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78章 松柏累累(三)

  “进来吧,”袁安通报了之后,又出来引两人进去,“这可是我们村里最好的郎中。你们可要尊敬点,我还要当值,就不陪你们了。”他说着,便急急忙忙地走了。

  第二日一早,崔灵仪和癸娘便跟着袁安来到了一户人家前。说来奇怪,这一路走来,崔灵仪都没看见什么年轻男子。走在路上的、干活的、闲聊的,基本上都是女子。偶有男人,也是上了年纪的。纵使如今战乱四起,这景象也是奇怪了些。

  崔灵仪想着,带着癸娘进了屋,只见一个头发花白却精神抖擞的老娘子正坐在桌前,认认真真地写着字。“坐下吧,让我瞧瞧,”她说,“袁安那小子已同我说过了。”

  这老娘子姓卫,是此地有名的医者。“有劳娘子了。”崔灵仪向她问了好,便扶着癸娘坐到了她对面。

  “姑娘的双目,看不见有多久了?”卫老娘子如此问着癸娘。

  癸娘微笑着回答道:“很多年……有……嗯,十几年了。”

  崔灵仪在一旁默默看着癸娘,又打量着那姓卫的老娘子。这卫老娘子应当是有些医术,家中弥漫着一股子药香,墙上还挂着许多旁人赠字,什么神医圣手、什么妙手回春……都是夸赞她的医术如何高明的。

  但是,只怕她也不能治好癸娘的眼睛。

  崔灵仪想着,便挪到了一旁,只盯着药柜看。她将药柜仔仔细细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都未曾看到什么紫菁根。

  “我瞧着也是有些时候了,”这边,卫老娘子瞧了瞧,又问癸娘,“可是头曾经受过什么伤?”

  癸娘回答道:“不曾。”

  “那便是直接伤到了眼睛?”卫老娘子问着,又仔细察看了一番,“可是强光灼伤?”

  “应当吧,”癸娘说,“那时候太小,记不清了。”

  “能灼伤双目以致失明,”卫老娘子摇了摇头,又坐回到了书案前,笑着问道,“你是在暗处待了太久、猛然见了阳光?还是自己没事做,光盯着日头看了?”

  崔灵仪本来还在看那药柜,听了这话,忽然想起了什么,不禁心头一震,又猛然握住了自己的袖角。袖角被她捏在手里皱成了一团,她定了定神,终于回头看向癸娘。只见癸娘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淡淡回答道:“记不得了。”

  听着竟有些不同寻常的冷漠了。

  这定是假话。崔灵仪知道,这一定是假话。癸娘虽然向来安静,可在说话时,她总是会带着微笑,何曾这般冷漠过?想及此处,崔灵仪心中竟忽然涌起一股子莫名的悲凉。

  她实在是很不了解她的过去。

  “时间太久,我亦无能为力,抱歉。”卫老娘子对癸娘说。

  “无需抱歉,我已习惯了,”癸娘说着,又问,“只是听说此处有一灵药名唤紫菁根,不知能否医我这伤?”

  “紫菁根、紫菁根,”卫老娘子嘴里念叨着,颇有些无奈,“我们这些老头子老婆子都不惦记着那味药了,村里头这些年轻人,却还惦记着。姑娘,我劝你也别想了。”

  “为何?”崔灵仪连忙稳了稳心神,追问道。她知道癸娘留下来定有什么目的,她要帮癸娘套话。

  “因为他们害怕,”卫老娘子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怕死。”她说着,指了指窗外,又道:“这村子里的男子多数短命,能活过二十的男子少之又少。”

  “这便是怪了。”崔灵仪说。

  “怪什么?”卫老娘子笑了,笑容里竟有几分轻蔑,“我们村子里,都已习惯了。村里人或多或少都懂些医术,每一代男子都短命,那只能是先天不足,应是祖辈传下来的病根。年轻人都害怕,尤其是像袁安那般快满二十的年轻人,就指着能找到传说治百病的紫菁根救命呢。”

  “怪不得。”崔灵仪说着,看了癸娘一眼,又连忙收回了目光。

  “可每一代人都在找紫菁根,每一代人都找不到,那东西,只怕如今根本就不存在,”卫老娘子说着,也看向癸娘,“这位姑娘,若是你也指望着那紫菁根给自己治眼睛,那便大可不必了。这村子里的人找了几代人都没找到,你又何必趟这趟浑水?”

  “既然世世代代都找不到,为何还要执着于此?”崔灵仪又问,“《山海经》里记载了那么多神兽灵药,也未曾见有人痴迷于此,发誓一定要找到。”

  卫老娘子听了这话,不禁微微一笑。“这位姑娘,算是问到点子上了,”她说着,抬头看向崔灵仪,回答道,“因为,据说,真的有人找到过这味药。在很多年前的记载里,这味药几乎是随处可见。可是,忽然有一天,那林子便进不得了,也就再没有人见过紫菁根了。”

  “当真这般离奇?”崔灵仪故作惊讶。

  卫老娘子看起来已经了然于心,回身便从身后书架上取下几卷书来。“姑娘,你若是想看,可以明言,”她说着,将书向崔灵仪的方向一递,“但我劝你们,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多谢。”崔灵仪几步便赶了过来,双手接过了那几卷书。

  “就在这里看,”卫老娘子提醒着,“到底是家传的书,容不得你们拿出去。”到底是村子里有名望的老人,虽是笑着说话,可自带一股子威严,似乎容不得人反驳。

  “明白。”崔灵仪说着,看了一眼癸娘,便在窗边坐下,打开了那几卷书,很快便找到了相关记载:“紫菁根,性寒,味苦,无毒。通体紫色,长而细,有黑斑。生于土石之下,有蛇窟处最易见之……”

  紫菁根……这卫老娘子口中说着不信,可到底也是护着的。

  出了屋门,崔灵仪扶着癸娘缓缓走在这村里小道上。“多谢,”癸娘说,“这次,我没有卜算,还好有你在,你总是知道我想问什么。”

  “你客气了,”崔灵仪道,“这没什么。”她说着,只盯着脚下的土路,这路在严冬之下冻得发硬。“你终于肯听我一次了。”崔灵仪说。

  癸娘有自己的行事作风。从前崔灵仪劝了她那么多次,她也未曾有什么改变。

  “我也不能总喝你的血。”癸娘说。

  一阵寒风吹过,倒是将浓云吹散了些,如水墨一般散在空中,露出了那湛蓝的天,明净高远。一缕阳光终于透过云层,铺在了地面上。

  癸娘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笑容,她站住了脚步,又长叹了一声,仰起面来,迎着太阳的方向。崔灵仪见她如此,愣了一愣,扶着她手臂的手也不自觉地掉了下来。

  “是盯着太阳看了太久,对吧?”崔灵仪问着,移开了目光。她迫切地想要寻找一处没有阳光的地方,可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暴露在阳光之下。

  初识之时,她并不在意她的身份,只是想让她不要活得太艰难。后来,她知道她不同于常人,带了一身的秘密,为此,她曾问过她很多问题,可她总是顾左右而言他,给出的回答总是不能让人满意。再后来,她见了她最不堪的模样,知道了她的苦衷是那样让人难以承受,她便忍着心中的诸多猜测,不问了。

  这一不问,便成习惯了,她的一切不寻常好似也没有那么特殊了。可那些疑问只是暂时被压下去,只需一点微风,便能在平静的水面上掀起滔天巨浪。于是,这一次她便忍不住了。

  可她会回答么?崔灵仪想,多半,是不会了。

  “不是,”癸娘那平静的声音却在她身畔响起,“是在黑暗中太久,骤然见了阳光,便瞎了。”

  崔灵仪有些惊讶,猛然抬起头来,只见癸娘脸上的笑意已然消失了。她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冷漠模样,就像方才在卫老娘子房中说假话时一般。

  但崔灵仪却感觉到,这一次,她说的应是真的。

  可崔灵仪反而慌乱起来。“好,那个,咳,”她清了清嗓子,“我们先回袁安家休息吧。正好问一问,这祭神会是怎么回事。我们之后,肯定是要去这祭神会瞧一瞧的。”

  “好。”癸娘点了点头,也没再多说什么。

  两人回了袁安家,远远地便看见有个两鬓斑白的大娘正坐在院中编着什么东西。崔灵仪知道,这定然是袁安的母亲。昨夜回来时太晚,袁安母亲已经歇下,几人也未曾打个照面。如今见这袁大娘就坐在这院中做活,崔灵仪便扶着癸娘走上前去,道:“见过大娘。”

  “你们就是安儿昨晚带回来的?安儿方才过来同我说了。说起来,我们这里可是很难见到外乡人的。那些外乡人啊,他们都怕这里,不敢来,”袁大娘说着,又连忙招呼着两人,“不必客气,快坐。”

  院中放着几张小凳,崔灵仪便将两张小凳抱了过来,一一放好,又扶着癸娘坐下。“两位姑娘,可是逃难而来?”刚坐下,袁大娘便如此问着。

  “是为寻亲。”崔灵仪说。

  “寻亲啊,”袁大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年头,找人可不容易。”她说着,又看向崔灵仪:“听安儿说,你们是博陵人?怎么听口音却不像那一片的。”

  “祖上是博陵崔氏,但长在长安,故而没有博陵口音,”崔灵仪回答着,又打量着袁大娘,“大娘方才说这村里很少有外乡人,怎么竟识得博陵口音?”

  “很少有,却也见过,这里又不是什么与世隔绝的地方,还是有外人经过这里的,”袁大娘说,“你是博陵崔氏,又长在长安,想来家境不错。怎么寻亲竟寻到这里来?这里离博陵可远着呢。”

  “这年头,谁说得准呢。博陵崔氏,也早就不比从前了,”崔灵仪糊弄着回答道,却又盯上了袁大娘手里的活计,她正拿着红绸,扎着一朵红花。“这是……”崔灵仪问着,“村里最近可有什么喜事么?”

  “喜事?”袁大娘颇为夸张地笑了一声,又摇了摇头,“这药蛇村,人越来越少,已有许多年没有喜事了。我的大郎早逝,唯一一个女儿也嫁出了村,只剩一个安儿。安儿如今忙,也不想着婚配。其他人家大抵如此,哪里有什么喜事呢?”她说着,指了指手里的红绸:“这个,是为祭神会准备的。”

  “哦,祭神会,”崔灵仪盯着袁大娘手里活计,“我还以为是喜事呢。”

  她口中虽如此说着,可是瞧着那红绸,却莫名地觉得这红绸瘆人。只见袁大娘手上猛然用力,将这红绸两端死死一扯,那血红的花扭曲了一瞬,又在扭曲中成了形,以一个极为夸张的形态在袁大娘手中艳丽地绽放着。

  “看,这便做好了,”袁大娘将这红花捧在手里,欣赏着,低喃着,“多好看的花啊。”

  崔灵仪又看了那花一眼,不知怎的心中竟涌起一股子恶寒。直觉让她赶紧离开这里,可是……

  “我们肯定是要去这祭神会的。”癸娘说。

  药蛇村果然很重视祭神会。崔灵仪在这药蛇村里连着逛了几天,只见家家户户都在为药蛇村做准备,所有人的手里都有活计……除了男人。这药蛇村里男丁稀少,又逢乱世,先前这药蛇村已遭遇过一次乱兵,如今所有男子都被派去巡村盯梢了。村子里,只有女人在做这些活计了。

  可说起来,她们做的活计也是稀奇古怪、各不相同。崔灵仪看了一圈,发现她们竟做什么的都有,有的扎红花、有的扎白花……崔灵仪实在看不明白,问了一圈,又只说是习俗使然,除此之外说不出个名堂。如此,便更显得诡异了。

  崔灵仪见打听不出什么,只得惴惴不安地回了袁安家。她一进袁安家的院门,便见癸娘坐在小院里,静静地晒着太阳。

  虽然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崔灵仪却敏锐地察觉到她心情的低落。

  于是,崔灵仪走了过去,在她身侧坐了下来。“癸娘。”她轻声唤了一句。

  “你回来了,”癸娘说着,又挤出一个微笑,“可有什么新消息?今晚,便是祭神会了。”

  崔灵仪摇了摇头,又看向远方,微微蹙眉:“倒没什么新消息,但是今晚我们万不可大意了。”她说着,压低了声音,手指不停地搓弄着袖角:“药蛇村的人这般重视祭神会,都指望着紫菁根来改变现状。可紫菁根如此难寻,袁安凭什么邀请我们一同参加这祭神会,还诱我们寻紫菁根呢?若是真找到了,这紫菁根算谁的?”

  “我知道你的顾虑,”癸娘说着,指了指手中木杖,“可是它说,林子里有东西。”

  崔灵仪闻言,呆愣了片刻,又忽而笑了。“罢了,是我多言,”她说着,看向了袁大娘堆在院子里的红花,“你放心,凡人的麻烦,我会解决。你就安心,做你自己的事吧。”

  她说着,望着癸娘侧颜,喉头不觉滚动了一下,又连忙挪开了目光。刚看向院门,便见袁安从远处急匆匆赶来。

  “你们也可以动身了,村北大门附近的场子,已经开始布置了。太阳落山之时,祭神会便要开始了,”袁安招呼着,进了院门,直奔那一堆红花前,将那些红花一把抱了起来,又笑着看向两人,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转去,顿了片刻,他终于再次催促道,“你们若是要去,那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