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51章 燕燕于飞(十二)

  陈阿鹊死了。她死在她出嫁的那一天,死在八抬花轿中。她留下了一封血书,然后用一根长簪,刺破了嫁衣,也刺中了她的心脏。

  好好的喜事,变成了丧事。陈家登时乱做了一团,张家还好,毕竟此事只由张铉处理。而张铉在陈阿鹊自尽那一日,便带着迎亲队伍,将陈阿鹊的尸身抢回了他的新宅。韩嫇寡不敌众,眼睁睁地看着张铉他们抬走了陈阿鹊的尸身。

  “阿鹊——”

  韩嫇追着、喊着,可无济于事。

  “韩三郎,”张铉骑在马上,红着眼睛对她说道,“她已是我的妻子。她的丧事,也该我办。”他说着,恨恨地看向韩嫇:“就算要发丧,她也该从我的府邸中抬出去!”

  韩嫇听着这话,忍泪冷笑了一声,又哽咽道:“可是,你不配。”

  “配不配的,她都是我的妻子。而你,什么都不是。”张铉扔下这一句话,转身便走。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带着陈阿鹊的尸身,向张铉的新宅走去。

  韩嫇连忙骑上马,一路追去。可她到了张家门前,却根本进不去门。所有人都拦着她,她竟再看不见陈阿鹊。她只能守在门口,看着张府人来人往,进进出出。

  陈家的人来了,他们看见了韩嫇,却顾不得她。她看见陈家人进了张府,里面爆发出震天的哭声。张家的人也来了,但里面却只是客套的交谈声,或许还有那么几句提及了她今日意图抢亲一事。然而无论是哭喊还是交谈,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在旁人看来,她只是一个局外人,根本没有资格也插手不得这丧事。而她,也只能默默在此伫立着,守着她。

  就这样,她在张府外守了一夜。直到天明时,里面才出来一人。韩嫇循声看过去,只见是陈阿鹊的妹妹陈阿枝,正提着那燕子花灯,哭着走出来。

  “陈二姑娘。”韩嫇哽咽着唤了一声,走了过去。

  “韩……韩……”陈阿枝抬头看向她,一时却不知该怎么称呼她。她只得又低头看向手中花灯,哭道:“长姐出嫁前,还说,要我将这燕子花灯带给她。”

  韩嫇愣了愣,低头看向这燕子花灯,登时眼睛一酸。“这个,可以给我吗?”她问着,伸出手去。

  陈阿枝抬头望着她,眼泪直流。“长姐自尽于花轿之中,定然不是一时冲动。她在上花轿前给我留下这话,也定然不是随口一提,”陈阿枝说着,又低头看向手里花灯,“我猜,长姐应该也想把这花灯,给你吧。”她说着,将这花灯向前一递。

  韩嫇见状,不觉滴下泪来。她伸手接过这花灯,又向陈阿枝行了一礼。“多谢二姑娘。”她说。

  “她最终也没能走进那扇门,”陈阿鹊说着,抚上了手里的燕子花灯,“我爹娘不让她进去,张家也不让她进去,她只能守在张家门口,路过的人看见她,也对她指指点点。最后,两家人合起伙来,拿着棍子要赶她,我爹娘甚至放出话来要让她声名尽毁……他们威胁她!”

  陈阿鹊说着,眼眶通红,又转身看向神像,背对着崔灵仪和癸娘。“她不得已,只得走了,”陈阿鹊说着,苦笑一声,“多么荒谬啊。她才是我此生所爱,可她却连到我灵前哭一哭的资格都没有。她想要祭奠我,却还要被人威胁!苍天何其不公!何其不公!”她说着,情绪激动起来,狠狠一拍,土地祠的供桌便裂了一条缝。

  癸娘听着这动静,睫毛不禁一颤,却什么都没有说。

  “可她如今还是以韩三郎的身份生活着,并且,世人口中的韩五娘已然死去,”崔灵仪咳了两声,又努力坐直,问着,“这又是为何?”

  “为何……”陈阿鹊念着这两个字,忽而笑了,“因为我。”

  死后第二日,她看着张家门口闹得不可开交,看见韩嫇被人威胁、被人驱赶,最终无奈离开。她心疼她,她不愿她这么多年的努力付之一炬。

  于是,她托梦了。这是死后唯一的好处。

  “爹、娘。”那夜,父母睡熟了,她终于来到了父母的梦中。那时的她依旧是死去时的模样,身前插着一根染着血的长长的发簪。

  “阿鹊?是阿鹊!”父母见了她这般模样,又惊又悔又惧。他们想要上前拉住她,可在尝试触碰她时,却扑了个空。母亲在此时,不由得痛哭出声。

  “娘,莫要哭泣。女儿已死,但仍有心愿未了。爹娘若是还疼惜女儿,便依了女儿一事吧。”她说着,竟跪了下来,深深一叩首。

  “你说。”母亲已然是泣不成声,哭倒在了父亲怀中。父亲也是双目通红,眼角依稀可见有泪滑落。

  只见陈阿鹊直起身来,指着胸口的发簪,道:“爹、娘,这里,很疼。”

  “我儿可是要爹娘帮你拔去这发簪?”父亲连忙问着。

  陈阿鹊摇了摇头,又苦笑一声:“这里虽痛,可是,有比这发簪更痛的东西。”她说着,顿了一顿,眼泪登时落了下来,哭着哀求道:“女儿求你们,不要再为难五娘了。至亲至爱,难以割舍。女儿从了父母之命,嫁了张铉;又遵从本心,舍了性命。女儿此身已然不欠凡世什么,可此心依旧疼痛难忍。若是至亲至爱依旧为敌,女儿纵死也难得安宁!爹、娘,女儿求你们,不要将五娘的秘密说出去。这,便是女儿最后的心愿了。”

  陈父陈母闻言,对视一眼,又艰难地点了点头。只听母亲又哭道:“可是,傻孩儿!你又怎能为了这一段情,舍了自己的性命?天大地大,性命最重要。你不想嫁张铉,再同爹娘说便是了,何苦自尽于花轿之中啊!”

  陈父听了,也垂泪附和着:“是啊!傻孩子!何苦舍了性命!”

  陈阿鹊闻言,不禁无奈笑着。“爹、娘,”她说,“你们如今说这个,不觉得太迟了么?我也不想舍了自己的命,可又是谁逼我到这般地步的?为何一定要女儿舍了自己的命,你们才能明白其中道理呢?”陈阿鹊说着,擦了擦眼角的泪,又道:“不,其实你们到现在也没有明白,对不对?”

  她说着,望着爹娘,又深深一拜。“爹、娘,望爹娘珍重自身,多加餐饭,莫要过于悲痛,伤及自身。女儿无奈,此生,就此别过了。”她说罢,一起身,便消失在两人面前。

  “阿鹊!”他们叫着,可哪里还有影儿呢?

  也是在那一夜,陈阿鹊也入了韩嫇的梦中。彼时的韩嫇正呆坐在书房之中,望着那燕子花灯和那方血帕。在她的手边,放着一杯茶,只有她知道,里面加了砒霜。

  “阿鹊,”她想,“我不能同你成亲,也不能为你发丧。既然如此,我便随你而去,黄泉路上,你我再做一对鸳鸯。”

  韩嫇想着,看向了这杯茶。可正悲伤时,她竟然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再睁眼时,她便看到了她。她就立在她平日里读书之处,静静地望着她。

  “阿鹊!”她叫了一声,连忙起身向她奔了过去。

  “阿嫇。”陈阿鹊立在原地,微笑着看着她。只可惜,韩嫇也没能触碰到她。她看着她胸前的长簪,愣了一愣,又瞬间哭出了声。

  “阿鹊,”她哭道,“对不起,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你尽力了,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或许,唯有如此,我才能解脱。”陈阿鹊看着韩嫇的面容,努力忍泪,笑着说道。

  “阿鹊……”

  “阿嫇,”陈阿鹊说着,抬起手来,想要抚摸她的面颊,“能遇到你,是我此生幸事。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未想过,一个女子也可以有这般作为。”她说着,手也摸了空,又无力垂下。

  “可我……不能没有你。”韩嫇哽咽着,泪如雨下。

  “傻阿嫇,”陈阿鹊强笑着,“你没有失去我,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她说着,上前一步,明知触碰不到,却还是努力地拥住她,将她圈在自己魂魄的怀抱里,虚虚地靠在她肩头。

  “阿嫇,”她在她耳边嘱咐着,“你要好好活着,你要活得比他们都好!”她说着,咬了咬牙,泪水终于滑了下来:“你要向世人证明,他们,错了。”

  韩嫇闻言,愣了一愣。她刚要说话,一抬眼,却见陈阿鹊已经消失不见了。

  面前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新死之鬼,哪里有那么多的灵力来托梦呢?一晚上托了两个梦,陈阿鹊实在是支撑不下去了。

  “阿鹊!”韩嫇叫喊着。

  “阿鹊——”她撕心裂肺地喊着,猛然坐了起来,衣袖已然湿透。而她手边的那杯茶竟不知何时被她推翻,弄了满桌的水。茶水顺着桌沿滴落,一滴一滴掉在地上。

  “阿鹊……”她看着桌上这一滩水,视线已全然模糊了,可她不忘连忙拿起那燕子花灯,将这花灯小心捧在手上。

  “阿鹊,我记住了,”她抽噎了几分,“我要……好好地活。”

  “小姐?怎么了?”门外的侍女听见了门里的动静,连忙掌灯来瞧,却只见韩嫇提着一盏燕子花灯,满眼是泪地立在这黑漆漆的夜里。

  “没什么,”韩嫇垂泪答道,“我只是……心痛。”

  这个梦太短了,太短了。她想再看看她,好好地看看她。

  于是,第二日一早,韩嫇便又修书一封,送去了张铉的府邸——她实在是很想送她最后一程。可惜,张陈两家依旧没有答应她,但不同的是,在那封回信中,对方的态度委婉了许多。

  “死者安宁为大,不应再生事端,望韩家莫要执着于此。小女即将葬入张家祖茔,下葬后,陈家会搬离润州。前尘往事,便且随风去。”

  落款是陈家的父母。

  韩嫇看着这回信,苦笑一声:“还是不让我去吗?”她想着,将这回信捏成了一团:“阿鹊,对不起,我连到你灵前一哭的资格都没有。甚至……连以后祭拜的资格都没有了。”

  她叹着,心中忽然有了主意,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来人。”她唤着,却又睁开眼,起身到了书桌前,提笔便写。

  “小姐,何事?”侍女进门问着。

  “发讣书吧,”她说,“韩家五娘病逝了。”

  “什么?”侍女大惊。

  “我已想好了。这一次,葬的是韩五娘的棺材。等到我百年后,便将韩恒的棺材从地窖中迁到坟地,借了他的名字这许多年,总该还给他。至于我,”韩嫇说着,顿了一顿,“我不会忘记我是谁,有朝一日,这些旧事迟早要公之于众。我死以后,便将我烧成灰吧。然后,将我撒在陈姑娘的坟上。她葬在了张家的祖茔中,我生不能去祭拜,死,定是要和她在一处的。”她说。

  “小姐!”侍女大哭,“为何要如此啊!”

  韩嫇没有回答她,只是低着头写着一封又一封的讣书。既然她无法在陈阿鹊的灵堂上为她哭上一哭,那她便在韩五娘的灵堂上为她哭;既然她无法为陈阿鹊的灵堂上披麻戴孝,那她便在韩五娘的灵堂上为她披麻戴孝;既然韩五娘和陈阿鹊无法成亲拜堂,那她便要韩五娘和陈阿鹊在同日发丧。

  她要让那送葬队伍,变成她们的迎亲队伍;她要让这葬礼,变成她们的婚礼。

  她做了两个牌位,一个是陈阿鹊的,一个是自己的。那日,韩嫇亲手将一套嫁衣和燕子花灯在陈阿鹊的灵前烧了,又将自己的礼服放入了那口空棺中,钉好了。

  “阿鹊,”她心想,“这嫁衣和这花灯,我给你送去了。”

  “你要我好好地活,我便好好地活,我不会让你失望。等我终成一番事业,我会让那些人知道,女子并非笼中之鸟,女子亦可翱翔高空!”她抚摸着自己的棺材,又低头拿出了陈阿鹊留下的血书,“只是,要辛苦你多等些时候了。但你放心,我会来陪你的。终有一日,我会陪你一起走上这条路。来世,我们定要携手相伴、白头偕老。”

  一旁,陈阿鹊换上了她烧来的嫁衣,提着那燕子花灯,泪眼朦胧。“阿嫇,”她说,“我也会一直陪着你。”

  韩嫇赶着为韩五娘办了葬礼,最终,陈家、韩家,同日发丧。送葬那一日,世人眼中的韩三郎披麻戴孝,一路送葬一路哭,哭得仿佛肝肠寸断。而葬礼之后没多久,陈家便举家搬离了润州,张铉过了两年也再娶了……没过几年,这桩旧事,便被传成了各种各样的版本。再没人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有韩嫇知道,但她如今,只能用韩三郎的身份生活了。她依旧如往常一般,在府中开课授学。她在蓄力,等着向世人证明什么。而在她的卧房里,陈阿鹊的牌位就悄悄摆在那。她每日都会给陈阿鹊上香供奉,然后同她说些日常琐事、肺腑之言……就如同陈阿鹊还在世一般。

  的确,陈阿鹊都能听到。因为,她就在她身边。

  外边的雨总算停了,可夜也已经深了。凡世忽然安静下来,没有雨声,没有人声,只有这土地祠里的鬼魂静静诉说的声音。

  崔灵仪听到此处,也不禁伤感起来。可她想了又想,又忙问陈阿鹊:“可我不过见了韩嫇一面,便看出了她身上的蹊跷。润州城里这么多人都见过她,难道没看出来吗?”崔灵仪说着,看了癸娘一眼,又直问道:“还是说,那些人真的全被你处理了?”

  陈阿鹊笑了:“倒也不是都被我处理了。”她说着,手指轻轻抚上这燕子花灯:“一开始,她很谨慎,极力将自己打扮成男子模样。可是,人总有疏忽的时候。有一日,她因为太过困倦,就在书桌上睡着了。正巧,那时正是学生入府上课的时候。”

  “先生、先生?”

  韩嫇被学生小心翼翼地唤醒,抬头一看,只见是个衣着朴素的少年,是她的学生。这少年十分勤奋,每日到得最早。韩嫇见了,连忙坐直身子,不自觉地扯了扯衣领,整理了下着装。“不留神,竟睡着了……请坐吧。”她说。

  可那少年竟并没有立马坐下,他的目光在韩嫇身上多停留了片刻。韩嫇不由得狐疑起来:“何事?”

  “哦,无事。”少年应了一声,连忙回身坐下。

  已是鬼魂的陈阿鹊见了这情形,知道这少年定然是发现了什么,不由得紧张起来,连着跟了这少年好几日,生怕他说出韩嫇的秘密。但还好,这少年守口如瓶。而陈阿鹊在跟去了这少年家里后才明白了其中缘由:太穷了。

  这少年家境贫寒,而韩家是润州城里唯一一个不收学费、藏书颇多且教得很好的私学。为了自己,他不会说的。

  “我本也不想为难你们,”陈阿鹊说到此处,叹了口气,“可你们实在是太奇怪了。你们一进府,说得那些话,便似乎另有所指;后来虽有求于阿嫇,但所作所为却又像别有居心;四处打听时,我更担心你们会为难阿嫇。”

  陈阿鹊说到此处,顿了一顿,看向癸娘:“但这位姑娘的态度又一直很恭敬。至于你……”她对崔灵仪说:“你方才听故事时,颇为动情。我能感觉到,你不是个坏人。”她说着,又微微抬起下巴:“好吧,我便信你一次。还是那句话,你若能圆了我的心愿,我便去帮你打听那位姜姑娘的下落。然后,你离开润州,身上祟病自解。我们,便两不相欠了。”

  “好。”崔灵仪一口应下,又道:“我明日便去韩府,将你的心愿告知于她。她定然会为你完成心愿……我想,这应当是你们共同的心愿。”

  陈阿鹊听了,却轻轻叹了口气:“那么多心愿,都难以完成。唯有这个心愿,应当是最容易的了。”

  陈阿鹊说到此处,还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但说实话,我还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达成这心愿。我能看见她,她却看不到我,我的灵力本不足以支撑我频繁托梦,也不足以让我长时间保持对凡世的触感,更难以让我现身。她日日上香供奉,也只是让我能长留人间。”她说着,看向癸娘:“可这位姑娘似乎有办法让我出现在她面前。方才你念了那一串咒,我便不受控制地现身了,如此,普通凡人亦能瞧见我……实在是,有趣、有趣。”

  崔灵仪听到此处,猛然反应过来,看向癸娘。原来陈阿鹊所求不仅是一场婚礼,她还要韩嫇在看到她的情况下与她完婚。如此……癸娘又要耗费灵力了。她前不久才恢复元气,如今又这般频繁动用灵力,她怕是吃不消。

  她不得不承认,在应对鬼神之事上,她的确不是十分熟练,只能依靠癸娘。可癸娘又是这般体质……

  “不如……”崔灵仪清了清嗓子,又想开口对陈阿鹊说话。她想寻个不用劳烦癸娘的法子。

  “好。”却不想,癸娘开口,回了陈阿鹊一句。“陈姑娘,此事便交给我吧。”她说。

  她看着癸娘,又自觉过意不去。明明是她得了祟病,却要癸娘一次又一次地为她损耗灵力。可癸娘好像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她只是低垂着眼,面无表情。

  她已习惯了。

  不是习惯为崔灵仪治疗祟病,而是习惯了这般损耗灵力。在过去的千百年,她一直是这样做的。耗费着她会枯竭的灵力,然后又去吸食血气尸气,大不了就是陷入昏睡,睡个几百年再从泥土里苏醒……如此循环往复,这便是她的生存之道。

  崔灵仪看着癸娘,又看了看陈阿鹊,终究是闭上了嘴。她把所有的话咽进了肚子里,又悄悄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腕——那里还有她为癸娘引剑喂血的疤痕。

  没错,用这法子,她是可以帮癸娘挺过一次又一次的难关。可她一介凡人,有朝一日,她也会死,而癸娘却是长长久久地活着。若她死了,癸娘又该如何呢?

  崔灵仪想着,不觉抬头望向癸娘。她知道,若要癸娘得以安心度日,单靠血气尸气是万万不行的。她需要的,是打破在她身上的循环,让她不必依靠血气尸气,也能安安稳稳地行走于世间。

  “癸娘,”她望着她,心想,“我会帮你。”

  然而崔灵仪不知道的是,在她望着癸娘的时候,陈阿鹊瞥了她一眼。见她这般模样,陈阿鹊微微蹙眉,却又了然地悄悄笑了。

  一人一巫一鬼在这土地祠里过了一夜,天亮时便去了韩府。韩嫇正在读书,听见有人来报说那位姓崔的姑娘和那眼盲的姑娘又来了。韩嫇心中奇怪,却也客客气气地接待了二人。

  “不知二位,今日来此,有何贵干?”韩嫇问。

  崔灵仪看向癸娘,只见癸娘一句话都未曾多说,只是拿出了腰间的龟甲。她低声念着咒语,又轻声道:“陈姑娘,你可以出来了。”

  韩嫇正暗自纳罕,刚要再问,却忽听耳畔响起一个久违的声音。“阿嫇。”陈阿鹊唤着,声音轻柔。

  韩嫇愣了一下,连忙回头看去,只见陈阿鹊一身嫁衣,正提着一盏燕子花灯,立在她身侧,眼含热泪地望着她……她依旧是生前模样。

  “阿鹊!”韩嫇叫了一声,一步上前,一把将她拉入怀中。

  这次,她触碰到她了。

  崔灵仪见状,默默垂下眼来。她知道,是癸娘在帮陈阿鹊。在离开土地祠前,癸娘咬破了自己的手指,拿血在陈阿鹊的眉心点了一下。血渗入陈阿鹊的眉心,她便可以借此多维持些时候……大约,一日一夜吧。

  也不知这要耗费癸娘多少灵力。

  “这是梦吗?”只听韩嫇问着,“我竟然又见到了你。阿鹊,阿鹊,这是梦吗?”

  “不是,”陈阿鹊忍泪说着,“阿嫇,真的是我,你没有在做梦……是我。”

  “阿鹊,”只见韩嫇松开了她,满眼的不可置信,又抚上她的面庞,“当真是我的阿鹊,当真是我的阿鹊!”她说着,泪如雨下,“你还是旧时模样,而我……”她说着,又自嘲地笑:“而我,已不复当年青春年少。眼角多了细纹,鬓边也染了秋霜。阿鹊,你不知道我这些年有多想念你!”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陈阿鹊连忙安慰着她,为她擦去眼泪,“我知道你这些年有多辛苦。你做到了,你想做的事,你都做到了!”她说着,捧着她的面颊,努力笑着:“阿嫇,这些年,我一直陪在你身边,一日都没有离开过你。”

  她说着,又看向崔灵仪和癸娘,道:“多亏这二位会些法术,终于让我得以现身,让你得以看见我。虽然只有一日一夜,但我已心满意足。”她说着,又拥住了韩嫇:“阿嫇,我今日现身,是要与你完成这未完的心愿。阿嫇,”她顿了一顿,终于说出了这句话来,“我们,成婚吧。”

  这一夜,韩府紧闭大门,高挂红绸。还好当年韩嫇为了婚礼置办的东西都还在,礼服也备有两套。今日,这些尘封已久的东西终于都拿了出来,派上了用场。韩嫇还贴心地为陈阿鹊烧去了许多珠翠首饰,那金灿灿的发冠便戴在了陈阿鹊的头上,垂下些许流苏,遮住了她的面庞。

  在烛火摇动的光影之下,这一人一鬼立在堂中,一拜天,再拜地,三对拜。她们没有拜父母,她们知道,就算拜了父母,也不会得到他们的祝福,不如不拜。毕竟,这是她们自己的事。

  崔灵仪和癸娘是这场婚礼上仅有的宾客,这场婚礼便显得冷清了些。但这已经足够了。最起码,来到这里的两人,理解她们的不易,也是发自内心地为她们的这一刻而动情。

  韩嫇笑着望着陈阿鹊,却泪光盈盈。她一遍一遍地用目光描摹着她的面庞,她知道,如今二人这样相处的日子不过只有一日一夜。

  “阿嫇,”陈阿鹊抬手为她擦去眼泪,在以往的数不尽的日夜中,她无数次地想为韩嫇擦去眼泪,可惜都做不到,“别哭。”她说着,努力笑着:“虽然只有一夜,可我已心满意足。我们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一夜,我们千万莫要辜负了。”

  韩嫇忍泪,连连点头。

  陈阿鹊一笑,又回头看向在旁的两人。“多谢二位了,”陈阿鹊说,“你们放心,你们心中记挂之事,我会帮你们打听。到时候,我会到你们下榻的客栈找你们。”

  “多谢。”崔灵仪说着,没忍住咳了两声。

  陈阿鹊一笑,上前一挥手,解了崔灵仪的祟病。“我如今信你了,”她说,“倒也不必等到你离开润州。只是,我还有一句话要送给你们……不,是你。”

  “什么话?”崔灵仪有些奇怪地看了眼癸娘,又收回目光,看着陈阿鹊,问着。

  陈阿鹊眼里又露出了那狡黠的神情来,却又带着不可言说的哀伤。她上前几步,走到崔灵仪面前,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人生苦短,莫要辜负了韶华。若是喜欢一个人,便不要顾忌太多,努力去拥抱那个人吧。”她说罢,旋即离开,又笑着退回到了韩嫇身边。

  崔灵仪愣了一下,却刷的一下红了脸。“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我不懂。”她说。

  “你会懂的。”陈阿鹊说着,挽起了韩嫇的手。“阿嫇,”她凝视着她的眸子,“我们,该入洞房了。”

  ……

  夜深露重,崔灵仪搀扶着癸娘离开了韩府,慢悠悠地走在这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她抬头看了看那弯弯的月牙,忽地叹了一口气。

  “嗯?”癸娘问,“怎么了?”

  崔灵仪垂眼道:“虽然她的心愿已达成,可这实在不是一个好结局。最可怕的是,即使我心里明白这不是一个好结局,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当下我们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而这也是陈姑娘在付出那般惨烈的代价后,吃到的唯一一点甜头……姑且算是甜头吧。”

  “我们都尽力了。”癸娘的语气依旧那样平和。

  崔灵仪听着,沉默着走了一段路,却又忽然站住脚步。“癸娘,你说,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感受?”她问。

  癸娘握着木杖的手在这暗沉的夜里悄悄一紧,可她语气如常:“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哦,没什么,”崔灵仪把话咽进了肚子里,“我们该回去了。”

  两人回了客栈,歇息了几日,忽听城中有传言,说大名鼎鼎的韩三郎竟自称是已故许久的韩五娘。两人感慨了一番,陈阿鹊的消息便也送到了。

  “有人见过她,她的确来过润州,”陈阿鹊坐在窗边,说,“她随着灾民乞讨入城,因为识文断字,曾在城中为人写过家书。据说,等她攒了一些钱后,便又离开了润州。匆匆忙忙的,像在赶路,也像在躲什么人。这个是她那时的字迹,我想你可能用得到。”

  陈阿鹊说着,将一封信送到了崔灵仪手中。

  “她去何处了?”崔灵仪看了看那娟秀字迹,又忙问着。

  “长安,”陈阿鹊说,“听我那同是鬼魂的朋友说,她想去长安。不过,她并没有直接西行或北上,而是绕路而行。所以,你们若想找她,怕是得费些工夫。”

  “多谢了。”崔灵仪听着,叹了口气,但也不忘道谢。

  “客气了,你们也帮了我。”陈阿鹊说。

  “那,陈姑娘今后有何打算?”崔灵仪又问。

  “这个么,”陈阿鹊一笑,“我当然是继续留在润州城,守在她身边。她如今刚自曝身份,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呢。”

  她说着,望向无边无际的天空:“我会在这里一直守着她。如此,亦是我和她的……执手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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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我反省,这个单元节奏有点没安排好,前松后紧,最后三章的字数就有点收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