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55章 姑恶声悲(四)

  崔灵仪出了村子,一路向南走去。癸娘说,吴青英的家乡在此地之南,那想必郑家人被于绣吓退之后,也该退回南边。她一路向南寻去,应该可以碰见他们。

  可崔灵仪万万没想到,她没碰到郑家人,却碰到了另一伙人——山匪。

  天已经亮了。清晨时分,夏日的燥热还没有腾涌上来,只有树上的麻雀醒了,在山野间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崔灵仪骑着双双,在这荒野游荡,目光不断地搜寻着可能有人烟的地方。终于,她在不远处的山林里,看到了袅袅升起的一缕炊烟。

  崔灵仪略一思忖,便骑着双双向那山林间而去。虽然,不一定是郑全一伙人,但她总得先去看看。而她在刚循着野径进入山林时,便觉得不对了。在那层层叠叠的高木之间,她看见有人影一闪而过。随着人影一闪而过的,还有刀剑反射而来的光,而非榔头锤子这些粗重之物。

  “不对,是山匪。”崔灵仪一把拔出身后的剑来,一手又勒紧缰绳调转方向,便要向山林外骑去。这是山匪的地盘,她对这里的地形到底不太熟悉,还是尽早离开为妙。

  可她刚一转了方向,便听到耳边一阵风声。她连忙挥剑去挡,可已然太迟了。几支箭不知从哪里射了出来,她挡下了两支,却被一支钻了空子。那一支箭穿过树林枝头,重重地插进了她的右肩……血瞬间染红了衣服。

  崔灵仪吃痛,闷哼一声,心中却想:“好好的衣服,又要补了。”想着,她又忙命令双双快跑。她没想到这里的山匪竟还有许多像模像样的兵器,是她轻敌了。但还好,那些山匪应只是在巡逻时发现了她,如今骑在这骡背上,一路颠簸,她只觉那箭头正搅弄着自己的血肉。她一狠心,艰难地举起手来,又将剑猛地向后一挥。刹那间,箭杆落地,只剩了她埋在体内的箭头。

  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似乎还有马蹄声,但崔灵仪已然听不清了。双双跑得很快,那些山匪早已追不上她。可崔灵仪还是不放心,她咬着牙,忍着痛,一边又一边地催促着双双:“快些、再快些……”

  她没有那么多时间同山匪纠缠,她还要去活捉郑全呢。

  就此跑了一个早晨,直到双双也跑不动了,这一人一骡才停了下来。纵使崔灵仪再不放心,她也不得不下了骡子。“双双,”她拍了拍它的背,“辛苦了。”

  她说着,拖着疲惫无力的身躯四下找寻可暂且歇脚的地方。身上的伤痛了太久,她已有些麻木了。她似乎再感受不到痛苦,只觉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她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如今天气又热……

  所幸,不远处,她竟看到了一间茅草屋。

  “走,双双,我们去那。”她强撑着,又牵起了缰绳,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那茅草屋走去。可她还没走到近前,便猛然发觉不对。

  里面有人。

  有一缕缕烟从这茅草屋里飘出来,崔灵仪正是虚弱得头昏眼花之时,一时竟没发现这里的异常。有烟是很寻常的事,不寻常的是,顺着烟而来的风里却没有食物的味道。这炎炎夏日,又用不着烧火取暖,怎么会有烟呢?

  崔灵仪不由得站住了脚步,止步不前。一阵风刮过来,几张未烧尽的金黄纸钱落在了她的脚下。顺着风声,她隐隐约约听到了几句话。

  “大哥,你说这样真的有用吗?”有人问。

  “郑家的列祖列宗会保佑我们的,”又有人说,可他说着就骂了起来,“他娘的,一个不守妇道的臭婆娘,死了之后成了孤魂野鬼,反而嚣张起来了。郑家先人庇佑,定然不会放纵那个贱人就此逃脱!”

  哦,是郑家人。

  崔灵仪眯了眯眼睛,又打起了精神来,连肩上的伤也忘了。她深呼吸了一口气,便拼了命一般地向那茅草屋跑去,闯进了那茅草屋。一进屋,她故作惊讶,屋内的人也疑惑地看着她。

  “姑娘,你是?”有人问。

  “有山匪。”崔灵仪指了指自己身后的伤。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可惜昨日相隔太远,她已有些忘记这人的长相了。她只记得这些人手中还有锤子榔头一类的家伙事儿,如今她右肩受了伤,真打起来,还真有些艰难。

  如今,那些东西就放在这些人的手边。

  “什么?”有一人大叫一声站了起来,又转头看向另一人,“大哥,我们该如何?”

  崔灵仪见状,趁机说道:“山匪有兵器,这里人多,太过显眼了。”崔灵仪说着,转过身去,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一般地说:“还是各自逃命吧,说不定还能逃掉。”她说着,扶着墙,就要挪出去。这倒不是装的,她只觉自己浑身发冷,脚下发软,如今全靠着意志强撑着。

  “有理,有理。”郑家人听了,接连附和,又问那为首之人:“大哥,我们要不要也分开走,先避一避?”此地山匪恶名远扬,没有人不害怕。

  “也好,”为首之人点了点头,又道,“那我们便分开走。大家三人结队,各自躲一躲。明日午时,再来此地会合。”

  崔灵仪听见这话,方才安心出了门。她走到了双双跟前,强撑着骑上了这骡子,又进了不远处的树林里。她看见郑家人三三两两地结伴从那茅草屋里走出来,终于,那为首的人也出来了,身边还跟了两个人。看准了他们离开的方向,崔灵仪终于轻轻拍了拍双双的背脊:“好双双,追上他们。”她说。

  双双闻言,便向那方向追去。崔灵仪骑在骡子上,颠得眼睛发虚,眼前的景物已不再清晰,像是被一层白雾笼罩着。可崔灵仪仍不放弃,她一定要用凡人的方式解决此事,而不是如癸娘一般,把鬼神也牵扯进来。

  这段路不长,可崔灵仪越发虚弱,时间似乎也变慢了许多。终于,她在这条路上看到了那三人的身影。她当即狠狠拍了下骡子的屁股,又抽出剑来,赶了上去。

  双双奔跑的速度瞬间加快,直向那三人冲了过去。三人听见后面有蹄声,回头一看,本能地就要往两边躲。待看清骡背上的人是崔灵仪时,他们顿觉不对,可已然来不及了。崔灵仪将剑一挥,直将那郑家为首之人的左臂划开了一个大口子——

  只可惜,她如今身上有伤。

  侧身砍那一下的时候,她忽然失去了平衡,不受控制地向下栽去。燥热的天气、深埋入血肉的箭头和一天一夜的奔波……她实在是有些撑不住了。尘土溅在她脸上,沾在她的伤口上,她拼了命地想站起身来,可手脚已不听她的话了。

  而这也给了郑家人喘息的机会。他们这才反应过来,中了崔灵仪的计。

  “大哥,这丫头憋着坏呢,”她听见有人说,“我们又不认识她,也不知是怎么得罪她了。难不成,她也是山匪?可是不像啊!”

  为首的人听起来咬牙切齿的:“无论知与不知,她如今要害我们,已是板上钉钉!还是突然冒出来的,要害我们,怕不是和那贱人有关!那便……”他说着,似乎在观察周围的环境,然后,他的声音里便带了些狠辣:“结果了吧!”

  崔灵仪趴在地上,看见地上影子一晃,是这几人举起了锤子。求生的本能让她忽然生出一股子力气,她猛然站起,举着剑便向郑家那为首的人刺去。那人用锤子一挡,反而要向崔灵仪打来。其他两人见了,也挥着锤子向她冲来。崔灵仪一躲,又险些摔倒,可躲闪之间,她已然盯准了为首之人的下盘,当机立断,用剑狠狠一刺,登时刺穿了他的腿股。

  很好,他跑不了了。

  那人吃痛,登时大叫了一声,可这边疼痛还没过去,那边崔灵仪又在他的右臂狠狠刺了一剑……他两只手都抬不起来了。刚要狼狈逃开,可崔灵仪的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别过来,”她盯着剩下的两人,拖着剑下人质一步一步向后退着,“不然,我便杀了他。”说话间,她已然退到了双双跟前。

  那两人见了,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而在他们犹豫之时,崔灵仪已然从双双身上取下了麻绳,用一只手灵巧地将这人的手绑住了。这也是她行走江湖学到的手艺。

  而今,总算完成任务了。

  崔灵仪看着面前这两人,忽的收了剑,又紧紧抓着手中麻绳,一翻身便上了骡子。若再多待片刻,她便彻底撑不下去了。

  “双双,”她拍了拍骡子的背脊,“我们走。”她说着,想了想,又疲惫地道了一句:“跑快一些,甩掉那两人……我们回去,去见癸娘。”

  双双听了,登时长嘶一声,撒腿便跑。崔灵仪骑在骡背上,巨大又空洞的痛楚和疲惫在所有的一切结束之后骤然袭来。当她终于闭上眼睛时,她只记得,她很冷。

  朦胧中,她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都是些陈年旧事。

  “这孩子又没保住。”

  “今日你带她去了刑部,然后库房便起火了?”

  “煞星,当真是煞星!”

  “那她也是我们的孩子!我绝不会因为一个道士的三言两语,就抛弃我怀胎十月生下的骨肉!”

  “娘子,你后悔了吗?”

  “宁之,爹娘养不起你,从此以后,你自己……好生过吧。”

  “娘子,别怕,为夫来寻你了!”

  火,好大的火,烧得人浑身发烫。那是庄子上的大火……不,不对,是洛阳城里的大火。

  那些人们唯恐避之不及的尸身被扔进了火里,而她就躺在离这火堆不远的地方。她无力起身,只能嗅着这尸身燃烧的味道,她甚至听到了油滴下来的声音。周围的人隔着一道门远远地看着她,对包括她在内的人们指指点点……她知道,他们在等着,将她也扔进那火里。

  “为什么,”她喃喃,“明明,我救了你们……”

  “为什么……”

  “崔灵仪……”

  “崔灵仪——”

  “崔——宁——之——”

  “魂兮——归来——”

  她猛然睁开眼睛来,眼前所见只是一间寻常农舍。没有大火,没有尸体,没有痛苦的泪水,也没有麻木的目光。她只看到了癸娘,坐在她的床边,她的手,就搭在自己的手腕上。只是,她的双眸里又是一片漆黑。

  “癸娘……”她想唤她,可一开口,她才发现她的声音是如此沙哑,几乎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你差点就死了,”癸娘说着,眼瞳逐渐恢复了正常,“好在,你对人间仍有眷恋,又命不该绝,我为你招魂,你便回来了。如今,你神魄刚归位,有些不适是正常的。”她说着,叹了口气,又道:“崔姑娘,你实在不该自作主张。”

  崔灵仪顾不得癸娘话语里的责怪,她只是心疼地看着她。招魂,也是需要不少灵力的吧?只可惜,她如今什么都问不了。

  “还是要保全自身,”崔灵仪想,“不然她还要浪费灵力救我。”

  “郑全,也就是你抓回来的郑家人,如今被关在了柴房里。他的情况也不太好,被你伤了后,又被拖行了一路,估计也就在这两日了。如今,吴姑娘正看着他。她说,她要等你醒来之后,见了你,再去处置他。”癸娘说着,又安慰她道:“如今,已是第三日,只要熬过今日,吴姑娘和于姑娘便都无虞了。崔姑娘,你可以放心了。”

  第三日?

  原来她已昏睡两日了。

  崔灵仪想着,张了张嘴,可依旧发不出什么声音来。癸娘察觉到她想要说话,刚要再问,却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请进。”癸娘说。

  门被推开,吴青英走了进来。“我听到屋里有说话的声音,来看看。”她说着,见床榻上的崔灵仪已睁开了眼睛,微微有些惊讶。那日,她见了崔灵仪的伤口,她实在没想到,崔灵仪还能醒过来。于是,她忙径直走到床榻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又叩了一首。

  “前番多有不敬,姑娘莫怪。还要多谢姑娘,替我捉来仇人。如此大恩,吴青英永世难忘!”她说。

  窗外的姑恶鸟在此时叫了两声,似乎在附和她。癸娘听着这姑恶鸟的叫声,垂下眼来,轻轻地叹了口气:“生前受苦,死后叫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