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29章 木桃之报(二)

  第二日一早,崔灵仪和癸娘便赶去了城南。虽然同是历经战乱,但扬州城比洛阳城热闹许多,这秦楼楚馆之地依旧是人来人往,车马络绎不绝,像是还在太平盛世一般。

  一个个达官贵人骑着马从崔灵仪身边经过,各个都是意气风发的模样。崔灵仪见他们如此,不禁厌恶地别过头去,只带着癸娘去挨家挨户地打听。可问了很多家,都没有听说过一个姜姓罪臣之女。崔灵仪不禁无奈叹息,又看向癸娘:“你能告诉我的,仅仅是这一个方位了吗?”

  “嗯,”癸娘应了一声,却低下头来,“抱歉。”

  崔灵仪见她如此,便摆了摆手,道:“也罢,我不该问的,你本也不欠我什么。”她说着,便又拉着路人去打听姜惜容的下落。

  可在这烟花柳巷里,又有几人能老老实实地回答她的问题呢?门口的姑娘多是只回一句“没听说过”,青楼老鸨却是没说几句就要诱拐她卖身,路边行人更是无理,没答几句便要动手动脚。青楼老鸨还算好打发,走开就是了;路边行人却追着崔灵仪和癸娘不依不饶,举止行动甚是猥琐,还去拽癸娘的衣裙。还好崔灵仪是个会武功的,当场将那流氓的胳膊卸下来了一条,才算平息了这事端。

  “你可还好?”崔灵仪看了一眼那倒在地上嗷嗷直叫的浪荡子,又连忙回头去一把抓住了癸娘的手,关切地问着。

  癸娘摇了摇头,道:“我没事。”

  路边已有行人驻足围观。崔灵仪听见有人议论:“那可是田太守的侄儿!”

  可崔灵仪听了这话,更是火冒三丈,她不由得又瞥了眼地上那胳膊脱臼还满嘴脏话的浪荡子,恨不得当场拔出剑来了结了他。可偏生她还要在这里寻人,不好多生事端,只得生生地咽下了这口气,又拉着癸娘的手道:“我们走吧。”她说着,拉着癸娘便走。

  “贱人!”那浪荡子一边喊痛,一边对着二人的背影叫着,“知道我是谁吗?看我怎么收拾你!”

  崔灵仪自然是置若罔闻,只拉着癸娘挤出围观人群,又向小巷里寻去。“请问,你可曾听过一个姓姜的姑娘,曾是县令之女的?”崔灵仪拉着一个卖烧饼的老伯,问着。

  “县令之女,如何到这里来寻?”那老伯反问。

  崔灵仪解释道:“她在几年前被没为官奴,如今下落不明。”

  “呵,那你可来错地方了,”那老伯一边忙活着,一边对崔灵仪道,“她既被没为官奴,你便该去教坊司寻;若教坊司寻不到,便该去官府寻;官府里若也寻不到,那便是被卖给了那些达官贵人,你该去他们的府邸去寻……如何找到这里来了?就算是风花雪月之地也有三六九等,这里都是市伎,如何寻得到官奴?”

  崔灵仪自然是知晓这道理的,可她相信癸娘,便只是道:“我有消息,在这里可以找到她。”

  “哦,那你可以去前面的醉春楼碰碰运气,”老伯指了一个方向,“这一片里,就那家生意红火、姑娘出众,能接待许多贵人。你到那里,说不定能有所收获。对了,这几日,那醉春楼可正热闹着呢,你如今去,算是赶上好时候了。”

  “敢问是什么热闹?”崔灵仪问。

  老伯笑道:“过两日便是三月三,那些青楼女子也要过节的。据说楼里出了不少新花样,那些贵人们都抢着来呢!只是姑娘,你要小心,那醉春楼把姑娘看得紧,还曾经将私逃的姑娘活活打死。你若要去楼里找人,怕是要费一番力气。”

  “原来如此,多谢。”崔灵仪道了一句,又向这老伯买了两个烧饼。两个烧饼,她向癸娘嘴里塞了一个,往自己怀里揣了一个,又帮忙拿过癸娘的木杖,这才拉着她的手向醉春楼的方向去。

  “你先吃着,”崔灵仪边走边说,“今日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去,午饭定是赶不上了,你先垫垫肚子。”

  “你不吃吗?”癸娘好容易咽下了一口,又拿下嘴里的烧饼,问着。

  “我不饿,我饿了再吃,”崔灵仪说,“你身子才好,不能饿着。”

  癸娘听了这话,便也没多说什么,只笑了笑,又咬下了一大口烧饼。她的确不能饿着,只可惜,她需要的并不是烧饼。

  “那老伯说,醉春楼管得严。一会儿就算问了他们,他们也不一定能说实话,”崔灵仪边走边道,“我打算混进去,暗中查访,若是不对,我便出来。”

  “我知你武功高强,自然不惧。可你和姜姑娘分别多年,还能认得她吗?”癸娘咽下一大口烧饼,问着。

  崔灵仪难得一笑:“她左手手腕上有块红色胎记。”她说着,又看向远方:“若是找不到,我便日日来此查访,总之我有办法保全自身。你说可以在城南找到她,我相信你。”

  癸娘闻言,若有所思,又应了一声:“也好。”说着,她又问:“你打算如何混进去?”

  “被抓进去也行,自称卖身混进去也好,总之不是什么难事。”崔灵仪道。

  等到了醉春楼前,癸娘的烧饼也吃完了。这醉春楼果然和这里其他的青楼不一样,修得气派的很,被迎来送往的也都是一些衣着光鲜的贵人,一看就知是大户人家。路边的叫骂声也较他处更多一些,甚至还有些摇着拨浪鼓的孩童在门前一边追逐,一边唱着:

  “淮水清,淮舟荡,桃花人面隔江望。桃根桃叶一时荣,千帆过尽莫相忘。”

  “淮水清,淮舟荡,夜半桃浓送楚波。桃根桃叶一时荣,君采撷来我奈何?”

  “淮水清,淮舟荡,秋雨骤来花应羞。桃根桃叶一时荣,君若无情……”

  崔灵仪听着这不入流的歌谣,不觉皱了皱眉。正要说话,却听癸娘叹了一句:“这些孩子也是可怜。”

  崔灵仪刚要问,却听那边又嚷嚷起来:“快走快走,怎么又来了!谁家孩子,快滚!”青楼里出来了几个龟公,对着这些孩童一顿打骂。那些孩童却只是傻笑,好不容易被驱散,一转眼便又冒出头来,在青楼前围着、唱着。

  崔灵仪看了看那些孩子,除了觉得这些孩子都冒着傻气,其余的也没看出什么来。她又看了看癸娘,见癸娘没有多说,她便也没有再多问,只道了一句:“你且在这里等我。”说罢,她便抱着剑来到醉春楼门前,要向龟公打听姜惜容的下落。

  “请问……”

  “问什么问,”她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那脾气暴躁的龟公骂了回来,“你若是来乞讨的,尽早走远些。”

  “我不是……”

  “难不成是来捉奸的?呵,看你这寒酸样,也敢到我们醉春楼来捉奸?去别处转转吧。”龟公甚至没有正眼看她。

  崔灵仪刚开口,却又被这龟公堵了回去。她只得又忍怒开了口:“我是想……”

  “呦,难不成你也想来卖身?”龟公冷笑开口,满脸写着傲慢,“我们这醉春楼,可不是什么人……诶诶诶!姑娘饶命!”

  崔灵仪将剑架在他脖颈上,冷眼瞧着他,只见刚刚还高高在上瞧不起她的人,转眼间便成了这畏畏缩缩的模样。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有一条道理,她铭记于心:血肉之躯永远敌不过锋利的剑刃。

  “如今知道求饶了?”崔灵仪又逼近了一步,冰凉的剑刃在那龟公脖颈上摩擦着,几乎要割破他的血管,吓得这龟公动也不敢动。“我现在问你话,你可要好生回答,不然……”她说着,看了眼剑刃,又扬起了下巴,“明白了吗?”

  “哎呦,这是怎么回事,”龟公刚要说话,门里老鸨却赶了出来,“姑娘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要在我们醉春楼撒气?姑娘若有什么事尽管提,可莫要伤了性命。”

  “我……”

  “她是来卖我的。”崔灵仪的话又被抢了,只是这次抢白她的人,竟是癸娘。她惊讶地回头看去,只见癸娘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边,垂眸微笑道:“她来卖我。可你家龟公,却连个话都不让她说完,她这才急了。”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崔灵仪是真急了,咬着牙低声问着癸娘。可她话刚出口,余光瞥见了自己的剑。她猛然明白了什么,忽地将剑入鞘,又对那老鸨道:“她说错了,我卖我自己。”说着,直将剑扔进了癸娘怀里。

  “你们这是……”老鸨的眼睛在两人间转来转去,忽而笑了,“姐妹情深啊!我姓柳,二位称我柳妈即可。”柳妈说着,气定神闲踱步到二人跟前,又将两人仔细打量了一番:“二位的相貌都是上等,只可惜一位不够温婉,一位呢,眼睛不好。”她说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不如二位里面详谈?我们好好商量一番。”

  崔灵仪听了,看了一眼癸娘,点了点头。她接过剑,拉起她的手,便跟着这柳妈走进了楼里,有些龟公也跟了进来。“楼里有古怪,所以你才要进来,是不是?”跨过门槛的一瞬间,崔灵仪低声问着癸娘。相处了这些时日,她早就摸透了癸娘的行事风格:若是癸娘举止异常,那必然和鬼神有关。

  虽然,癸娘大部分时间都是举止异常的。但崔灵仪还是能从这异常中,发觉更异常的地方。比如,癸娘从不多说一句话,对于那些不该说的话,她是守口如瓶——不然崔灵仪也不至于时至今日还对她几乎一无所有。今日癸娘能主动跳出来说要进这醉春楼,定是醉春楼里有不干净的东西。

  毕竟,癸娘在意的,向来只有鬼神之事。

  癸娘听了崔灵仪的问话,只是微笑着低声回答道:“烟花柳巷,多少怨女游魂,数不胜数。此地是欢乐场,亦是索命窟,怨气冲天,不能坐视不理。”

  崔灵仪听了,不由得抬头环顾四周。这楼里果然气派的很,四周都挂着彩灯。大堂中间还搭了个台子,有清瘦的姑娘露出一截纤细的腰来,在台子上跳着西域传来的柘枝舞,一旁还有女乐师奋力敲鼓。台下的来客怀里都拥着个姑娘,嬉笑打闹,好不快活。也有姑娘在二楼栏杆边上立着,只拿着个团扇静静地看着下面的热闹。

  “二位姑娘,这边请。”柳妈说着,将她二人引入了一条走廊里。走廊的两面墙上挂满了木牌子,什么西施貂蝉的,全是古时美女之名。崔灵仪放眼看过去,粗略估计,应有不少于一百个姑娘。有些木牌被翻了过来,有些却被人拿了朱笔狠狠涂抹了一划。崔灵仪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只求能在这些名字里看到姜惜容三个字。可惜,一无所获。

  “敢问柳妈,”崔灵仪收了目光,开口问着,“木牌为朱笔所涂,是何用意?”

  柳妈抿嘴笑道:“翻过去的,是正在接客的姑娘。红笔抹去姓名的,是嫁了人从了良的娘子。直到有人继承红笔抹去的名字,才会挂上新牌。”

  “继承?”崔灵仪着实有些惊讶。

  “她们在这里用的名字,和外边不一样的,谁也不愿意用真名卖身,”柳妈笑着解释道,“二位姑娘以后若是不想改名字,也使得。”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还不一定就在此处讨生活了。”崔灵仪没忍住回了一句。

  “说的也是。”柳妈笑道。

  崔灵仪实在不愿意同这柳妈打交道,可她方才听说这里的姑娘会改名,便不得不在这里多留些时候了。若是姜惜容流落此处,多半也是会改名的。

  正想着,她忽然发现癸娘放慢了脚步,拄着木杖侧了身。“癸娘!”崔灵仪忙低声唤了一句,又问:“怎么了?”

  她问着话,却忽然吓了一跳:癸娘又出现了黑瞳,且那黑瞳又在不断地扩散……

  崔灵仪连忙寻着癸娘的目光看去,只见那里并排高挂着两个大木牌:桃根、桃叶。

  桃根、桃叶,俱是古时美女,桃叶为姐,桃根为妹,二人为王献之之妾……怪不得这醉春楼能吸引那么多文人墨客、达官贵人。

  “我没事。”癸娘说着,眼瞳恢复了正常的无神,又对着崔灵仪微笑道:“我们继续走吧。”她说着,顿了顿:“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她说着,微微一笑,竟绕过了崔灵仪,随着柳妈的步伐快步向前走去。崔灵仪愣了一下,回头一看,只见那柳妈已要走出这长廊,而长廊尽头,竟有寒光一闪——

  “癸娘小心!”崔灵仪忙叫了一声,拔剑便向前冲去。

  话音落下,癸娘已踏出了这走廊。走廊尽头,一群刀斧手拥了上来,在瞬间劫持了癸娘,夺去了她的木杖,又挥舞着大刀向崔灵仪冲来。

  崔灵仪抬头看去,只见柳妈正立在人群后的台阶上,得意地笑着:“田公子才让我留意一个疯子和一个瞎子,不曾想,你们二人竟自己送上门来了……这,还真是天助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