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25章 朝颜拭泪(十)

  其实,淑娘也没有想过,自己还能够活下来。那夜的记忆太过混乱,具体发生了什么,她已记不清了。她只记得身体上的那些清晰的感受。

  一开始,她还能感受到疼痛,那剧痛让她浑身麻木,却又能感受到有细小的蚂蚁在她身上爬行。可后来,疼痛渐渐消失,她只感觉到雨水的冰冷,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蔓延开来。渐渐的,她所有的知觉都开始消退,只有潮湿泥土的味道不断地窜进她的口鼻中……但很快,她连这个都感受不到了。最后,在那夹了草根爬虫的泥土彻底封住她的口鼻时,她仅存的一丝意识也荡然无存。

  迎接她的,只有黑暗。

  不,不只有黑暗。在一瞬间的静谧吼,有许多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嘈杂纷乱,让她喘不过气来。

  “淑儿!”

  “淑娘……”

  “娘子。”

  但最终这些声音里只剩下了一个声音,一个清脆但急切的女声。

  “淑姐姐!”

  “淑姐姐——”

  “淑姐姐,我来……帮你。”

  “淑姐姐……”淑娘缓缓睁开眼来,清晨的曦光让她一阵恍惚,“从没有人这么称呼过我。”

  想着,她坐起身来,环顾四周,却怔了又怔——她竟已回到了未出嫁时的房间。家里亮亮堂堂,窗明几净,喜气洋洋,她的床头,正放着一身崭新的嫁衣。

  “淑儿。”门被骤然打开,淑娘定睛一看,竟是母亲。母亲满面喜气,竟毫无病容。

  “娘……”淑娘看见母亲,眼泪不自觉地落了下来。

  母亲看了,也不舍起来,却不得不拉着她去梳妆:“傻淑儿,哭什么,女子总要嫁人的。快别哭了,过来梳妆,今日,可是你的好日子,不能哭的。”母亲说着,忍泪拉着她去梳头,又宽慰淑娘道:“那杨家的孩子,我见过,好模样、好才气,你跟着他,不会受苦的。若是想家,便回来瞧瞧,我和你爹又不常出去走动,两家住得这么近,你若想回来,随时都可以,家里总是有人的。”

  “爹……”淑娘喃喃,眼泪却掉了下来。母亲见了,忙为她拭泪,又捧着她的脸柔声说了许多话。可淑娘听着这些话,却一点都振奋不起来。

  因为,她清楚地记得,在她十三岁时,她的父亲便因病去世了。

  “好啦,乖女儿,”母亲拍了拍她的肩头,招呼她来换上嫁衣,阳光洒在她身上,“那杨家的小郎君,还在等你呢。”母亲说着,凝视着她,又对着她硬生生挤出来一个笑容。

  淑娘看着母亲的双眼,愣了片刻,满是悲戚的面容上竟乍然勾出了一丝笑意。“好,”淑娘眼含泪水,却微笑着,缓缓从牙缝里吐出了那两个字来,“我……嫁。”

  “她为什么要嫁!她为什么还敢嫁!”崔灵仪看着这一切,恨铁不成钢,气得在花轿后面急得跺脚。

  方才,她不知拦了多少次,不想让淑娘上那花轿。可如今这里只是一段回忆,她根本发挥不了任何作用,一切只是徒劳。

  “稍安勿躁,”癸娘跟在她身后,开了口,又问着,“崔姑娘,事已至此,你还不愿意回去吗?”

  崔灵仪听了这话,站住了脚步,又回头看向癸娘。“不回去。”她回答得十分坚定。

  “你都看到她的结局了,还不回去吗?”癸娘问。

  崔灵仪摇了摇头:“我没那么好骗。”她说着,又看向了那花轿,敲锣打鼓的送亲队伍好不热闹,可她却叹了一口气。“我知道,这里另有玄机,”崔灵仪说,“自来了这里,若无你干涉,我眼前所见,便只能是花妖所见。可自淑娘被活埋后,这一切却变了。你并没有拉我,我们却来到了这里,我不再是什么花草,我只是,见淑娘之所见。”

  崔灵仪说着,又看向癸娘:“在淑娘成亲时,那株野花,似乎还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不是吗?”

  癸娘微微一笑:“崔姑娘,冰雪聪明,观察细致入微,癸娘叹服。”她说着,顿了一顿:“只是,我们真的该回去了。”

  “为什么,”崔灵仪眯了眯眼睛,又向癸娘凑近了些,“难不成,是你在害怕吗?”

  癸娘只是颔首浅笑:“崔姑娘,你真有趣。”

  “怎么说?”崔灵仪直起腰板,抱臂立着,看着癸娘。她鲜少听到这样的评价。

  “急着去扬州见旧友的是你,如今在这里不肯走的也是你……崔姑娘,你还真是古道热肠,生了一颗侠义之心,路见不平,便要出手相助。”癸娘微笑着说。

  崔灵仪听出了她话里的奚落意味,便冷笑一声:“不曾想,你一向寡言少语,挖苦起人来,却也不差啊。”

  “彼此彼此,”癸娘依旧微微低着头,“只是,崔姑娘,我真的很好奇,你为何要这样做。明明,扬州还有你牵挂的人,你怎么竟肯耽搁在这里呢?”

  “想知道吗,”崔灵仪问着,却脸色一变,“自己算去。”她说着,扭头便走。这些日子,癸娘总说些她不喜欢听的话,她正没好气呢。

  “崔姑娘!”癸娘叫了一声。

  “我还是那句话,我一定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你不必陪我,若是想走,便走吧。”崔灵仪说。

  话虽如此,崔灵仪却有一种感觉,她相信,癸娘会跟上来的。想着,她偷偷回头看了一眼癸娘,却见癸娘只是立在原地……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自信。但她若是不跟上来,自己走了,也没什么。既然她说这地方危险,那,走了也好。

  癸娘听着崔灵仪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又皱了皱眉头。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抬起头来,对着崔灵仪的背影喊了一句:“宁之!”

  霎时间,崔灵仪浑身一震,又站住了脚步。身后,癸娘从容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宁之,”癸娘说,“宁之。”

  “你……不许叫!”崔灵仪咬牙说着,却不敢回头看癸娘了。

  癸娘轻叹一声:“你看,在这里,你的弱点是如此明显。”她说着,想了想,终究是妥协了:“你放心,我会陪你。”

  “嗯。”崔灵仪轻轻应了一声,便要追着那花轿继续前行,可走了没两步,她却又站住了。“癸娘,”她垂眼说着,“以后,不要卜算我的事了……我不喜欢。”

  癸娘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花轿已经走远,两人追着花轿进了杨家,却见新郎新娘刚拜了堂,才往卧室去。杨家的院子里摆满了桌席,村子里有名望的人几乎都来了。他们喝着、笑着,说着对新人的祝愿。那些面容是那样熟悉,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嘴脸。崔灵仪看着这情形,不禁晃了下神,再回过神来时,天却黑了,她和癸娘竟已身处这对新婚夫妇的卧房。

  红烛高照,淑娘安静地坐在床榻上,大红盖头全然遮掩了她的视线,也将她和外边的热闹隔绝开来。她在这里坐了太久,早已不知如今是什么时辰。她只是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天黑了。

  “吱呀”一声门响,一人迈了进来,带进了一股香气,又迅速地将门关上了。淑娘依旧端坐在床榻上,一动不动。可奇怪的是,进来的那人也并没有上前,倒像是把什么东西放下了。淑娘听见那人走了几步,便又站住不动,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淑娘垂了眼,吸了吸鼻子,却嗅不到一丝酒气。她睫毛一颤,想了想,终于开了口:“可是,相公么?”

  “嗯。”那人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声音的确是杨松的,却有着掩饰不住的慌乱。

  淑娘这次无奈一笑:“相公,怎么还不给我揭盖头?”

  杨松也不知在纠结什么,他又只应了一声,才挪步上前,终于到了床榻边上。他似乎还在犹豫,只伸出那纤长的手指,轻轻勾起了盖头的一角。

  淑娘却等不得了。她一抬起手,猛然打掀了那大红盖头。红布落地,她也望向了面前的小郎君。他眉目清秀,唇红齿白,一身的书卷气,眉宇间尽是少年人独有的青涩,眼里也单纯得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杂念。

  “相公?”淑娘盯着他,不禁微挑了下眉,唤着。红烛的光映在她面容上,她看起来是那样美艳,也那样温柔,和平日里的农妇模样截然不同。

  “嗯。”杨松依旧只轻轻应了这一声,便转身向桌边撤去。“我……给你带了些吃食来,”他听着,好似十分紧张,“这么久了,你肯定饿了。”他说着,转身将那食盘端到了淑娘面前,明明满眼期盼,却目光躲闪。

  淑娘垂眼看去,只见是些精致糕点。她想了想,又抬眼看向杨松,却见杨松避开了她的目光,也不知在心虚些什么。

  “多谢相公。”淑娘应了一声,拿起了一块糕点,放进了口中。可她的目光,却依旧停留在杨松身上,片刻都未曾离开过。好容易慢悠悠吃完了一块,她却不急着拿下一块了,只抬着眼睛盯着杨松。

  杨松像是更慌了些,却只问着:“娘子是……饱了吗?”

  “是,”淑娘微微点头,“饱了。”

  “既如此……时候不早了,”他清了清嗓子,又回身将食盘放下,“娘子,还是,早些休息吧。”

  “我听人说,新婚夫妇要睡在一张床上,相公不与我同寝吗?”淑娘望着杨松的背影,柔声问着,听着倒是坦荡。

  “不、不必了,”杨松的声音都开始颤了,却没忍住回头看了淑娘一眼,又背过身去,道,“我在桌子边上将就一夜便好。娘子,你,你先歇息吧。”他说着,背对着淑娘坐了下来。

  淑娘也没多说什么,只微笑着:“好。”她说着,便转过身去,宽衣解带。又将蜡烛一吹,向床上一躺,一句话不说,便睡了。

  崔灵仪看着这一切,又嗅了嗅这屋里的清香,她想了想,便明白了什么。她看着黑夜里坐在桌边的杨松,却拿胳膊碰了碰身边的癸娘:“早看出来了?”

  “是,”癸娘回答着,“只是很可惜,我亦不知该如何破局。”

  崔灵仪没有接癸娘的话,她扭头看向了背对着杨松侧卧而眠的淑娘,又回头看向了杨松。“这花妖究竟想做什么?”崔灵仪不禁有些疑惑。

  “心思单纯,却胆大妄为罢了。”癸娘说。

  崔灵仪显然不喜欢这话,便想岔开话题,又问癸娘:“我还是不明白,淑娘最后为何会是那般模样?”

  黑夜里,癸娘长叹一声:“都是各人的选择。”

  “又打哑谜。”崔灵仪没好气地说着。

  癸娘又沉默了,崔灵仪见了,便也没再追问。长夜漫漫,屋内几人各有所思。不知不觉,天又亮了。

  淑娘再睁眼时,屋内的杨松已不知向何处去了。淑娘坐在榻上出了回神,便起来穿衣洗漱。刚把一切打理好,她忽然瞥见了立在门边望着她的杨松。

  “相公,”淑娘微微笑着,走到杨松面前,道,“我们该去拜见父母了。”

  “嗯?”杨松皱了皱眉,却又忙挤出一个笑容来。他什么都没说,只为淑娘让开了一条路,待淑娘出了门,他才跟在淑娘身后向堂屋而去。那里,杨父杨母正满眼慈爱地等着他们。

  “真晦气。”崔灵仪看着此情此景,没忍住说了一句。她说着,实在看不下去,只回身到了大门边,倚墙站着。

  癸娘见她如此,不禁偷笑一声,又跟过来,问着:“崔姑娘不好奇了吗?”

  “不好奇,”崔灵仪回头望了一眼那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前三日的事,她不是都说了吗?”

  “是啊,”癸娘重复着,“她都说了。”她说着,顿了一顿:“可惜,我也只能耳听为实了。”

  崔灵仪听了这话,知道自己不该在这里使小性子,便只得忍着恶心转过身去,看着屋里其乐融融的一家四口。“我看着呢,你放心吧。”崔灵仪对癸娘说。

  屋里,一家四口有说有笑,好不和美。杨父杨母看着也是和蔼可亲,对这对新婚夫妇说了许多嘱咐的话。若非崔灵仪已知道了淑娘经历过什么,只怕她真的会信以为真。

  一切果如淑娘之前所言。只是,有些细微之处,是淑娘未曾在那三言两语里提及的。

  比如,杨松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她。无论淑娘在做什么,他的目光总是追随着她……随她喜、随她悲,一如既往。

  只是这一次,这关注和追随不再是一道若有若无的风。当那炽热真诚的目光长久地落在淑娘身上时,淑娘明显注意到了。在杨松主动抢着淑娘干活时,淑娘看着他那殷勤的身影,不禁微微出神。

  “娘子?”杨松又不自在起来,他看了一眼淑娘,便连忙别开了目光。

  “没事。”淑娘颔首一笑,一切如常。

  杨松若有所思,却也没再说话。这一天平平淡淡地过去了。直到晚间用过晚饭后,杨松却不知去哪里了。淑娘从厨房出来,找不到杨松,又见杨父杨母正在堂屋里说话,她便果断地离堂屋远了些,只走到门前,倚着那竹门立着。

  “淑娘,天色已晚,快回屋歇着吧。想来松儿也走不远。”杨母在堂屋里对她说。

  淑娘摇了摇头,又回头对屋里的公婆笑道:“爹、娘,我在这里等等他就好。”她说着,看了杨父一眼,又迅速收了目光,只望着远方。

  杨父杨母也没再说什么,她便如此安静地等着,就如同她从前立在村口等那个不会归来的人一般。翘首以盼,满眼的希望。但还好,这一次,她等到了。

  朗月当空,那纤细的影子在繁星点点下一步步向她走来,她似乎又嗅到了那一股清香。伴随着清香来的,还有背手而来的他。

  “相公。”淑娘在门边唤了一声,听不出悲喜来。

  “你……是在等我吗?”杨松问。

  淑娘笑了:“不然,还能是谁?”

  杨松像是脸红了,嘴角却显露着他内心的欣喜。但他似乎并不想让这欣喜太过明显,便连忙压抑着,又手忙脚乱地从背后拿出了一大簇朝颜花来。

  “送给你,”杨松说着,将这一簇朝颜花捧到了淑娘面前,“此花名为朝颜,乡野间常见,也有人叫它牵牛花、勤娘子……但我还是更喜欢朝颜这个名字。此花艳丽夺目,又易养活,哪怕生在最不起眼处,也可长出最美的花。”杨松说着,顿了一顿,又问:“你……喜欢吗?”

  淑娘看着那一簇花,愣了一愣,终于抿唇一笑:“喜欢的。”只是她说着,眼睛却含了泪。所幸,天黑。

  杨松听了,眼睛一亮,像是喜不自胜。他忙将这一簇花塞到了淑娘手中:“送给你。”他说着,转身便走。

  “等一等!”淑娘忙叫住了他。只是这一开口,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竟没来由地发颤。“我……很喜欢。”她笑着,又低头看着这簇鲜艳的野花,说。

  “喜欢便好。”杨松颔首一笑,像是安心了许多。

  眼看着杨松进了屋,淑娘不禁低头在那朝颜花上,浅浅地嗅了几下。很熟悉的味道。在她极目远眺时,目之所及总是有这花的影子。在她疲惫不堪时,她总是能嗅到这一股清香。

  她很喜欢这香气。

  “只是,为什么?”淑娘想着,寻了个花瓶来,将这一簇朝颜花小心翼翼地放进了瓶中。

  她知道什么是值得珍惜的。只是,明知是假象,为何还要珍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