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72章 古刹鸳帷(九)

  看着那盆老鸭汤,姚初九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却又立马将盖子盖上,回头问道:“为何?”

  “你说,你喜欢吃肉,”方棠解释着,又连忙上前,要亲手为她盛出来,“我可是费了老大的力气才藏好了这汤,你快尝尝。”

  姚初九却伸手一挡,拦住了方棠。“方姑娘,”她又问,“为何?”

  方棠愣了一下,又眉头一皱,只答道:“哪有那么多为何?你喜欢这个,我便送你这个。”

  姚初九摇了摇头,又微笑道:“多谢方姑娘美意……可是,贫尼为何要不明不白地破戒呢?”她说着,垂下手去,又后退一步,远离了这弥漫开来的肉味源头。她背过身去,悄悄咽了一口口水,又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又道:“方姑娘,成慈已代姑娘出家了。姑娘,难道是忘了吗?”

  她说着,也不待方棠回答,抬脚便走,夺门而出。她实在是怕,这肉汤的味道实在是太香了。她可以肯定,她此生从未闻到过这么香的肉汤味儿。

  “成慈——”

  她听见方棠在背后叫她,可她根本不敢停留。那姑娘的热情让她不安,在没有确定她的意图的情况下,即使是她梦寐以求的肉汤,她也不会轻易品尝。不然,破戒之后,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呢?

  她已经被家人放弃了,若是连这空门都待不下去,她又能去哪?即使这空门也并非她的选择,可她也实在没有别的选择了。

  姚初九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明明她很厌恶这一切,却还是要顺着这里的规矩来。若是从前,她早就不客气了。

  想到这里,姚初九不禁叹息一声,又回望向那厢房的方向。那里静悄悄的,什么动静都没有。她不禁又有些失落,在寒风中搓了搓又红又冰的手,便又迈出了步子——她还有衣服没有洗完呢。

  之后几日,姚初九再没见到方棠。虽然,在梦里时,她总是能看到方棠在引诱她喝下那肉汤。可悲的是,即使在梦里,她都不敢上前大快朵颐。姚初九不得不承认,她也是这畏首畏尾的人,活得一点儿都不痛快。

  如今,她每日里规规矩矩地做事,勤勤恳恳地干活,再没有从前那般的挑衅之举。最起码,在方棠还在这里时,她一定要谨慎些。

  她要在这平隐庵待多久呢?姚初九一边扫地,一边想着——似乎是一个月。她抬头望了望光秃秃的枝丫,一个月,似乎也不算长,还不够这树木发出新芽,也不够她养回原本的长发。

  “早点走也好,”姚初九心想,“寒冬腊月的,这山林中这么冷,她那身子骨,怕是受不住。这寺庙里也戒荤腥,她那么弱的身子,应该好好补着才是,如何能来这里受苦?而且她还有家人,快到年关,她总是要回去的。”

  “她总是要回去的,”姚初九想着,又奋力地挥着笤帚,扫着这毫无落叶的台阶,“不如早回去!”

  但是,她总是事与愿违。在这一个月即将过完时,主持师太又将她叫进了房里。“成慈,”师太说,“方家姑娘决定留在庵里,带发修行。”

  “嗯?”姚初九打了一个激灵,“为何?”

  “她说,在庵里一个月,受益颇多,感觉身子也轻快了许多。为此,她决定在庵里长住,跟着我们一起吃斋念佛,”师太说着,顿了一顿,又叹了一口气,“只是,她还说,要你陪她。”

  “为……为何?”姚初九更加疑惑了。

  “她说,既然要跟着吃斋念佛,便不好再带着家中一众仆役住在庵里。方家姨娘会陪着她,除此之外,就只留了两三个仆役,够用就行。但是,他们毕竟对庵里事务不熟悉,所以,庵里给你安排了一间厢房,就在方姑娘的厢房边上……”师太说着,看向姚初九,又是良久的沉默。

  姚初九会意,低下头来:“明白了。”她说着,便要转身离开。

  “成慈,”背后却又传来师太的声音,“你要知道,方家每年给的香油钱,都足够再造一座平隐庵了。”

  姚初九闻言,眯着眼睛迎上了门外脆弱的冬阳,答道:“成慈明白。”说着,她又回头,对着师太一笑:“那些神佛,并不是这平隐庵真正的主人,对吧?”

  她说着,摇了摇头,抬脚便走了。师太无奈的叹息从背后传来,姚初九却只觉得这一切可笑至极。人活这一辈子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为什么,总是不能活个痛快?为何卑躬屈膝的总是她?

  可即使她如此愤愤不平,她还是要去到方棠的厢房。当她敲开方棠的门时,她又看到了那张苍白的笑脸,热情地迎接着她,仿佛前番所有的不愉快都不曾发生。

  “成慈,你来啦!”她站起身来,便要来迎她。她也换上了一身僧衣,未着锦服,未施粉黛,只有那披在她身后的长发昭示着她身份的不同。

  姚初九看着她那拖在脑后的一头乌发,一时竟有些出神。直到方棠来到她面前时,她才反应过来,低下了头,恭恭敬敬地道了一句:“方姑娘。”

  方棠没有说话,只是立在她身前,黑溜溜的眼睛似乎在打量着她。姚初九被这眼神盯得不甚自在,干脆抬起眼来,回看向她。四目相对,倒是方棠先愣了一下,又笑了。

  “成慈,你还真是有趣。”她说着,转过身去,手指勾起一缕头发,在手里不停地玩弄着。

  姚初九垂下了眼来,一言不发。方棠的眼睛又圆又亮,干净的似乎一点杂质都没有。仿佛……无论发生了多少次不愉快,她还是会毫无芥蒂、毫无负担地以最初的热情走向一个人,如此赤诚而坦然。

  姚初九自问,她可以如她一般待人接物吗?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你不想知道,我为何要留下来么?”方棠背对着她,问。

  姚初九明明很想知道,却还是嘴硬地回答道:“不想知道。贫尼,只想做好自己分内之事。”

  “哦。”方棠似乎有些失望,她终于转过身来,又对着姚初九笑道:“那我便不同你说了。”她说着,又一步一步逼近姚初九,在离她寸许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成慈,”她说,“其实,我一直很想亲近你,你可知道?”

  “不知。”姚初九回答着,听起来颇有几分冷漠。

  “好吧,”方棠似乎有些无奈,却又笑着牵起了她的手,“那你如今知道了。”

  “贫尼……”

  “成慈,”她打断了她的话,望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她这话问得真诚又奇怪,也让姚初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可方棠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的回答,她微微一笑,又松开了她的手,一转身便走到了她的绣床前坐了下来——这床也是方家特意为她准备的,生怕她在这里住不惯。

  “不讨厌的,”姚初九在心里想,“一点儿都不讨厌。”她只是在面对她时总会有一些让人纠结的想法,虽说不明白个缘由,但她知道,那全然是自己的原因。

  “你为何要留下来?”姚初九还是开口问了这一句。

  方棠看向她,微微挑眉:“你方才还说,你不想知道?”

  姚初九依旧嘴硬:“的确不想知道,只是闲聊。你若不想说,便不说好了。”

  “哎呀,你这个人!”方棠似乎有些无奈,可她又向她招了招手:“过来,坐下,我便同你说。”

  “哦。”姚初九应了一声,却一步都没挪。

  方棠更加无奈了,干脆向后一躺,歪在床上,也不再看姚初九,只是说道:“因为我不想回家呀。”

  “为何不想回?”姚初九垂眼说,“你父母,分明很在意你。你在家里,应当很自在才是。”

  床帷里传来方棠的笑声:“是吗?你是这样想的?”

  “难道不是吗?”姚初九反问着。

  “哦。”方棠应了一声,便没再说话了。

  姚初九见她不说话,便清了清嗓子:“如此,贫尼便不打扰方姑娘休息了。日后,方姑娘若有需要,尽管吩咐贫尼便是。”她说着,转身便要走,却听到了身后方棠的一声长叹。那幽幽的叹息声传到她耳边,也绊住了她的脚步。她从未想过,这方家姑娘也会有这般的叹息声,这样无奈、惆怅,轻飘飘的,却好似可以在瞬间囊括整个宇宙。

  姚初九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她依旧是歪在床上,半个身子都被朱红的床帷遮掩着。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脚走了。

  夜里,姚初九又是一番辗转难眠。“她为何不想回家呢?”她想,“为何?她的家人又怎么肯答应?”

  可是,她是如此不了解她,这一时片刻又怎能想个明白?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平隐庵的日子一如既往的平静,姚初九也依旧规矩,方棠也在平隐庵里开始了她的静修。虽然方棠留了下来,但姚初九的生活似乎也没受到太大的影响。她们二人,互不干扰。

  直到那一日,在门前大树上又添了新绿之时,姚初九又遇到了麻烦。彼时,她正在长阶上扫地,而方棠就坐在一旁的石头上,静静地晒着太阳。

  姚初九将台阶上扫得干干净净,一抬头,只见方棠正闭着眼,迎着和煦的阳光。风吹起了她的长发,那长发在阳光的照射下竟有些泛红。她的头发只用一根发簪简单地绾着,有时还会松散开来。姚初九想,这定是那服侍的丫鬟不上心,若是让她来,她肯定能把她的头发收拾得漂漂亮亮。

  姚初九想着,又望了一眼那好似在发光的头发,只是这光显得她整个人越发苍白。这苍白之下,却是纯净的宁静。她总是这样,在姚初九做活的时候默默地陪着她,无论方家姨娘和丫鬟劝了多少次,她还是执意如此。长此以往,姚初九也便习惯了。

  其实,她还是挺喜欢她的陪伴的。

  “你,”姚初九看了她一眼,又飞快地低下了头,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那石头上凉,你别坐在那,小心病了。”这些日子,方棠是大病没有,小病不断。隔三差五,就要卧榻休养。

  “可是,我站不住。”方棠睁开眼,回答道。

  “你可以回屋去。”姚初九说。

  “哦,”方棠应了一声,“可是,我不想回去。”

  姚初九刚想再说话,却听一阵脚步声从阶下传来,还有男人嬉笑的声音。“李兄,许久没来这平隐庵了吧,”她听见有人说,“听说,如今这平隐庵可是个好地方。”

  姚初九忽然脸色一变,她知道,定又是那些人。即使不是同一群人,也是同一类人。于是她丢下了笤帚,只对方棠道:“方姑娘,你还是先回屋吧。”

  “为何?”方棠问着,又将头一歪,笑道,“我偏不回去。”

  两人正说着话,只听那脚步声逐渐逼近。那放肆的笑声也再度响起:“李兄,你看,这里果然有美貌的小尼姑等着我们呢!”

  姚初九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她当即暗暗握紧了笤帚,若这些人有不轨之举,她便要狠狠地给他们一个教训!

  可这次与以往不同,这伙人没有向她走来,反而从她身边路过,径直地走向了坐在石头上还微笑着的方棠。五六个人直接围了过去,挡住了方棠正享受着的阳光。“果然名不虚传,好貌美的小尼姑,只是为何还留着长发?李兄,你说,哪里有这样的尼姑?可见传言不虚喽?”姚初九听见有人调笑着。

  “六根不净,剪了头发又如何?”有人回答着他,“先前你说话我还不信,如今见了,方知这平隐庵果然是别有洞天。”那人说着,又上前去问一脸疑惑的方棠:“小尼姑,为何不为我引路?嗯?”他说着,又要去拉扯方棠的衣服。

  “不得无礼。”方棠意识到不对,口中斥道,又向后一躲。

  可那人依旧不依不饶,扭头对同行人笑道:“还挺矜持。”说着,他又要上手。

  方棠赶紧起身要躲,可她身体虚弱,猛然一起,忽然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她便已经倒在了地上,除了唇边泛起的一阵腥甜,她竟什么都感觉不到了。视线所及皆是一片模糊,周围亦是一片安静。她强撑起身体,用袖子擦了一下嘴唇,才发现,她竟把自己的嘴唇磕破了。

  而此时,她终于听到了一些声音,一些呼痛声,和一些咒骂声。回头一看,只见那小尼姑正挥舞着笤帚,拼了命地奋力地打着那几个浪荡子。“滚,”她高声骂着,如同发疯了一般,“没教养的王八羔子!都给我滚!”

  然后,她便看见那小尼姑的腰腹被狠狠踹了一脚,直将她从长阶上踹了下去。“成慈——”方棠忙喊了一声。

  姚初九再醒来时,最先看到的是那鲜红的朱帷,还没缓过神来,她便感觉自己被人扑了过来、一把抱住。“成慈,”她听见她在她耳边小声哭道,“你总算醒了,吓死我了。”

  是方棠的声音。姚初九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此刻所躺的地方,正是方棠那精致的绣床。昏倒前的记忆逐渐浮现,在她看到那伙人对方棠动手动脚时,她终于按捺不住所有的愤懑,来不及细想,便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一切似乎都是出自本能。

  “方姑娘……”姚初九开了口,声音微微沙哑。如今,她苏醒过来,在她的怀抱之下,浑身的酸痛也向她袭来。她不由得想:她从前可遇到过这样的事么?她又想:或许她不必逞这个英雄,她自有一众家丁仆役可以帮她出头,还有一个有名望的爹给她撑腰,平隐庵也会看在方家的面子上出手相护……她又何必出这个头呢?

  可她还是出手了。

  想着,姚初九扭过了头,又不自在地扭动了两下。“方姑娘,”她说,“你压疼我了。”

  “哦,不好意思。”方棠连忙起身,又理了下她的头发。姚初九这才发现,她的双眼通红,头发也乱了。

  “你……可还好?”姚初九还是问出了这句关心的话。

  “我、我没事,”方棠挤出一个笑容,又微微低下头,“只是,我没想到,你会帮我。”

  “这有什么稀奇的,”姚初九撇了撇嘴,又没忍住看了眼她的头发,“你的头发也太乱了,丫鬟没有帮你整理一下么?”

  “刚才乱哄哄的,我见人走来走去,便心烦,没让她们帮我整理,”方棠说着,又低下头来,“我自个儿又不会。”

  “好吧,”姚初九做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来,她坐起身,伸手便摘下了方棠发间将堕未堕的木簪,“坐过来,我帮你。”

  “嗯?”方棠看了看自己垂在肩上的头发,又挑了下眉毛。

  姚初九拍了拍床榻,示意她坐过来,又解释道:“你那么远,我够不到。”

  方棠看她没有在开玩笑,不禁一笑,又连连点头,坐了过去。“多谢你,”她说着,背对着她坐好,又柔声道了一句,“成慈。”

  姚初九拿着发簪的手微微一顿,又伸手挑起了她的头发,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我叫姚初九,”她说着,轻松又灵巧地帮她绾好了头发,“不是成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