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24章 朝颜拭泪(九)

  淑娘永远都记得那一天。

  在那破破烂烂的茅草屋里,当母亲在她怀中咽气时,她哭成了泪人。几年前父亲去世,而家里只她一个独女,她张家家产便尽被同族叔伯所夺。那些叔伯嘴上说的好听,名义还给她们娘俩留了些赖以生存的房屋田产以及她出嫁要的嫁妆,可实际上,不过只是一间茅草屋和一亩薄田。

  母亲自是不肯交出财产,便在村里四处去闹,可闹来闹去,却什么也没能拿回来。叔伯们见已撕破了脸,便也不再做出那宽仁模样,索性开始来硬的。于是,一夜之间,淑娘就被那些叔伯们从原来还算宽敞的高屋大院,赶去了那简陋逼仄的茅草屋。可怜她的母亲不仅什么都没拿回来,还把自己气出了一身的毛病,又落下了一个“疯婆子”的名声。自此,人人见她,避而远之。

  彼时,淑娘还未及笄,她也不知如何是好,更不知怎样才能帮上忙。她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淑儿,你放心,”母亲的精神好一些时,便总会握住她的手,说,“这些事你不必管,你只需知道,娘一定不会让你后半生无依无靠,眼下只是苦一时、只是苦一时……”

  淑娘自是明白母亲所说为何事,她是有一门娃娃亲在身上的。只是如今她家败落成这般模样,那杨家也长久没和她家往来了。因此,母亲所言,淑娘也没太在意,依旧每日忙于家务——她只当这门亲事已不作数了。

  可是,没多久,杨家却传来了消息。杨家想要定下一个日子,迎她过门。

  淑娘大吃一惊,后来她才听说,是她的母亲,趁着她去做农活时,捧着父亲的牌位,找去了杨家。这一闹,村里人议论纷纷,杨家人脸上挂不住,这才主动上门来找。而那时,杨松已开始给长安祖父家写信,准备去国子监读书的事了。

  “淑儿,娘没用,”出嫁前,母亲抓着她的手,如此说着,“往后,你只能靠着杨家了。你要记住,杨家是你唯一的依靠。到了杨家,务必要谨慎行事……如此,你后半生才算有着落啊。”

  淑娘自是泪水涟涟,不停点头。

  可淑娘没想到的是,她嫁过去还没几天,母亲的情况就不好了。母亲强撑着在回门时见了她最后一面,第二天,母亲便含着笑,没了。

  家里人丁寥落,叔伯们又冷眼旁观已久,能打点母亲丧事的,竟只有淑娘一人。她只得强忍悲伤,为母亲置办丧事。杨松也忙前忙后,帮了不少。

  可守灵一事却让人头疼,尤其是夜里。按理来说,女子不能守灵,可张家实在没有人了。杨松白日里忙了那么久,又在准备去洛阳的事,夜里实在该好好休息,也不能守灵;至于淑娘,她自己也想要最后陪一陪母亲。于是,连着两夜,在那简陋的土屋里,在那空荡荡的灵堂中,只剩了淑娘和那一口薄棺。

  但杨家待她还算好。每到饭点,杨家就会有人来给她送饭。那一天晚上,来给她送饭的,正是杨松的父亲、淑娘的公公。

  “爹,你做什么!”随着饭碗打翻在地的声音,淑娘慌乱地站起身来,向棺材后躲去。

  杨父依旧看起来慈眉善目的:“你这孩子,慌什么?你守灵辛苦,总该歇歇的。”

  他的语气满是关爱,可眼里却尽是让人嫌恶的欲望。淑娘不傻,她知道那眼神意味着什么。更别说,方才,她和蔼的公公,已两手探向了她胸前。

  “爹,”淑娘眼看着杨父又向她走来,在这灵堂中,那逐渐向她靠近的身影更似鬼煞,她不由得步步后退,又颤声喝道,“还请……自重!”

  后来的事,就连淑娘自己都说不清楚了。她不知道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在一阵猛烈的冷风之后,她便不省人事了。再醒来时,竟已近正午,而她竟靠在棺材边上睡了一夜。一夜过去,那香烛只剩最后寸许,却拼了命地燃着。

  淑娘又想起了昨夜发生的事,她不由得浑身一震,低头看去,只见自己身上衣服还算齐整。她长舒了一口气,喃喃说着:“是在做梦吗?”

  想着,她便站起身来。就在此时,香烛在她眼前晃了两下,又忽的灭了。

  淑娘看着香烛熄灭,愣了一下,眼泪不知为何忽然落了下来。她连忙就要去那新的蜡烛,可刚走了两步,脚下却是一痛——她踩到了一块碎瓷。

  她认得那碎瓷。

  “难道……”淑娘再次忍不住浑身发抖。

  “淑娘!”门外忽然传来杨松的声音。

  淑娘听见,回过神来,连忙奔向门前。可才跑了两步,她却又僵在了原地,杨松的下半句话也钻进了她耳中。“淑娘,我和父亲来帮忙了。”杨松说。

  那人跟在杨松身后,徐步走着,微微笑着,不失尊长之威严,体面的很……看起来,一切,如常。

  淑娘一时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慌乱之中竟敛了所有的心事,依旧乖巧行礼。“见过父亲。”她说。

  一切如常,或许还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静悄悄的将此事揭过去,息事宁人,或许是最好的办法。毕竟,如今她既要操办母亲的丧事,又要为杨松准备出行事宜,她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心思能分出来考虑一下这自己身上糊里糊涂的小事。重如山的家务事就压在她身上,让她疲倦不堪,她竟有意无意地忽视了那夜的一切,迫使着自己忘记那夜的危险。

  还好,接下来的几日,杨父也再没有过不安分的举动,淑娘也就逐渐放下心来。终于,到了杨松该离家的时候了。

  “松郎,”淑娘怯生生地唤着,“早点回来。”

  “嗯。”杨松只应了一声,便又看向了她身边的父母:“爹娘放心,儿子此去,定不会给你们丢脸。”说罢,杨松对着他的父母行了一礼,便背起行囊,转身走了。

  但淑娘没想到,那一刻,她的噩梦才真正开始。

  当她的卧房中没来由地多出些写着酸诗浪语的信笺时,当夜深人静窗外却有人影浮动时,当她在将这一切写在信中寄往洛阳、却怎样都得不到一封回信时……她便知道,自己无路可走了。

  那日清晨,天色昏沉。淑娘终于忙完了许多眼前家务活,又回到卧房里,想打个盹。可她刚解下外衣,便又瞧见了窗外人影一闪而过。

  淑娘登时打了个寒颤,连忙又将衣服穿上。她想了想,抬脚便向外走。果然,一出门,她便撞上了她的公公,杨松的父亲。

  “淑娘,这是做什么去?”杨父笑眯眯地问着。

  淑娘慌乱地后退一步,又颔首答道:“去等松郎回来……媳妇实在是很想念他。”她说罢,也不待杨父反应,忙绕过了他,直奔村口而去。

  那里,人多。光天化日之下,应无人敢乱来。

  “松郎,你究竟何时才能回来,”她一边走,一边想,“你可收到我的信了吗?”

  “松郎,你一定要早些回来、回来帮我……我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她想。

  然而,这些问题都是没有答案的。只有一件事,她可以确定。那就是,此刻,她那公公的眼睛仍追在她身后,盯着她的身影远去,不肯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那目光,是她摆脱不掉的噩梦。

  而今,也正是这个人,拿着镐头,将淑娘重重击昏在泥里。她当场血流满面、动弹不得。但好在,她还剩了一口气……也仅仅是一口气了。

  “你,杨公……你……”小李哥看着倒在泥里的淑娘,惊到说不出话来。

  杨父握了握手中的镐头,吞咽了一口口水,却又看向了小李哥。“你也只是个外地人,”杨父说,“此间之事,可以与你无关。”

  这话的意思于小李哥而言,再明显不过了。他没办法掺和此事,即使此事就发生在他眼前。若是闹大了,有几人会信他所说的话?到时候,难保他不会被泼一身脏水。更何况,此人之父也是个七品官员,儿子又在洛阳国子监,就算他家如今拮据了点,到底也还是有人撑腰的。一个小小的七品官,也足够压死他这微不足道的贩夫走卒了。

  事情绝对不能闹大,他还要做生意,赡养家中老人。他要清清白白平平安安地离开这里,不然,老家的一大家子,便都毁了。

  他想着,又低头不忍地看了一眼淑娘,却对杨父说着:“我明白,此地天南海北的人都有,鱼龙混杂。”他说着,嘴唇发白,却又行了一礼,道:“杨公放心,我今夜,从没出来过。”

  他说着,行了个礼,便要离开,却又被杨父叫住了。“急什么,”他将那沾了血的镐头直塞进小李哥的手里,“人还没埋呢。”

  “你!”小李哥此时是真急了。杨父此举,明显是要拖他下水!

  杨父却十分镇定,又指了指自己:“要么,埋一个;要么,埋两个。你方才到我家时,还惊动了我家夫人。若埋一个,今日之事,便再无人知;若埋两个,谁都会想到,是你。你以为,自己逃得掉吗?”

  小李哥愣了愣,又看了看地上奄奄一息的淑娘。被镐头砸破了头颅,纵使还剩了一口气,但谁都知道,她活不成了。于是,小李哥终于叹了一口气,眼睛竟湿润了几分。“淑娘啊,”他蹲了下来,帮淑娘合上了双眼,“对不起。就当是,让你入土为安了。”

  小李哥说着,站起身来。在暴雨中,他用力挥动着镐头,挖动着被雨水浸泡松软了的土地,面朝黄土背朝天,勤勤恳恳,一刻都不敢懈怠。

  “杨公,”他的坑已不知刨了有多深,“今日之言,还望勿忘!”他说着,收了手,回头看向杨父,手里却紧紧握着镐头:“可以了。”

  杨父点了点头,又看向了地上的淑娘。小李哥却半点动作都没有,依旧紧紧握着镐头,面向着杨父。杨父见了,无奈叹息一声:“你们商人,就是鬼心眼子多。”他说着,俯下身去,将淑娘拖着,丢进了土坑里。

  “埋吧。”杨父大手一挥,说。

  小李哥应了一声,便又拿着镐头俯下身去,将坑边积土,一点一点地推了下去。天将明未明时,雨还未停,这里的地,却已如往常一般平整了。

  杨父踩了踩脚下的土,甚是满意,微微点了点头。他又向小李哥伸出手去,指了指他手里的镐头,又勾了勾手指。

  小李哥却只装作看不见,他对着杨父微微颔首,道:“杨公,茅屋漏雨,我的茶怕是要发霉了。两日后,我就会到别处继续进茶贩茶,到时,只怕就不能到杨公府上告辞了。”

  杨父点了点头:“知道。”

  小李哥依旧紧紧握着镐头,却对着杨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杨公,天快亮了,晚辈还是护送杨公回去为好。”

  杨父点了点头,又低头瞧了瞧已被踩实的泥土,转身便走了。小李哥见了,不发一言,也根本不敢低头去看,只握着那镐头,远远地跟在杨父的身后,逼迫着自己忘记今晚发生的一切。

  只剩了那林间泥土,一如既往,安静的可怕。纵有几朵野花冲破土壤,也无济于事了。

  淑娘消失的第一日,村里人便发现了不对劲。杨父杨母也不知淑娘究竟去了何处,急得到处去找。村口卖茶的小李哥的脸色却不好了,为此遭到了好一通盘问。可小李哥却只是大哭不止,言说他的茶没防备都被雨淋坏了,血本无归。

  杨家连着找了两三日,也没找到淑娘的去处。村里也有人帮忙去寻,却没个结果。村里一时谣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小李哥却在卖茶时深深叹了口气:“我早该知道,她不对了。”

  “如何?”有好事着如此问着。

  “这里又不算偏僻,明明总是见到信使,可为何她总是说收不到杨松的信呢?这也就罢了,”小李哥说着,连连叹息,“她那日和我说话,说什么好像看到了杨松要接她去做诰命夫人。还说自己会占卜,能预知……你说说这,岂不是异想天开?”

  众人听了,若有所悟,深以为然,连连点头,又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是啊,”有人说,“她娘就是个坏脾气的疯婆子!我先前看她成日里往这一立,什么事都不做,嘴里还念念有词,还当她是痴心一片……如今想来,竟是疯傻之症。”

  “是啊,只怕她早就等疯了。”有人附和着。

  于是,淑娘得了失心疯跑丢一事,瞬间闹得沸沸扬扬。可人们却只把此事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再无人去寻她了。没多久,小李哥因茶叶受潮生霉,不得已离开了这里,外出进货。可这一走,他便再没回来。杨家老两口成日里长吁短叹,没人侍候着,看着也憔悴了许多。不得已,他们只得写信给了远在洛阳的杨松,叫他回来。杨松收到了信,果然连夜收拾了行李,急忙赶路,要回到家中,给淑娘张罗后事。

  可是,村子里的人都没想到,他们并没有等到杨松回来。那夜,风雨交加,运河的风浪也急了许多,突然掀起的波澜打翻了一条客船。还好船上人不多,又有几个会水的,于是全船的人都被救了回来,只有一人踪影难觅。算来算去,那人竟正是急着回家的杨松。

  报丧的人来到杨家后,杨家登时哭成了一团。杨父杨母抱头痛哭,又不敢相信自己多年心血培养出来的宝贝儿子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死在了风浪中,当即便要出门去寻。杨父在这村子里有些名望,毕竟他父亲好歹还是个长安的七品官。村子里的人见状,便都主动跟着要去寻找杨松的下落。

  于是,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就这样出发了。还好,他们连码头都没走到,就找到了失踪已久的杨松。但可惜的是,杨松,并不是他们自己找到的。

  “诸位,”在那片树木高耸的林子里,柔和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淑娘身上,一身血污的她就立在她埋身之处,远远地望着众人,唇边带着诡异的浅笑,“我把松郎,带回来了。”

  她身后,是一具已泛白肿胀、看不清面容的尸身……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了。而她依旧笑得温柔,如春日微风。

  “杨家父母,张氏宗亲,”只听淑娘接着微笑说道,“如今,大家可以团聚了。”话音落下,无数藤蔓根茎破土而出,缠住了众人的腿脚。

  “终于,团圆了。”她还在笑。笑声未止时,面前此起起伏的惨叫声在林子里猛然炸开,一声比一声更凄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