一片竹叶。

  这家里种竹子的地方可不多。

  傅骊君顿觉不对,却没有说破。刚好郎中在此时赶来,她便给郎中腾了地方,只静静在旁等待。

  郎中诊了脉,眉头一皱,只问道:“夫人可是受了什么惊吓?”

  “未曾!”那贴身侍女连忙回答道。

  傅骊君看了那侍女一眼,又收了目光,只问郎中:“不知我母亲情况如何?”

  郎中道:“看脉象,像是心中惊惧,以至昏厥。但令堂没有受到惊吓,想来是操劳过度,夜不能寐,未得安寝,以至突发心疾。”他说着,打开了手中药箱,道:“这心疾来得凶险,需得先施针再用药,烦请各位回避,只留贴身侍女在旁侍奉就好。”

  屋内的人登时散开,傅骊君听了,犹豫了一下,也要出去。可她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只在要离开时对那侍女说道:“小心伺候着。母亲的情况,你最清楚。若有差池,休怪我上家法!”

  傅骊君说着,转身便出了门。绿滢在门外等她,见她出来,忙迎上去问:“姑娘,怎么了?”

  “没怎么,”傅骊君叹了口气,忽然间有了心事,“没什么。”

  “绿滢,”她说,“我娘昏倒,我爹怎么还不来呀?”

  绿滢没办法回答她。这种事情,岂敢多言呢?

  “姑娘别多想了,”绿滢安慰着她,“都会好的。”

  傅骊君有些头痛,不由得抬手抚上了被纱布缠住的额角。“最好是吧。”她说。

  等了片刻,卧房的门便开了。郎中背着药箱出来,傅骊君见了,忙起身去迎。“如何?”她问。

  郎中回答道:“令堂的病症看着凶险,但并无大碍。我已开了方子,交给了贴身侍女。按方吃药,两个疗程,便能痊愈了。”郎中说着,一拱手,道:“告辞。”说罢,便走了。

  傅骊君见郎中离去,总算放心了些。她连忙进房去瞧,只见母亲还昏睡着,一旁的侍女正给她掖被子。傅骊君看了眼那侍女,虽然心中疑虑未消,但也未多说什么,只道了一句:“小心侍奉。若有什么事,只管来告诉我,等过了这阵子,少不了你的赏钱。”

  侍女连连应声,傅骊君又看了眼母亲那双沾满了湿泥的鞋,摇了摇头便退了出去。她刚一出门,绿滢便迎了上来,问道:“夫人如何了?”

  “看着还好,应是无大碍。”傅骊君说。

  绿滢笑了:“我就知道,夫人定然吉人自有天相。”她说着,又对傅骊君道:“姑娘也越来越有夫人的风范了。从前姑娘只知玩闹,今夜姑娘一言一行,倒像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当家主母了。”

  “呸,”傅骊君忙打断了她的话,“谁要当这样的当家主母了!”她说着,心中烦闷,只大步向自己的小院走去,口中说道:“我累了,要歇歇,你也自去歇着吧!”

  不知为何,她心中竟躁郁不安起来,只兀自向前走去。回了房,她便躺下,可一闭眼,却总是能想起那双沾满了泥土的绣花鞋。一夜倏忽而过,她竟辗转反侧了一夜,丝毫没睡着。

  “安神药真没用。”

  天亮了,傅骊君起了床,如往常一般梳洗了一番,便用了早饭。绿滢也忙了大半夜,没睡够,大清早的困意未消,只在饭桌边打盹。傅骊君见她如此,便劝道:“你回去歇着吧,累成这样,别生病了。这边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服侍,你且歇着吧。”

  绿滢懵懵地点了点头,刚要走却又忽然想起一事,忙折回来对傅骊君道:“姑娘可别忘了读书写字做女红,夫人要检查的,可不能再贪玩了。”

  “放心吧,”傅骊君说,“不会连累你的。”

  绿滢听了,这才安心离去。傅骊君见绿滢走了,正要继续用早饭,可她看着面前的早点,不知怎的,却忽然想起昨夜的噩梦来。梦里,那个声音似乎在喊饿?

  想及此处,傅骊君竟有些怅然。但下一刻,她便拿出了手帕,小心地裹住了几个糯米糕。

  “姑娘?”一旁的侍女全然不知她为何如此。

  “管住口舌,莫要多生是非。”傅骊君只说了这一句,便抓着那一手帕的糕点,出门去了。

  身后的侍女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多说什么。在这府里,除了何夫人,最能管住他们的便是傅骊君了。傅骊君虽然还有些小孩子脾气,可那行事作风,分明是随了何夫人。她若认真起来,只怕比何夫人还要厉害。

  这边,傅骊君拿了糕点,直奔后园。她穿过竹林,走到了那题写着“玉女峰”的假山前。山石上,还隐约可见一些血迹,正是她昨日留下的。

  傅骊君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额角,便又俯下身去,将那手帕里的糕点平平整整地铺在了石头上。“都怪娘,说什么风水不好,害我胡思乱想,还做了噩梦。”她想。

  “还好没人瞧见,”她看了看左右,“若是让人知道了,只怕要笑话我。”

  想着,她拍了拍那石头,转身便走。可走了没两步,她又撤了回来,仔细地盯着假山侧边的一块石头——怎么石头上,又摞上了几块石头呢?竟像是……想要压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