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61章 姑恶声悲(十)

  “我冲不进去,我拦不住……他们根本不听嫂嫂的辩驳,”吴青英忍着哭,说,“他们、他们只想让嫂嫂赶紧认罪!”

  窗外的姑恶鸟又啼叫了两声,似在陪着吴青英哭泣一般。崔灵仪听了这鸟鸣,更觉伤感,抬头一看,只见癸娘也兀自低头不语。“他们,屈打成招了?”崔灵仪又问。

  吴青英点了点头,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他们为了帮郑完脱罪,便逼迫嫂嫂,”她说,“若是不认罪,便……先断手、再断脚。大不了,做成人彘,待到她不能再说话时,认不认罪,便由不得她了。”

  这话从吴青英口中说出时,即使是见惯了江湖风雪的崔灵仪也不禁心惊肉跳。只听吴青英继续哭道:“嫂嫂哪里受得住这种酷刑啊!况且、况且……”

  “况且什么?”崔灵仪问。

  吴青英摇了摇头,抽噎难言。

  县衙大牢里,于绣被躺在一堆污糟的杂草中……她已经失去她的双手了。她总觉得自己的双手好像还在,可那触目惊心的断裂处又是那样真实,血腥味儿也引来了一些乱哄哄的苍蝇,围着她转。可是,她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她就快要死了。她想。

  “死了也好,”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如今,没了手,出去也做不了什么,反成她的拖累。唉……我早就该死了,早就该死了……”

  头上的冷汗不停地向外冒着,在这炎热的天气里她却忍不住打着寒颤。意识已经渐渐模糊,她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看到了娘亲正向她招手。娘亲还是旧时模样,可爹还是那么凶,让她害怕。可娘亲还在那里,她到底是要回去的。

  “青英呢?”她想着,左右环顾,却怎么都找不到吴青英的身影。真是可惜,她本来想要带她回家的。那样,她们就可以摆脱吴魁了。

  可吴青英迟迟没有出现,娘亲却好似等急了,面露失望之色。于绣顾不得许多,连忙便要向娘亲奔过去——可一盆冷水又浇在了她脸上。睁开眼睛一看,不知何时,她又被绑在了架子上,面前是正拿鞭子沾着盐水的狱卒。

  哦,娘亲已经不在了。她想。不然,她也不会流落至此了。

  “还不认罪吗?”狱卒问。

  于绣依旧只是摇头,虚弱不堪地说着:“我不知我何罪之有。”这话她已重复了很多遍了。

  “呵,还嘴硬!县令大人还能冤枉了你不成?”狱卒将鞭子狠狠一抽,痛得她直哆嗦,“再不认罪,脚也保不住了!”

  于绣听了这话,忽然觉得好笑,便在这阴森的牢房中哈哈笑了起来。她越笑声音越大,越笑越是凄凉,笑声回荡在牢房里,狱卒听了都心里发毛。

  “有本事便杀了我,何苦要我先认罪?你们自己做贼心虚,蛇鼠一窝,在这里刑讯逼供、冤枉好人,当真不怕报应吗?”于绣说着,又冷笑两声,“我如今失了双手,已是废人,再失二足,又有何惧?”

  “来啊!来啊!”她叫喊着,声音凄厉,“我只有一条命在这里,要拿便拿去!待我化成厉鬼,我必将尔等九族屠戮殆尽!我要你们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狱卒们回过神来,听了这话,竟然笑了。“不甘而咒骂者见得多了,小爷还怕这一套么?”那狱卒不屑地说着,又拿着鞭子,一步一步走近了,道,“这些年,死在小爷手上的人不计其数,每一个都说要化成厉鬼来报复小爷,可有谁真报复了呢?”他问着,又将鞭子狠狠一抽:“你活着的时候尚且奈何不得,还妄想死后翻身吗?我告诉你,小爷祖上福泽深厚,你就算死也只是个无人祭拜的孤魂野鬼,能奈我何?”

  他说着,又要抽鞭子。这时,却有一个声音响起:“王兄,这女子已快没命了,何苦这么折磨她?”

  于绣抬眼看去,只见说话的人也是这县衙的一小吏,他身上背了个箱子,放着卷宗和纸笔。“呦,是你呀,”狱卒收了鞭子,“怎么,又来核对卷宗啊?”

  “是,”那小吏说着,走到了近前,他看了看于绣双手,皱了皱眉,又连忙挪开目光,“王兄,实在没必要对她动刑了。”

  “动不动刑,不是你说了算的,是县令说了算,也是她说了算,”狱卒指了指于绣,“她迟迟不认罪,心甘情愿在这里受苦,我又有什么办法?”

  小吏听了,又看了一眼于绣,面露不忍之情。“王兄,”他说,“我来同她说几句话吧。还请王兄,回避一下。”

  “啧,你又同情这些人了?”狱卒笑了笑,又摆了摆手,“行了,你试一试吧,省得你一直惦记着。”狱卒说着,便出去了。正好,他们也需要休息。抽了几鞭子后,他们胳膊酸痛,也该喝口茶缓一缓了。

  于绣看见那小吏向自己走来,却已无力开口说话了。她不知道这小吏要和她说些什么,但是听他方才有同情她的意思,她便已放松了些。难得,她在这监牢里受尽苦楚,竟有小吏能为她说两句话……即使这两句话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吴魁之妻,于氏,是吧?”小吏走到她面前,停下了脚步。

  “是……”于绣回答着,几乎要发不出声音了。

  那小吏叹了口气:“我们的县太爷的确是个糊涂人,他只顾着自己那点体面,全然不理会民生疾苦。这案子,也被他断得糊里糊涂的。”

  于绣虚弱地咳了两声:“不曾想,这县衙里,竟还有人能说这话。”

  小吏抬眼看向于绣:“若是他将这案子断明白了,你或许,也不用受这么多苦了。如今,他这般折磨你,不就是想听你认罪,将这案子断成铁案一桩吗?”

  于绣听着这话,顿觉不对,连忙抬起头。“此言何意?”她问。

  小吏有些无奈:“于氏,我知你常年受苦,对吴魁怀恨在心,也是在所难免。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补那一刀啊!”小吏说着,指了指箱子里的卷宗:“县令不会细看仵作记录和证人口供,可不代表所有人都不会。最起码,我会。”

  于绣听了,想问他,可一开口,却连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了。只听小吏接着说道:“仵作手记中说,吴魁身死之时,应在当日亥时。可证人口供却说,看见郑完在当日戌时回到了自己家中。的确,即使吴魁醉酒,你也奈何他不得。可若是吴魁身负重伤,你便有机会了。”

  小吏说着,顿了一顿:“我也查过吴魁的尸身。吴魁身上有许多刀伤,可许多伤看着都是胡乱砍下的,虽然骇人,却不致命,顶多是让人行动困难,若是救治及时,也不会有大碍。唯一致命的一处,是在脖颈处,一刀毙命……你说,这一刀不是你补的,又能是谁呢?”

  于绣听了,愣了一愣。只听小吏说道:“于氏,你莫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事已至此,不如早日给自己一个了断,不然县令追究起来,你只怕要吃更多的苦。这些苦,你完全没必要受。”他说着,背手而立,一副将一切了然于心的模样。

  于绣默默地听着他这话,若有所思,又忽然苦笑了两声。“这位小哥,你还真是公正不阿,明察秋毫,”于绣说着,忽然敛了所有的笑意,“可你如今突如其来、不合时宜的公正,又置我以往之苦难于何地?”

  “我……”小吏皱了皱眉,“你这是何出此言?我分明是在为你着想!”

  “你和他们都一样,”于绣冷冷开口,“你们……都是畜牲!”

  “不知好歹!”小吏竟气得浑身发抖,他一甩袖子,又道:“那你便在这里自生自灭吧!”他说着,扭头便走了。

  “都是畜牲……都是畜牲!”小吏走了,狱卒进来了,可于绣还在骂。狱卒像是对她说了什么,她根本还没有听清,便又挨了一顿毒打。终于,狱卒不耐烦了,他又拿了锯子来,看准了于绣的脚。

  “我……认罪了。”可于绣却在此时开了口。疼痛中,她的意识已不太清醒,但她知道,这是她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就此打住吧。”她想。她自己受些苦不要紧,只是不知道这些人还能做出什么事来。

  她要保住她。

  她也是在听了那小吏一番话后,才明白,那一夜,吴青英做了什么。当她在竹门外迟迟没有踏进门时,吴青英已经进了屋。在屋里,她看到了躺在血泊之中动弹不得的吴魁。

  很明显,吴魁没有死。吴青英在踏进屋内的那一刻,便听见了吴魁费力的呼吸声。她愣了一愣,在一片血色中走了过去,开口唤了一句:“哥。”

  吴魁本已几尽昏迷,听见她来了,便强撑着睁开眼来。“妹子,”他说,“你来了。”

  “嗯。”吴青英轻轻应了一声,停住了脚步。

  “快去请郎中,”吴魁说,“郎中……”他说着,越发无力。方才,他一个不防便被郑完砍在了腿上,一下子连路都走不得。而郑完见吴魁被打倒,一下子却像发了疯一般,在他身上砍了好几刀,直到他再也起不来身,才弃刀而逃。如今,吴魁心里正憋着气,不由得又骂了一句:“他娘的,等老子好了,一定要给那对奸夫淫妇好看!”

  他说着,见吴青英还立在门口,动也不动,便急得气喘吁吁地催促她:“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去……叫郎中?想看着我死吗?真是白养你了!”

  吴青英眼眸一暗,终于,她动了一动,只是她不是向屋外走,而是一步一步向吴魁走去。“哥,”她叫着,蹲了下来,捡起了地上的那把血淋淋的菜刀,“我给过你机会了,我们……都给过你机会了。”

  她说着,手起、刀落。

  然后,她扔下刀,静静地看着吴魁。她想说什么,可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于是,她一开口,只有喊道:“哥!是谁杀了我哥哥!是谁!”她喊着,站起身来,奔出了屋子,扑进了于绣怀里。

  她在她怀里,不自觉地发抖,说:“里面……都是血。”

  于绣终是认下了这罪名。“让我一个人受这些苦,便足够了,”在被押送去刑场的路上,她忍不住地想着,“不能再将她牵连进来了。”

  其实,理智告诉她,这样做实在是有些不值。她还记得,吴青英也姓吴。可在这经年累月的相处中,二人相互取暖相依为命,这总是让她时不时地忘记这一回事。渐渐的,在她眼中,吴青英不再是什么吴家的女儿,她只是这世间最普通的一个平凡女子,如她一般,备受苦难。

  不管怎么说,在这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日子里,只有吴青英曾给了她旁人未曾给她的尊重和温暖。最后,吴青英为她杀兄,她为吴青英顶罪,似乎,也扯平了。值不值得什么的,便好像也说不清了。

  她如今,并不想多问“值不值得”,她更想问“愿不愿意”。她愿意牺牲自己,保护吴青英。因为,她是她的家人。

  当她被按着跪倒在菜市口的刑场上时,她的心异常平静。她扫视着下面围观的人,那些欢呼的、看热闹的、唾骂她的人,努力地想记住他们的面孔。这些人平常都藏在人堆里,不易辨别。她一定要记住他们的嘴脸,给来世的自己提个醒。如果可以,来世,她还是别做人的好。

  然后,她便又看见了她。她在人群中哭喊着,是这些人里唯一为她哭泣流泪的人。“嫂嫂、嫂嫂,”只有她在人群中努力嘶喊着、解释着,“我嫂嫂是冤枉的!是冤枉的!”

  郑全也在人群里,他听了这话,忙凶恶又慌乱地推了吴青英一把。“你说什么呢?这贱妇自己认罪,说她杀了你哥,你如今还不信,为这仇人说话!当真是不顾孝悌之义!简直是枉为人女!枉做人妹!”

  于绣听了,本已平静的心中忽然腾起了一股子怒火来。她顾不得自己还在刑场上,便要开口为吴青英辩驳。可一开口,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那好像已经不是人声,而是一声类似鸟鸣的声音,叫得凄惨无比。而随着这鸟鸣声响起的,是一声重重的闷响。

  “嫂嫂!”吴青英撕心裂肺的声音响起。在这菜市口的刑场上,她亲眼看见她人头落地了。

  “嫂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