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79章 松柏累累(四)

  祭神会设在了药蛇村北门附近一开阔之处,这里的地铺得平整,崔灵仪来看过,一点杂草都没有。中央应当放了一堆篝火,远远地看过去,已能看到那缓缓升起的浓烟。如今还不到时辰,祭神会还没开始,崔灵仪只能拉着癸娘挤在人堆里远远地望着,偶尔能见到一两条飘起来的红绸,在风中一下一下地跳跃、跳跃……

  “这祭神会,为何一定要等到黄昏时分?”崔灵仪在人群中望着那红绸喃喃自语。这地方还被拦着,几道拒马摆在外边,来祭神会的人又多,根本看不清里面是什么。

  “黄昏之时,阴阳相交,”癸娘回答道,“或许这便是这药蛇村的用意。”

  崔灵仪听了,便抬头看了看天边,只见阳光正在一点一点地发黄变暗。终于,在太阳挪到远处山尖之时,一声唢呐划破了天际——

  “苍天在上,神灵有知!黎民之苦,惟神可阻之!”

  一人高声喊着,挤在路上的村民便自觉地分列两边。崔灵仪抓着癸娘的手,好容易才挤到最前面,一抬头,便看见一群披麻戴孝、头戴白花的村民沿着村中正跟在一顶大红花轿后吹吹打打、踔跃而行。花轿后为首的竟是一个身戴枷锁的老头子,正哭丧着个脸,追着花轿,随着唢呐声的起伏哀声嚎唱着:

  “儿啊,莫担忧,爹娘自把身珍重——”

  “儿啊,莫惧怕,女儿本就要出嫁——”

  老头子身后是一群年轻人,他们每个人的面目此刻都已模糊,脸上用黑紫色涂满了条纹,眼珠不知为何竟成了青黄色,还有一黑色竖瞳,好似蛇的面目。直到他们走近,崔灵仪才看清,他们竟都是闭着眼,那黄眸竖瞳皆是画在眼皮上的。此时,他们也都开了口,齐唱道:“冬月里,路难行,上下左右皆寒冰。孤零零来去怎得了,但以此身奉神灵——奉神灵——”

  他们唱着,到最后竟齐齐笑了起来,口中叫道:“同喜!同喜!”说着,他们还不忘乱哄哄地向前跳着。这条路他们已经走了太多次,以至于即使他们闭着眼睛,依旧可以安安稳稳地走在路上。

  在这一片怪异的叫声中,人群后敲锣打鼓吹唢呐的队伍倒是更加卖力了些,锣鼓声很快就盖过了人群的笑声。崔灵仪听着那曲子,眉头蹙了又蹙:这分明是用在婚嫁之事上的曲子。

  “怪不得要在黄昏之时,”崔灵仪说着,紧盯着那披麻戴孝的人群,“这是……冥婚。”

  话音落下,那顶大红花轿也到了跟前,八个抬轿的人将脸涂得煞白,对每一个来观看这场盛事的人报以夸张的笑容。可崔灵仪看着这笑容,心里却只是发寒。尤其是那大红花轿,不知为何,在那花轿逐渐逼近她时,她忽然闻到了一股十分难闻的气味,让她几欲作呕。

  一旁的癸娘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血。”

  崔灵仪反应过来,可不是血么?而且还是人血。崔灵仪收了目光,正在仔细寻思时,却忽然瞥见一旁一个年轻女子手腕上的红布。如今冬日,这红布被棉衣压着,好容易才冒出个头来。崔灵仪心中一惊,连忙悄悄向周围人群看去,正巧那大红花轿到了踏场跟前,几个年轻人拖开拒马,又高喊了一声:“吉时到,请——”

  说话间,人群动了起来,跟在那不知是送葬还是送亲的队伍后,急忙忙地向踏场挤去。这一动,衣衫的齐整也顾不得了。崔灵仪放眼看去,只见在这人群之中,几乎所有年轻女子的手腕上都隐隐约约露出了一线血红。

  “这是……”崔灵仪心知不好,这药蛇村要比她想象的还要怪异。

  “走吧。”癸娘说。

  两人顺着人流挤进了踏场,崔灵仪终于可以看清这踏场的布置了。踏场四处皆挂满了红绸红花,最中间也升起了篝火,乍一看,还真是喜气洋洋。

  那么,所祭之神在何处呢?

  崔灵仪左看右看,并没有看到什么神像,也没有看到什么牌位。这祭神会却没有神灵的位置,还真是稀奇。

  正寻思着,大红花轿落了地,人群终于站定了,吵闹的锣鼓声也在此刻安静下来。崔灵仪环顾四周,只见周围村民都神情肃穆,又有一人高声喊道:“请神——”

  可是,依旧没有什么神出现,连个意思一下的神像都没有,崔灵仪不禁有些失望。正失望时,忽听一张大鼓被敲得咚咚作响,震天的鼓声回荡在乡野间,随着鼓声,村民们纷纷下跪。一时间,竟只剩崔灵仪和癸娘杵在原地,身旁尽是跪伏在地的村民,几乎要将自己埋进土里一般。又是一阵风自西而来吹过这踏场,吹动了所有人的发丝,黑黢黢灰扑扑的头发随风舞动着,活像地里扎出来的杂草。

  “我们,跪么?”崔灵仪自然是不想跪的,可她到底要问问癸娘的意思。

  “不跪,”癸娘回答得十分干脆,只听她低声说道,“所祭非神亦非鬼,没必要跪。”

  崔灵仪点了点头,站得越发有底气了些。所幸两人站得靠边,放眼望去,也没那么突出。而方才那带着队哭丧的老头儿此刻也跪在了火堆前,高声祝告着:

  “一叩首,愿我世代家宅宁。”

  “二叩首,愿我子孙无灾病。”

  “三叩首,愿神灵高抬贵手赐紫菁,袁卫二氏得太平!”

  药蛇村村民跟着他念着这祝辞,拜了三拜。只见那老头儿又向前膝行两步,哭道:“供品上,请神——笑纳——”

  他的声音嘶哑,倒像是真的哭了一般,却偏生传了老远,令人心神难安。崔灵仪不禁抓紧了手里的剑,又见有个年轻女子上前,掀开了轿帘,那刺鼻的血腥气登时更浓重了些。崔灵仪本能地屏住了气息,只见又有个妇人走到花轿前,伸出手去抓住了什么,又向自己的方向一引,竟拽出了一个纸人来。

  纸人面容姣好,想来是请了村里最出色的画匠,将她的面孔描绘得栩栩如生,当真是樱桃小口、眉若远山、乌发如缎,那一身红衣也是飘飘扬扬、热烈如血……是了,本就是用血染就的。

  崔灵仪想着,看向了那年轻女子的手腕。这纸人的嫁衣,分明是用药蛇村里所有年轻姑娘的献血染成的。这药蛇村,难道是要用所有年轻女子的血液献祭么?

  崔灵仪更觉恶心,却不得不强压住想要离开的心,继续立在那里。只见妇人将纸人扶到了篝火前,在那跪着的老头子见了,又抬头望了望天。此时的夕阳几乎就要消失在山后,只留了一条昏黄的细线,在冬日里苟延残喘。老头子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高喊道:“请——”

  喊罢,他又是一阵哭,带着其他村民也哭了起来。很多人根本没有眼泪,只是干嚎,却嚎得人心烦意乱。那妇人见时候到了,又向前更进了两步,终于一抬手,将纸人扔在了火堆上。

  纸人瞬间千疮百孔,身体修炼萎缩成灰烬,支撑身体的竹架则在火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在这响声之中,村民们哭得更起劲儿了,哭声几乎能将北边的野山震塌。当那纸人终于彻底沦为灰烬之时,鼓声停了下来,天色一暗,那震耳欲聋的哭声也戛然而止了。

  方才还在大哭的老头子瞬间收敛了所有的哭腔,冷脸站起身来,转过身面向着药蛇村的村民。“时辰已到,”他听起来十分冷静,脸上一滴泪水也没有,“上山,进林!”

  村民们听了这话,也跟着站起身来。他们掸了掸衣上尘土,终于松了一口气。“走吧?”崔灵仪听见有人如此说着。

  “不了,我回家,家里还有活计没干完呢。”有个女子如此回答着,转身便走,好像这祭神会于她而言,不过是走个过场。

  而这样的人显然不在少数,方才还挤在一处的人群登时分作了两边,一边立在原地动也不动,另一边却毫不犹豫挥袖而去,也算是泾渭分明。崔灵仪在人群中搜寻着,终于看到了袁安,果然,他在留下来的那伙人中,这伙人竟全是男子。

  还真是惜命……可以理解。

  “我们过去吧。”崔灵仪说着,扶着癸娘便要走。可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在此时响起,笑得竟有几分轻蔑。

  “你们果然要进那林子了。”

  崔灵仪回头一看,只见卫老娘子正立在她身后,也不知她在这里站了多久。“既然有此神药,自然要去试试。”崔灵仪回答道。

  “呵,神药,”卫老娘子说着,指了指离去的人群,“难道他们不知这神药么?老身有一言,你二人听也好,不听也罢。但今日我告知于你,便也问心无愧了。”

  崔灵仪察觉不对,忙站直立正,恭敬说道:“请讲。”

  只见卫老娘子微笑嘱咐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不要惧怕。但你要知道,没有神灵会无缘无故降罪于人。关键时刻,分清善恶,才是保命之道。”卫老娘子说着,又将二人饶有兴味地打量了一遍,才悠悠说道:“不过,老身还真想见识一下,那传说中的紫菁根是何等模样呢。”说话间,她眼里的笑意竟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崔灵仪眸子一沉,又低声问道:“前辈可是知晓什么内情?”

  “内情算不上,只是一些传说罢了,”卫老娘子爽朗地笑了两声,“当然,是你们这些外地人不曾听闻过的传说。莫说你们这些外地人了,只怕药蛇村里的小辈,也都糊里糊涂呦!”她说着,又看向癸娘:“这盲眼姑娘也去吗?”

  “去的,前辈。”癸娘微笑回答道。

  “那还真是稀奇,”卫老娘子说着,摆了摆手,“好了,老身回家去了,你们便碰碰运气吧。记住我说的话,言尽于此,保重!”她说着,转身拂袖,优哉游哉,潇洒离去。

  “这药蛇村的人,还真是古怪。”崔灵仪看着卫老娘子的背影,说。

  “只可惜故事的真相,早已被湮没在传说之中,只剩下这让人啼笑皆非的祭神会了。”癸娘感慨道。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那边袁安又在催促两人了:“崔姑娘,癸娘,你们要上山吗?”

  崔灵仪回头看向袁安,又将心一横,高声回应到:“上!”

  踏场上的人散了,篝火却还燃着。不知多少根木柴堆在一起,才生出了这几乎可以照亮整个药蛇村的篝火堆。然而,仿佛所有人都忘记了那篝火里已燃成了灰烬的纸糊的美人儿。美人儿的灰烬被冬日的西风卷起,随着闯林的众人,登上了北边的野山,又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上山的路只有一条,蜿蜒曲折,如今冬日,土地都冻得发硬。但低处的小径还算平整,许是因为半山腰上有许多坟茔,常有人祭拜的缘故。但更高处的小径上已布满了杂草,连个下脚的地方都难寻,山林间更是有一股子不知哪里吹来的寒风,肆无忌惮地盘旋着。所幸这山不算太高,不过戌时,一行人便迫近了那片松柏林。仰头看去,只见那松柏林漆黑一片,只有清冷的月光挂在树梢。

  “便是那里了。”袁安说着,指了指前方,却又回头看向癸娘,笑道:“不曾想你一个盲眼姑娘,爬起山来,倒还算利索。”

  “习惯就好了。”癸娘微笑回答道。

  “也是,”袁安说着,从腰上解下一个水壶来,递给崔灵仪,道,“喝水么?”

  “多谢,但我们自己有。”崔灵仪婉拒了,拿出了自己的水壶来,先递到了癸娘的手中。药蛇村的其他人也像是累了,纷纷坐了下来,喝水吃饼。的确,爬了这么久的山,也没怎么休息,该缓口气了。

  袁安见崔灵仪不要,便收回手来,连着饮了好几口水。崔灵仪看了看袁安,又看了看那松柏林,终于试探问道:“若我们找到了紫菁根,这紫菁根便算是我们的?”

  袁安听了,抬头看了崔灵仪一眼,又收了水壶,冷笑了一声:“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你若真能找到,再同我们说这些也不迟。”

  “这便奇了,”崔灵仪抱剑说道,“你邀我们来寻药长见识,却又不信我们能找到。万一我们能找到紫菁根,这么重要的事,还是提早说明白为好。”

  袁安只是轻轻一笑,面不改色:“可是,你们也没提前问啊。”他反问着,又看向了那黑漆漆的松柏林,道:“已到跟前,也确实没必要说这么多了。真真假假,你们一看便知。”他说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时候不早了。按规矩,明日黄昏前,我们必须下山……时间紧迫,不好再耽搁了。”

  看这意思,竟是要她二人在前面走。

  崔灵仪听了,也没再多说,只将剑鞘背到了背上,又利索地抽出了剑,紧紧握在手中,直指袁安。“好,你先走。”她无意周旋,既然大家都另有企图并心知肚明,便没必要再装了。谁知道这袁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然要他在前探路。

  药蛇村的其他人听见了利刃出鞘的声音,纷纷站起身来,向这边看。“你做什么!”有人急得叫喊道。

  “我劝你们先别急,”崔灵仪根本看都不看他们,“我今日并不想大开杀戒,只是需要一个人在前探路而已。”

  但袁安还算镇定:“崔姑娘,还真是个走江湖的。只是,紫菁根可不会见了你的剑,便自己跑出来。”他说着,转过身去,道:“二位不妨就跟在我身后,如此,可放心了?”

  他说着,也不待崔灵仪回应,抬脚便走。崔灵仪知道,这林子是一定要进的。于是她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扶着癸娘,跟在袁安身后。药蛇村诸人见了,便也连忙跟在崔灵仪身后。一行人沿着小道走进了松柏林,除了较刚上山时更为安静了以外,竟也没别的异常。

  或许,是这松柏林本身就是这么安静吧。

  松柏林越来越密,路也越来越窄。寒风吹过,落下几叶松针在崔灵仪鞋上,她不由得踏重了步子又踢了踢脚,终于将那松针从鞋上抖落。可脚下的泥土却没来由地柔软起来……

  “不对!”崔灵仪低喝一声,一把抓住了癸娘的手,又要持剑向袁安刺去。可是,已然太迟了。

  只见袁安忽然抽出了一个火折子,向地下一扔。许是地上有引子,崔灵仪身侧的两棵树登时燃烧起来,一瞬间便连成了丈高的火墙。崔灵仪一惊,连忙要带着癸娘转身撤下山去,可刚一回头,便见那些药蛇村的人都退了老远。她知道,药蛇村这是有备而来。

  “王八蛋!”她气得大骂了一句脏话,便要冲出一条路来,可脚下却忽然踏空,竟带着癸娘也坠了下来——

  而此时,崔灵仪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念词,荡荡悠悠地从空中飘来:

  “一叩首,愿我世代家宅宁。”

  “二叩首,愿我子孙无灾病。”

  “三叩首,愿神灵高抬贵手赐紫菁,袁卫二氏得太平!”

  “供品上,请神——笑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