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14章 铜镜孤鸾(十一)

  要债的人离开后,屋里一片狼藉。芳娘的背上被打得尽是鲜血,而被她护在身下的韦云兰则是安然无恙。她看见满面泪痕的韦云兰,心里只庆幸她还在,却又有些可惜自己没能护住那好容易打包好的细软,被人抢了去。那可都是夫人的遗物、小姐的嫁妆。若要跑路,大物件儿可不好带,能带的如今却都被抢了。

  天已黑了,叶骏立在一旁,懊恼至极。屋里没有点灯,只有窗外惨淡的月光。他连连搓手,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只见韦云兰强撑着站起身,又扶起身负重伤的芳娘,哭着为她拭面。“你怎么这么傻,”韦云兰哭道,“怎么这么傻……”

  芳娘面无血色,却还是挤出来一个笑容。“小姐,”她握住了韦云兰为她擦泪的手,“你总说我傻,可我才不傻呢。”她说着,回头看向叶骏,道:“我心里清楚,是谁害我们到如此地步。”

  叶骏本来心虚着,听见这话却恼羞成怒了。“你此话何意?”他厉声问着。

  “我此话何意?呵,你自己心里明白,”芳娘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也顾不得背上的伤还没处理,便一个箭步上前,指着叶骏的鼻子骂道,“我倒要问问你是何意!你做了什么龌龊事,你心里不清楚吗?你先是设计我家小姐,逼她嫁你;如今又去外边借贷,偷我家小姐的嫁妆,还用她抵押!姓叶的,我初次见你时还当你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正人君子,没想到竟也是个卑鄙小人!自己的妻子都能抵押出去,你是个什么王八蛋都不如的狗东西!”

  “住口!”叶骏一怒,一巴掌登时扇了上去,打得芳娘的半边脸都肿了起来,唇边也渗出了些血丝。

  “芳娘!”韦云兰心疼地唤了一声,又连忙挡在了两人中间,忍怒对叶骏道:“叔远,此事的确是你不对,既然不对,便该认,你又何必要打她!今日是她救我性命,她又是跟着我长大的……你这是打她,还是打我!”她说着,顿了顿,又把头一扭:“既如此,咱们不如就此作罢!你我和离,从此一别两宽。若你不愿和离,写封休书也好!我是不愿再和你过了!”

  叶骏怔了一下,却不敢相信韦云兰的话,又忙问道:“不和我过了?”

  “是,不和你过了,”芳娘又从韦云兰身后绕了出来,顺手立起桌上被遗忘的铜镜,“你也不照照镜子,看你可配得上我家小姐吗?如今闹出这样的事,你还想让我家小姐继续跟着你?想都不要想!”

  “我配不上,你就配得上吗?”叶骏却忽然说了这一句。芳娘见他这话问得奇怪,刚想说话,却见叶骏一伸手,竟扼住了她的咽喉。

  “相公,你做什么!”韦云兰说着,便要上前拉扯。可话音刚落,她竟被叶骏一脚踹开。她本就生着病、又体弱,挨了这一脚,一时竟痛得起不来身,只瘫倒在床边,努力伸手够着叶骏的鞋,哀求着:“相公,松手……”

  “呵,如今又叫我相公了?你还知道我是你相公啊?”叶骏笑着,脸色陡然一变,凶神恶煞的债主走了,凶神恶煞的主人立在这里,他扼着芳娘的喉咙,又扯着她的脖子将手一举,“你当我不知道你们做的那些龌龊事吗?你做那苟且之事的时候,有想过我是你相公吗?平日里,你可曾对我那般殷勤过!她救了你的命,难道我就不曾救你性命吗?和离,想都不要想!”

  芳娘被他扼住咽喉,又双脚凌空,一时呼吸不过来,只瞪大了眼睛使劲挣扎着。她的所有动作都倒映在桌上的铜镜中,可铜镜也是无能为力的。

  “小……姐……”她艰难地喊着,却不屈地盯着叶骏。

  “叶骏,松手!”韦云兰哭叫着,想要起身,却又栽在了地上,一阵猛咳,根本起不来身。“叶骏,求你松手……”

  她低声下气,可叶骏依旧爱搭不理,他看都不看韦云兰一眼,只盯着芳娘,恶狠狠地骂着:“说我是个狗都不如的王八蛋,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一个下贱的奴才而已,也敢指着我的鼻子骂!奴才就要有奴才的本分,将我好好的娘子教唆成这不守妇道的模样,你死有余辜!今日,我便要替天行道!”

  他说着,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有天大的仇恨要报复回去。于是,他手上更用了几分力气,每一节指节都开始泛白。芳娘满脸通红,眼珠外凸。她努力想挣扎,可一切只是徒劳。

  “叶骏!收手!求你收手!”韦云兰哭喊着,拼尽全力站起身来,向叶骏扑去,却被叶骏转身躲过。

  “来人!来人!救命!芳娘!”韦云兰跌在地上,拽着叶骏的衣角,哭喊着、哀求着……可叶骏却置之不理,他只是恶狠狠地盯着芳娘,看着那双充满着恨意和不屈的双眼,又狠狠地踹了韦云兰几脚,踢得她口吐酸水,四肢无力,再站不起来。

  她要死了,她就要死了!他知道,她也知道。

  芳娘只觉这个世界正在失去它原本的边缘,周围的一切都在迅速模糊暗淡,只有眼前叶骏可憎的面容分外清晰。世间所有的声音都逐渐沉寂下来,她所能听见的唯有自己喉咙中发出的艰难的呼声,和小姐越来越远的无力却悲怆的叫喊。手脚开始失去知觉,她也没有力气再挣扎了,记忆里的过去开始荒芜。那些鲜活的嬉笑怒骂,在一瞬间凝固,没了色彩、没了声音……漫长的安静和寒冷侵占了她全部的身躯。

  “小姐……”这是她最后想发出却无声的呼喊。在最终的那一刻,她的眼前只有叶骏,可心里却只剩了小姐。

  小姐以后可怎么办?她想着。她后悔、她不甘,可她已无能为力了。

  “不!芳娘!芳娘!”伴随着尸体重重落地的声音,韦云兰撕心裂肺地喊着。她拼了命地向芳娘的尸身爬过去,她想要抱住她、想要唤醒她,可那只已证明了自己力量的手却在此刻拦住了她,又一把将她从地上捞了起来。

  “够了!”叶骏对她怒吼着,又抓着她的手腕,恨恨说着:“是我平日里待你太宽厚了,今日我便要让你摆正自己的位置,让你知道,谁才是你的夫君!”他说着,也顾不得芳娘的尸首,竟直接将韦云兰重重地打了一巴掌,直将她打翻在床榻上……

  没人知道这一夜,叶府究竟发生了什么。街坊邻居都只知道,有人前来叶府要债,把叶府狠狠地抢了一番。而第二日,叶府便抬出去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首,众人皆只当是要债的下手没轻重,弄死了府里的下人。可在这乱世,死个人有什么可新奇的?所有人都见怪不怪了。

  只是在此之后,还有些谣言在街坊四邻里流传开来,说什么死的人是府里夫人的丫鬟,因帮着夫人与他人私通,被那蜀商发现,活活打死了。而那之后府里夫人的疯病和主人的一病不起似乎更是佐证,桩桩件件都在印证着那府里不堪的丑闻。

  “你看,不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是这个下场。老祖宗的规矩,岂是能轻易违背的?”有人如此说。

  唯有芳娘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那日清晨,在叶骏叫人拖走她的尸身后,她看见浑身是伤的韦云兰缓慢地从床榻上坐起身来。她披散着头发,赤着脚,一步一步走到了自己面前。她看着往日里养尊处优的小姐,如今竟被摧残得如同雨后落叶,破败不堪,双眼无神,浑身红紫,只心痛得想要抱住她。

  可她已做不到了。她看见韦云兰呆呆地注视着自己,又忽而仰天狂笑,那笑里尽是已疯魔了的绝望。她双眼红了又红,青筋暴了又暴,可终究是一滴眼泪也没有再掉,她只是笑、不停地笑。而芳娘也是在意识到自己此刻无法再安慰她时,已明白过来,她已不再是个活生生的人了,她已被叶骏亲手掐死了。

  那她如今在哪呢?她审视着这屋里的摆设,忽然反应过来。

  铜镜。

  “我没想到,我会附在铜镜上,”女子说,“我没想到我能误打误撞躲进铜镜,逃脱阴差,也因此有了更多的时间,来陪着小姐。只可惜,我才死不久,道行低微,起初只是宿在镜中,别的一概做不了。直到后来,我慢慢有了些本事,才能保护小姐。”

  “你方才说,叶骏的怪病,”崔灵仪开口问道,“那是什么?”

  女子只答道:“叶骏是多行不义必自毙。那日后,他不知怎么忽然染了怪病,总是浑身起紫斑。很快,他浑身上下便再没一块好地方,看着都可怕。除此之外,他还渐渐添了吐血之症,总是呕出黑血来。可他瞧遍了城里的郎中,也没看出什么因由。”

  “那这是怎么一回事?”崔灵仪又问。

  “哦?你问我吗,”女子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我只能说是上苍有眼,恶有恶报!”

  崔灵仪却不信,她开口便答道:“上苍从未开眼,如何这一次便显灵了?该显灵时不显灵,酿成惨祸又出来显灵,有什么意思?”

  “崔姑娘,慎言,”癸娘打断了崔灵仪的话,又问那女子,“所以,这便是你家小姐疯病的源头?”

  “是的,”女子愤恨地点了点头,却又对癸娘道,“我想将这故事讲完,我想告诉你们,叶骏是如何遭了天谴!”

  崔灵仪想了想,又扫了一眼这充满了血腥气的院子,终于点了点头。她竟带了几分恭敬:“请讲。”

  芳娘因怨气太重、心愿未了,魂魄便宿在了铜镜中。可惜那时她新死未久,没什么能力,只能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看见自家小姐在日日的折磨中渐渐消瘦,没了人形;看见她的首饰都被抢走变卖,每日只是一身素衣、披头散发地在窗前枯坐;她还看见叶骏的丑恶嘴脸,看见他动不动便来找小姐撒气,又见他身上反复起那怪异的紫斑……对了,还有要债的。

  要账的隔几日便来要钱,每一次来,府里都是一片狼藉。叶骏上次赔了本,偏生又正逢外边打仗,他也不好再出去贩货,这利息又太高,他早已是入不敷出。可他却一定要强撑着面子,一定要住着大宅子。如此一来,他只能靠变卖家产度日。韦云兰的嫁妆很快就被他卖完了,只剩了些零碎的不起眼的常用物件儿,比如,那镜子。

  韦云兰再没出过这间卧房,她总是坐在镜前,渐渐地连窗外都看得少了,只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那眼神仿佛在看什么陌生的怪物。她的病一直没好,但那已经不要紧了。如今的她仿佛一具行尸走肉,除了有时会莫名其妙地突然发笑之外,她再无一点鲜活的气息。不,即使是笑着,那笑容也不像一个真实的活人了。她面容枯瘦、两颊凹陷、唇无血色……一点也不像个活人了。

  芳娘只在镜子里看着小姐,却什么都做不了。外边的天变了又变,花开了又谢,破壳的雏鸟已经能离巢,树上的绿叶逐渐枯黄,秋风一起,整个叶府也越发空荡。而韦云兰却毫无变化,她只是日日坐在镜前,望着镜中的自己。

  新来的丫鬟端了药来,韦云兰也不喝,抬手便打翻;叶骏来见她,她也不理,可那样的后果也总是悲惨的。芳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恨自己什么都做不得。而韦云兰在挨了几次打后,似乎长了记性,在叶骏再来找她时,她便转了性,仿佛从前的事全然没有发生一般,只殷勤服侍着……她举止看似正常了些,却又是那么不正常。就连芳娘也分不清,她究竟是清醒还是糊涂。

  所幸,苍天有眼——最起码芳娘是这么认为的。叶骏的身体越来越差,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来得越来越少,最终也缠绵病榻,连门都出不得。芳娘暗自庆幸恶有恶报,可铜镜前的韦云兰却依旧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她好似对这件事并无太多惊讶,又或者是,她已经疯到不知道外边的人在说什么了。

  不知不觉,已经没什么人再来打扰韦云兰了。芳娘只知道,她有时会怔怔地对着镜子低喃自己的名字:

  “芳娘……”

  “小姐,”她回应着,可韦云兰无动于衷,她知道,她是听不见的,可她还是回应着,“小姐。”

  这般宁静,仿佛又回到了小姐未出阁的时候。那时,只有她日日伴在她身边,陪她说笑、陪她打闹。没人知道深闺之中发生了什么,她们可以尽情地做她们想做的事,也不必担忧有人打扰。可为什么,一切竟到了如此地步呢?如今,芳娘只能宿在镜中陪着她了。

  “如果只有我死了,我才能一直陪着小姐……那我宁愿一死。”有时,芳娘会看着镜外的小姐,痴痴地想着。可很快,她便会意识到如今的自己只是一面铜镜,说被人拿走就被人拿走了,半点由不得自己,就像她生前一般。

  每想及此,她心中的怨愤就会更多几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怨愤更多,她的力量便更强。终于,在一个寻常的夜晚,在韦云兰再度轻唤她名时,她不知怎么竟突破了铜镜的束缚。再回过神来时,她已坐在铜镜前了。

  屋里没有点灯,芳娘愣了一愣,还没反应过来,窗外却骤然起了大风,又有一道闪电猛然划破天际,而芳娘也终于借着这闪电看清了自己。镜中的她,是韦云兰。

  “小姐……”她伸出手来,轻轻触碰着那镜子,可触手可及的只是一片冰凉。正当她疑惑时,外边却又传来小丫鬟惊慌失措的叫喊声:

  “快去请郎中,老爷要不行了!”

  “还请什么郎中啊,郎中不是说要我们准备后事吗?”

  “哦?”芳娘闻言不禁一挑眉,她顾不得许多,赤着脚便走出了这间屋子。这也是这些日子以来,韦云兰第一次迈出这间屋子。

  宅子里乱糟糟的,人乱糟糟的,地上的野草乱糟糟的,院里的陈设也是乱糟糟的。芳娘赤足行走在夜空下,只觉这一切恍如隔世……事实上,也的确是隔世了。

  “夫、夫人……”丫鬟见了她,颇为惊恐,竟连连后退。

  芳娘并没有在意这些人异样的眼神,她只是一步一步向叶骏的房间方向走去。叶骏是有一间书房的,在他不来同韦云兰过夜时,他就会在书房住。如今,叶骏多半也是在那里。

  她暗暗握了拳头,向书房走去,果然,越靠近书房,人越多。书房内外乱纷纷的,所有服侍的人见了她,都大惊失色,像见了鬼。

  “哦,我的确是鬼。”芳娘如此想着,可很快,她便意识到了不对,事情似乎没有这么简单。在她想迈上台阶时,她的腿脚总是不听使唤。她望着台阶正中踏上去,却总是莫名其妙地踏在边缘上;伸手想扶住什么,却一不留神拍倒了门前一棵矮树。

  众人见了,大惊失色,一时争相散开,而芳娘也在此时无意瞥见了她落在地上的影子:刚拍倒树的那只手竟然还没有放下来,正以一个极其怪异扭曲的姿势指向天空;她的双足仍不受控制地想踏上这台阶,即使一次又一次从边缘滑落,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不知疲倦向上攀登。风一吹,枯瘦的身形一览无余,仿佛一个黏了人皮的骷髅架子,在这月黑风高的时候发起了进攻。

  “她这是怎么了?”她听见有人惊慌地小声问着。

  一阵寒风吹过,将叶骏书房的窗子重重吹开。她僵硬地扭过脖子循声看去,正对上床榻上叶骏满是紫斑的面容,和他布满了血丝的双眼。

  “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