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54章 姑恶声悲(三)

  几人最终还是出了地窖。崔灵仪背着癸娘爬着绳梯,带着她回到了地面上。此时日已西斜,夏日的阳光终于变得柔和了几分。癸娘抬起头,闭着眼追到了阳光的方向,长舒了一口气。“地下的时间,还真不好过。”她喃喃。

  可崔灵仪却被王婶母子缠住了。王婶母子很不服气,明明是他们救了这姑娘,怎么却被这姑娘反咬了一口?显然,崔灵仪是这里唯一有能力还他们一个公道的人,因为这里没人能打得过她。

  “好啦,”崔灵仪十分不耐烦,她白了丙生一眼,又拉过王婶,努力心平气和地讲着道理,“你们的确救了这姑娘,可这姑娘并不知情。她刚醒来,便感觉有人动她衣服,还有人说要送她见官,她心里自然是害怕的。她或许是冲动了些,但出于自保,她的所作所为也可以理解。她只是不知情,并非有意伤害。我会同她讲明缘由,但丙生也得向她赔礼道歉。你看,如何?”

  “这算哪门子的事,”王婶还是有些不服气,“她自己惧怕官府,不知做下什么事来?如今,反而要我们迁就她?”

  “嗯?”崔灵仪一挑眉,又瞬间冷下脸来,握紧了手中的剑,“那你说该如何?”行走江湖多年,崔灵仪本就习惯了冷言冷语冷脸待人,如方才般对着一个陌生人说了那一大堆话,已经是她最大的努力了。只是,过多了刀尖舔血的日子,她冷下脸时的神情,着实有几分骇人。

  王婶不禁打了个哆嗦:“都听崔姑娘的。”

  “嗯,”崔灵仪点了点头,“但你放心,我也会问清楚这姑娘的来历。若这姑娘当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危险人物,不用你说,我也会将她赶出这里。你和你儿子,是安全的。”

  崔灵仪说着,看了一眼丙生,没忍住又补了几句:“男女之事,此事讲究两情相悦、情投意合,岂能在人昏睡之时,趁人之危、越了界限?她是昏睡了,是来路不明,可她到底是一个人!怀此龌龊之心,对一个昏睡中的女子动手动脚,实在是猥琐至极,令人不齿。依我看,你儿子今天那几脚挨得不亏,正好让他长个记性!若被我发现还有下次,可就不止踹几脚这么简单了!”

  她说着,抱着剑,转身便走。王婶哑口无言,自知于此事上理亏,气不打一出来,回身便到了丙生面前朝着他的背重重捶了几下。“混账小子,”她骂着,“要不是有客人,老娘非得打死你!”

  崔灵仪不理会王婶母子那边的鸡飞狗跳,径直走到了癸娘身边。夕阳下,癸娘的面庞却依旧那样苍白,没有半分血色。崔灵仪意识到不对,连忙问道:“你可还好?”

  癸娘只是微笑:“我很好。”

  然而崔灵仪已经不信她的话了。她只得又换了个问法:“你方才,是不是又动用灵力卜算了?”

  “嗯,”癸娘这时还算诚实,“方才情况紧急,不得已卜算了一番。这姑娘缘何到此,我已心知肚明。其实,她也是个可怜人。一直都有人在找她,她所做一切,也只是为了自保。只是行动上敏感冲动了些,倒也算不得什么。”

  崔灵仪听着,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了。而癸娘看不见她的神情,对此毫无察觉,只是依旧朝着夕阳说道:“她一进门,我便感受到她身上有一股子不寻常的气息,木杖也是这么告诉我的,有鬼神同她相伴,着实有些奇怪。我便卜算了一卦,粗略问了下这姑娘的来历。没有什么危险,我便放心了些。”她说着,又扭过头来,努力面朝着崔灵仪:“你方才在外边,不是也遇见和她相伴而来的那一位了吗?”

  崔灵仪听了,毫无意外。“原来是她……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她说。她本不打算同癸娘说此事的,她知道,若是说了,癸娘定要忙前忙后,损耗灵力,而她根本拦不住她。

  “那女鬼含冤而死,怨气深重,明明是新死之鬼,却已拥有了较之寻常新鬼强大十倍的力量。她生前是个很好的人,死后也没有被仇恨蒙蔽双眼、胡作非为。只因她心有牵挂,才滞留人间,不舍离去,”癸娘说着,轻轻叹息,“只是,到底是新死之鬼,现身一次何其难也。这些日子,她多次现身助人,魂魄已在崩溃的边缘,短时间内怕是不能再现身了。崔姑娘,我想,我们得帮她一把。而此事之关键,便是那位吴姑娘。若是吴姑娘能彻底逃离如今的危险,那女鬼也不必如此辛苦了。”

  癸娘说着,又严肃起来:“我算了一卦,三日之内,吴姑娘绝对不能离开这王家坡。不然,她便会有性命之忧。不仅她有性命之忧,那女鬼,只怕也撑不住了。”

  崔灵仪听了,也担忧起来,却不由得有些犹疑。“所以,你又要出手了?”崔灵仪说,“其实,你可以不用出手的。用凡人的法子,也可以解决这件事。她身边是否有鬼神相伴,对这件事根本毫无影响。你又何必……何必……劳损自己呢?”她说着,叹了口气,又打量着癸娘的面容:“你的脸色分明很差,却还说没事。”

  “粗略卜算一下,也用不了多少灵力的,”癸娘只是轻松地笑着,甚至还开始打趣自己,“更何况,我也看不到自己的脸色呀。”

  “可你能感觉到……”

  “崔姑娘,”癸娘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你想让我用凡人的方式解决问题,你是为我好,不想让我再受之前那般的苦楚。可是……”她说着,顿了一顿,又轻轻开口:“可是,我是巫,我身负巫之职责,岂敢怠慢?”

  她的声音散在风中,被微风卷拂着裹挟在这苍茫天地间,越发显得这声音是那样渺小。可癸娘不在乎这些,她不在乎有没有人听见这声音,她甚至不要天地知她有此心,只要她自己知道便好。

  可是,崔灵仪不理解她,她听癸娘如此说,只觉得失落。“好吧,”她应了一句,“反正,你如今有我,也不怕这些了。”她说着,挤出了一个笑容,又回头看了看关着那姑娘的房间。

  “那我去同她说一说,告诉她,我们会帮她,”崔灵仪望着那扇小门,“只是,她戒心很重……”她说着,又看向癸娘:“她身边的那个女鬼,我见了,是个……很有礼貌的女鬼,一路走来见了这么多鬼神精怪,她最是有礼了。何以这姑娘这般警惕冲动?她们究竟发生了什么?”

  癸娘叹了口气,回答道:“她姓吴,名唤吴青英。那女鬼,乃是她的嫂嫂于绣。她们的家乡,在此地之南,距这王家坡,只有一山之隔。可是几个月前,二人家中发生了一场变故,便接连蒙冤了。”

  “什么冤情?”崔灵仪问。

  癸娘回答道:“于绣,是谋杀亲夫。吴青英,是杀害一个名叫郑完的男子。”癸娘说着,顿了一顿:“其实,她们也不算蒙冤了。其中是非曲直,一言两语说不清楚,但,自有公论。”

  几个月前。

  郑完在村口和人喝了一晚上的酒,直到夜深了才晃晃悠悠地回了家。一进门,他将酒瓶子扔到了桌边,刚要向床走去,却忽然发现窗边有个人影。

  “谁?”郑完吓了一跳,酒都醒了。

  吴青英从阴影里走出来,微笑道:“郑大哥,是我。”

  郑完认得她声音,不由得松了口气:“是你啊,吴家妹子。你怎么来了,还不打个招呼?”郑完说着,点了灯,坐了下来。

  吴青英低了头:“门没锁,我便进来了。今日来此,是特来感谢郑大哥的。若非郑大哥,我兄长死因,怕是再也难明了。”

  “嗐,这有什么,”郑完叹了口气,又悄悄瞟了吴青英一眼,这才道,“我与你兄长吴魁是发小,从小一处长大。他遭此横祸,我也痛心疾首。谁能想到,你嫂嫂平日里看着文文静静的,竟能做出此等十恶不赦之事来!所幸她已被问斩,也是罪有应得了。”

  “正是呢,”吴青英只垂着眼,“谁能想到,她竟是这样的人。我们……竟都被她哄骗了。”吴青英说着,带了些哭腔。

  “谁说不是呢?”郑完说。

  吴青英沉默了一瞬,又走到了郑完面前,忽然俯下身去,抱住了他。郑完倒是没想到这个,着实有些惊讶,却也没推她。“青英啊,你这是做什么?”他问。

  吴青英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郑大哥于我一家有恩,我如今孤身一人,也不知如何才能报答郑大哥。思来想去,唯有以身相许。还望郑大哥不要嫌弃。”

  郑完一听,脸上登时出现了笑容。“怎会……嫌弃呢?”他反问着,便要带着吴青英向床的方向走去。可他刚一站起身来,却忽觉后颈一痛。然后,吴青英的声音便又在他耳畔响起了。

  “郑完,”吴青英望着月光,眼里的血丝几乎布满了整个眼球,额头上的青筋也都暴了起来,“你……该死。”她咬着牙,手上再猛一用力,那匕首便全部没入了郑完的血肉中:“你该死!”

  她说着,拿着匕首在他的背后狠狠转了个圈,又猛然拔出匕首来,一股血飞溅而出,落在了窗子上,也有那么几滴落在了她的面颊上。郑完惊恐地看着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一瞬间,他便倒地不起,没了呼吸,死不瞑目,只留下了身后的一滩血迹,还有静静地凝视着他尸体的吴青英。

  然后,她蹲了下来,用匕首先割下了郑完的双手,又要去割郑完的头颅。可匕首太小,她用着费劲,他的脖子被她划得乱七八糟,未能割下。她叹了口气,终于放弃,转身将割下来的那双手丢进了痰盂里,又抬脚便走了。

  天黑了,崔灵仪推开了关押吴青英的门。吴青英正靠在角落里昏昏欲睡,听见有动静,连忙起身,又扶住了墙。“是谁?”屋里很暗,她看不清。

  “吴姑娘,是我,我叫崔灵仪,”崔灵仪解释道,“你放心,我对你没有恶意。我来此只是想同你解释一下,王婶母子并不知晓你的来历,今日你来讨水之时,昏倒在了这村店门口,他们以为山匪要来了,怕你受苦,这才将你抬了进来。王婶母子并不知晓你的来历,他们只是看到了你手臂上的烙印,有所怀疑罢了,而一个烙印本也说明不了什么。丙生的确有错,等到天亮,他会来向你赔不是。但王婶的确是好心,我希望你不要牵连于她。”

  “呵,”吴青英冷笑一声,“都是这套说辞,可我如何能信你们?我可是亲耳听到,那小畜生要去报官了。”她说着,又将两手一递:“我不是你的对手,我如今连这小小的屋子都走不出去。你们蛇鼠一窝的,什么嘴脸,我又不是不知道;牢狱之苦,我也不是没受过。你们大可以直接将我送官,没必要在这里弯弯绕绕费什么心机。”

  “你说的也有道理,我可以直接将你送官,可我为何没有呢?”崔灵仪顺着她的话,问着,又道,“无论你信不信,我都没有害你之心。如今,我只是希望你可以暂时不要离开王家坡。最起码,三日之内,不要离开。”

  吴青英的神色本已缓和了些,听了叫她不要离开的话,却又登时将眼睛一瞪。“不让我离开?”吴青英的眼中登时又多出了些敌意,“我凭什么听你的?”

  崔灵仪想了想,又道:“我今日在村子里,见到了那些来追杀你的人……是来追杀你的吧?”她说着,想了想,又道:“姓郑,是不是?”

  吴青英一言不发,只盯着崔灵仪,满眼皆是防备。而崔灵仪终于发自内心地露出了一个微笑:“你在这里,等我三日。三日内,我必将那为首之人的项上人头提回来,送到你面前。你看,如何?”

  吴青英眯了眯眼睛:“我怎知你如今不是缓兵之计?”

  崔灵仪打量着她:“你如今这般模样,又不会武功,要对付你,也用不上什么缓兵之计。换言之,你如今也做不得什么主了。若我真如你所说和他们相互勾结,你左右都是个死,不如信我一回,说不定还能手刃仇人。而我也只是希望你不要离开这王家坡,你能做到吗?”

  吴青英想了想,又开口道:“两日。”她说着,顿了顿,又补充道:“要活的。”

  “好,”崔灵仪一口应下,“后日黄昏,我会将那为首之人带到你面前来。”她说着,伸出手去,又微微挑眉:“但我也要你答应我,两日之内,不要再生事端。若你应下,你我便击掌为约,如何?”

  吴青英歪着头想了一想:“成交。”她说着,走上前来,一抬手,重重地打在了崔灵仪手掌上。崔灵仪并不计较这些,她点了点头,背着剑,转身便走了。

  其实,她知道,若是用癸娘的法子,处理此事或许会方便的多。如今的吴青英听不进任何人的话,但她一定会听于绣的话。于绣如今在休养,若是可以让癸娘将于绣请出来解释几句,应当也行得通。

  可崔灵仪不愿意。

  她更想用自己的方法解决问题,而不是一个“巫”的方法。她想让癸娘摆脱那些可怖的周而复始,摆脱那些污糟的血尸之气……在她没有找到一劳永逸的办法之前,她只能靠自己,将这些可能损耗癸娘灵力的事挡在外边。

  月光下,崔灵仪拿了麻绳,牵着双双,悄悄出了这村店院门。除了吴青英,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出了村子,行走在乡野间的小路上,崔灵仪不禁驻足,抬头望月。

  “癸娘,”她默默念着她的名字,“癸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