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啊, 今儿没什么生意。前两天人多,我特意从二道贩子手里拉一车货准备卖,哪成想一半都没卖出去, 若是砸在手, 家都没脸回去。”

  一位大爷愁眉苦脸, 唉声叹息, 隔壁摆地摊的外地游商转过头,奇怪地看着他。

  “你是鲤州城人?”

  大爷操着一口纯正的闽语:“土生土长。”

  闻言,隔壁眼神更奇怪了,大爷眼神不好,不懂其意。但任谁被莫名其妙盯着半天不说话, 都会急躁。大爷脸冷下来, 问:“你什么眼神?”

  隔壁没计较他的失礼,道了声“奇怪”:“听闻鲤州城人人崇拜张船王, 我看不尽然。今日出门我见隔壁邻所个个往衙门跑,怎么你不知道船王被官府抓了?”

  “什么?!”

  大爷吹胡子瞪眼,把前来挑选货物的行人吓一跳。

  “开什么玩笑,张船王一不谋逆,二不欺压百姓, 凭什么抓他?谁敢抓他?”

  大爷年纪不小,人依旧中气十足。

  隔壁小贩被吼得缩了缩脖子:“我哪知道他犯了什么法,再说我又不是鲤州人,关心他难道有钱赚有饭吃?”

  大爷被气得浑身发抖,半天没说话。

  游客犹犹豫豫说:“大爷, 你这香料卖不卖?”

  “卖什么卖, 今天不开张了!”

  大爷也不管游客作何感想,船王被抓带给他的冲击太大, 他已经无暇出摊。利索收拾收拾摊位,推着小车快速离开。

  留下小贩和游客面面相觑。

  “摆了摊又不卖,疯疯癫癫,什么毛病。”

  鲤州城衙门位于城中心,城东易物节闹市距离城中半个时辰的路,一路上,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汇聚成一条线,奔赴同一个目的地。

  大爷抵达衙门时,衙门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比易物节还热闹。

  “怎么回事?”

  耳边声音嘈杂,大爷随手拉个人询问情况。

  “谁知道啊,我刚从易物节赶来。”那人忧心忡忡,“但一路上,我听说是瑞安王暗访建州,接过遇刺了。”

  “他们怀疑是船王干的?”

  “八成是。”

  “船王没那么蠢,早知王爷奉命来建州调查他,还迫不及待把把柄递上去。”

  “可不是,大伙为船王鸣鼓伸冤,一个时辰了,可惜门一直紧闭不开。”

  不是范青不愿意开,他穿着官袍在内院焦躁地踱步,只觉得有一把致命的刀悬在头顶,随时会掉下来。

  孟石揉了揉太阳穴,皱眉道:“别晃了,脑袋被你转晕了。”

  “早知道摊上这么一笔烂事,一早便不去寻王爷的踪迹了。”范青懊恼至极。

  说起这事儿,孟石也压不住怒火:“不是正和你意?你森*晚*整*理早看张有光盘踞在鲤州城碍眼了,想除之而后快。”

  “时机不对,我要想动手何必选这个时候?”范青脸色难看,“这我哪儿能提前预料到柴正峰丢给我这么一个烫手山芋,和王爷遇刺相关的活,你说塞我怀里我能不接?”

  “我让你缓缓你不听,王爷前些日子命你释放向容,仅是自己的私事,若不然怎么不真身前来。”

  “要不现在装病吧。”

  越想,范青越觉得是一个好主意:“我卧床不起,能拖几天是几天,先调查清楚昨日春江酒楼到底发生了什么。”

  孟石低声道:“恐怕王爷是真遇刺了。”

  “什么!”范青踱步的速度更快了,把责任都推出去,“张有光这土皇帝在鲤州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破烂事要弄不好,你信不信明儿整座鲤州城的人先跳起来扯我下台!”

  “你先别急,坐下来慢慢说。”

  “别急别急,我能不急嘛我……”

  范青囔囔着,脚步一顿,猛地看向孟石,眼里闪过疑惑、恐惧、不安,他压着嗓子吼:“是你?你不是说向我借人去对付张有光吗?他娘的,你骗我!”

  被揭穿,孟石也不怕。

  “该做的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荣辱与共,你想把自己摘干净也不可能,”孟石冷哼一声,“谁知道瑞安王狡猾得很,察觉不对跑了。”

  范青差点破口大骂,恨恨道:“麻烦事一大堆,一会儿瑞安王一会儿张有光,你可知国舅的信今日都没收到!”

  话出口,两人同时一震。

  只不过一个是泄露消息的懊恼,一个是得知消息的错愕。

  孟石骤然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三步并两步跳到范青面前,压抑着怒火:“范大人前日告诉孟某,已收到信,让孟某不用担心。”

  面对孟石的诘问,范青冷着脸与他对视,只是沉默的气氛比原先更令人不安。

  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好鸟。

  “好好好,十三,六月十三,距离初六已经过了足足七日!”

  孟石咬牙切齿,若不是这身官服还有用,他恨不得狠狠揍一顿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同盟。

  不怕对手是猛如虎,就怕队友是蠢如猪。

  “你去哪?”

  门外热浪席卷而来,却冷的人一哆嗦。

  孟石半只脚跨出门槛,听见范青的喊话,他头也不回道:“自然是谋八族不敢谋之事,做张有光和国舅不敢做之事。孟某奉劝范大人早做打算,信迟迟未到,恐怕写信之人是泥菩萨过河。”

  自身难保。

  人影越走越远,范青站在原地又气又急,心思在短时间内来回变化,直到远去的人影即将消失在门外,范青游离的眼神才坚定下来。

  “孟先生,请留步。”

  易物节结束,衙门自从抓住张有光后,再没有动静。

  “王爷,范大人说还在调查中,已经有一些眉目了。”

  魏游边喂江盛吃西瓜,边说:“本王记得三天前,范大人也是这么说。”

  柴正峰没接话,说起另外一件事:“范青两边都不想得罪,张有光在狱中好吃好喝供着,不过……”

  魏游瞥了他一眼。

  柴正峰低眉道:“柳文元连续三日在门外求见。”

  嘴里的西瓜没有咀嚼完,江盛含糊问:“小胖子啊,又来求魏游放他哥?”

  门外隐隐传来两声“我哥没有刺杀他”“王爷相信我哥”,证明他的猜测。

  魏游让柴正峰照例把人打发走,不过柴正峰没动。魏游疑惑得看向他,对方才仿佛回过神。

  屏退旁人,魏游从柴正峰手里接过新的信。

  拆开。

  “想说什么?”

  魏游问。

  柴正峰不语。

  有太多想问出口的话堵在胸口,那日过后他回屋自省,明悟他真正的身份瞒不住,王爷不知何时猜到他的来历,只是没有点透。今日来他辗转反侧,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

  “王爷,三皇子……”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犹疑和不确定,只说了五个字便说不下去了。

  魏游一目十行,已经将北方来的信看完,他随手将信纸交给柴正峰,扬了扬下巴:“自己看。”

  嘴巴闭合之间,柴正峰又一次失去询问的机会,他敛下眸,借着屋内不算明亮的光线慢慢看起来。

  读到某一处,他瞳孔微睁:“王爷……”

  【大皇子心急心切,已暗中动手,皇上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日前已有两日没有醒来,返航的船只停靠时间短,加紧回京,你在鲤州的事尽快做,若人手不足可让柴正峰调人从岩州……】

  信的内容对柴正峰来说冲击太大,他沉默不语地跪在地上,脑海一片杂乱。

  王爷似乎对他是三皇子的人并不意外。

  魏游只是轻描淡写看了他一眼,继续吃西瓜:“等鲤州一事结束,柴侍卫不如回福幼院跟孩童一起学一学‘心领神会’如何写。”

  有些事心知肚明没必要说,一旦说开,就没办法维持表面的和平了。

  “王爷,属下想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怀疑自己的身份。

  明明是跪着,可柴正峰的脊梁永远板直,魏游盯着他执着的目光,无奈地笑了。

  不知三哥哪里找来这么死心眼的人,

  “一开始就怀疑了,”魏游回忆起京城的事,感叹两年时间真快,“从宫里分派到瑞安王府,没有一个人情愿。本王残暴的名头也不是空穴来风,真心愿意留在我身边,毫无怨言替本王做事的人,无非两种。一种是不信邪妄图攀高枝的,另一种是安插在本王身旁替别人传递情报。”

  柴正峰不理解:“既然王爷心知肚明,又为何……”

  “那又如何,”魏游反问柴正峰,“本王一不谋逆,二不抢位,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为何要做贼似的遮遮掩掩,避人耳目?既然本王的存在令宫里的两位忌惮,派个人给本王做事,大家都开心,本王为何要拒绝?”

  一番话说的柴正峰哑口无言。

  门轻轻合上。

  等到了一处无人的小径,跟随柴正峰离开一同离开的护卫惶恐道:“你不要命了!”

  柴正峰回望远处半开的窗柩,已经无法从他脸上瞧出半点慌乱。他跟在瑞安王身边两年,越了解越敬佩,若不是早已是三皇子的人,或许……

  最终,柴正峰收回心神,衷心感叹:“王爷是个好人。”

  屋内,魏游对上江盛闷闷不乐的脸。

  “怎么了?”魏游问。

  江盛主动趴在魏游身上,替魏游不平:“你身边没有一个好人,看似是亲近的下属,其实都是心怀鬼胎的两面派。”

  “两面派不是这个意思,”魏游捏了捏胸口的小脸,冰冷的眼神逐渐软化,“不是还有你在?”

  江盛抓住在他脸上作恶的手,贴着温暖的手心蹭了蹭:“对,你只有我了。”

  魏游失笑,不过心口却暖暖的,一丝淡不可闻的郁闷被悄悄抚平。他学着往日江盛撒娇的语气,说:“嗯,那你要对我好一点。”

  江盛果然受不了,鸡皮疙瘩掉一地。不过他没来得及嫌弃推开,横在他腰际的手臂倏然收紧,一个沉重的下巴搁置在他的肩膀上,像是在吸取他身上的温度。

  过了一会儿,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自耳畔响起:“此间事了,我们即刻回明州接上小崽子们,去崖东岛度蜜月。”

  收紧的臂膀将两个人紧贴在一起,魏游没有错过江盛身体一瞬间的僵硬。

  他微微一愣,把人从怀里拉出来,两双眼睛你看我我看你,魏游错愕难掩:“你不会忘记小一小二了吧?”

  江盛拔高音量:“我、我怎么会忘记呢!没有我哪里来的他俩!”

  实际上,心虚地不行。

  睡在枕边数个日夜,江盛什么心思,魏游哪需要猜,他有一种扶额的冲动,爹忘了儿子实在是少见。

  不知下回去明州,小一小二记不记得他们。

  距离鲤州城三百里的官道上,一队人马匀速向南驰行,偶有婴儿的哭声自车厢内传来。

  “饿了饿了,快,锦哥儿羊奶在哪?”

  江少卿手忙脚乱,连带兰哥儿和锦哥儿也焦急,两人数不清多少次想把人赶出去,可真赶人出去了,小家伙们定要哭个半宿,哄也哄不住。

  再者,江少卿也不放心离开小崽子们左右,再吓到人如何是好。

  天知道他亲眼目睹小人鱼变身人类幼崽时有多崩溃。

  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穿,一个劲为不良夫夫抛弃的伤心欲绝,哄也哄不好,江少卿被折磨的没脾气。

  府衙院子里清一色男人,没有带娃的经验,幸好逮住回建州的兰哥儿和锦哥儿,否则他一个未婚大男人屋子里每天传出婴儿的哭声,像什么话。

  单纯的照顾治标不治本,小人鱼情绪始终不高,江少卿思索后决定将他们送回魏游和江盛身边。

  “少爷,两个小少爷是咱江家的吗?”兰哥儿性子直,了解江少卿脾气,鼓起勇气终于问出口。

  江少卿:“……当然不是。”

  每天骂魏游一百变。

  两双眸子期待地看着江少卿,明显不信他的说辞,暗自将江少卿被气红的脸当作是默认。

  “少爷,您看上了哪家姑娘……”

  顶着江少卿杀人的目光,兰哥儿声音越来越小。小一小二打了个饱嗝,敏感的察觉气氛不对,挣扎着从两个哥儿怀里爬出来。

  江少卿接过。

  残留在嘴角的羊奶奶渍没来得及阻止,擦在江少卿的衣襟处,留下两道灰色的水印。

  江少卿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两个娃什么懵懂无知,无需生气。可多日的怒火一时半会儿无法平息,于是小一小二的屁股遭了殃。

  “咿——”

  一把掌拍在屁股上,小一小二吃痛,报复性地攥住江少卿的头发拉扯,又是一阵闹腾。

  兰哥儿锦哥儿趁其不备,戳了戳莲藕般胖乎乎的小手,婴儿的皮肤嫩滑细腻,两只手得意忘形,被主人抓了个正着。

  圆圆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像是在责备他们的揩油行为。被三双明亮的黑眸同时盯住,兰哥儿一点儿不紧张,反而兴奋极了。

  太像了!

  眼睛太像了!

  少爷否认也没用,事实胜于雄辩,他们早已猜出真相。

  玩闹间,马车骤停。

  江少卿只来得及护住两个小家伙,脑袋哐当一声撞在车框上,他稳住心神,问:“怎么回事?”

  回答他的是一片冰冷的兵器接戎声。

  江少卿秘密出门,带的人不多,对方人多势众,黑压压一片。为了护住马车,几名魏游借给他的护卫身上新伤不断。

  江少卿蹙眉,视线在人群中逡巡,最终定在战斗场外的人身上。

  那人坐在马车上,不知盯着他多久了,见江少卿看过去,眼眸微动下移。

  江少卿跟着低头,发现两个小家伙手舞足蹈兴奋不已,恨不得亲自上阵比划。

  “阁下何人?”江少卿将小崽子交给兰哥儿锦哥儿,用车帘子遮挡住窥视的目光。

  一声令下,所有人撤退半步,将他们围困在中央,只留下官道上刺目的血渍提醒着这场早有预谋的刺杀。

  敌多我寡,毫无胜算。

  江少卿让人回来。

  为首之人朝江少卿拱手:“江大人,奉命行事,劳烦您和两位世子随我们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