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只摇摇晃晃一路向前, 魏游和江少卿你一言我一眼将建州的事情说给与世隔绝的江盛听,虽然三言两语一笔带过,简单的言语背后的惊险, 江盛听来心有余悸。

  “皇帝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江盛将魏游全身上下摸了一遍, 确认没有缺斤少两后松了一口气, 余光瞄到江少卿的脸拉的老臭了。平日里江少卿看着没个大哥样, 但对他这个弟弟真心好的没话说,此次也是,豁出命去护着他。

  当江盛看过去,江少卿又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

  尽管江盛不是原身,可他早就把江少卿当做自己的哥哥, 真心实意道:“大哥无事就好。”

  这还差不多。

  江少卿心里多少平衡了一点。

  海蚀洞距离岸边不远不近, 三个人说着说着就拐到乔应选的事情上。

  “乔知府死了?”

  听闻一个算是熟悉的大活人几日之间与世长辞,江盛说不震惊是假的。错过十天, 像是错过了全世界,江盛本就不灵光的脑袋越发跟不上他们的节奏了。

  “他看着不像是会勾结海寇欺压百姓的人。”

  “乔应选不是自杀,是不得不自杀。”

  江少卿了解的事情比旁人多。

  他用故事开头。

  一位寒门子弟凭借科举大放异彩,如愿进入朝堂,可朝廷并不像他想象中的一样奉陛下为尊, 甚至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拉帮结派。书生自认天子门生,不愿参与党派之争,拒绝了国舅的招揽,同样也得罪了国舅。后在朝堂上被四处打压,而他眼里圣明的陛下却未替他们清流做主, 心灰意冷的书生在一次针对中被贬建州。

  书生是乔应选这一点毋庸置疑, 江盛没想到事事中庸的乔应选也曾忠于自己的信仰,未曾妥协, 只是:“这与他不得不自杀有何关联?”

  “你以为被贬建州,国舅就会放过书生吗?”

  江少卿的话令江盛毛骨悚然。

  书生想法简单,以为远离朝堂之后只是仕途无望,还可施展自己为民谋福的抱负,却不想国舅并不想善罢甘休,甚至变本加厉。

  消磨一个人志气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经历无能为力的痛楚。

  书生的父亲和一名幼子在被贬途中不幸去世,书生没有被打倒。但复兴建州的道路阻且长,更令人不安的是,抵达建州后的三年,每过一年冬至,书生家就少一名至亲之人。三年,祖父、母亲、女儿相继离世,逐渐书生也意识到了什么。

  至此,陪伴书生的只剩下祖母、妻子和一个儿子。

  亲人相继离世,死别压弯了顶梁柱的脊梁,书生在绝对的威胁之下妥协了,变得懦弱、无能、怕事。最令人心寒的是,书生妥协后国舅并没有收手,在一个举家欢庆的团圆夜,抓走了乔应选五岁的儿子,一别就是十年。

  “乔应选的儿子还活着吗?”

  江盛想问又不敢问,就好像不问可以多几份活着的希望。

  江少卿无情打破他美好的幻想:“死了,在十年前就死了,只有乔应选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或许他也是自愿蒙在鼓里。”

  “其实,乔应选不过才三十六岁。”江少卿说。

  江盛还以为他至少四十六了。

  唯一的儿子消失后,书生的祖母和妻子郁郁寡欢,没有撑过十年。至亲至爱的人死了,全都死了,乔应选也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得罪一个人的后果比乔应选想象中付出的代价更大,也更让人难以承受,十年寒窗苦读光耀门庭,最终却落得个妻离子散断子绝孙的下场。

  他乔应选对不起列祖列宗,他想死,他恨不得立马下黄泉陪伴他们,但他不敢死,如果连他也死了,就没人能够为他们乔家人报仇雪恨,就没有人会记得他们血流成河的一家。

  于是他活着,但活着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乔应选边为国舅做事边搜集罪证,好的坏的都做了。

  时间足以影响一个人,装久了,也变得越来越麻木。战船的事情没有冤枉他,海寇的事情也没有,他越对百姓愧疚,越发对百姓好,在百姓心里乔应选无疑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官。

  到头来,国舅技高一筹,所有的罪证都指向乔应选,乔应选的蛰伏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腔抱负为民请命的清官成为勾结海寇企图谋逆的反贼,可他能怎么办,儿子还在对方手上。国舅想让乔应选背锅认罪,乔应选不从,当夜国舅派人寄来一只血淋淋的手臂。

  “痛苦地面对曾经爱戴他的百姓面露憎恶,比杀了他更难受。”魏游替江少卿补上。

  江盛道:“于是他选择自缢逃避现实。”

  江盛明白了:“所以国舅一直知道乔应选的企图。”

  “嗯,”江少卿叹息,“允许乔应选活着,不过是想看看一只跳蚤能蹦多高。”

  江盛紧紧抱住碗莲盆,替乔应选不平:“他到死还满怀希冀,以为自己的儿子还活着。可天子脚下莫非黄土,更何况陛下亲临建州,天子之臣蒙受莫大的冤屈,陛下难道还会坐视不理?”

  江少卿柔和得摸了摸江盛得脑袋,不得不感叹魏游确实把自家弟弟养的很好,对残酷的世界抱有一丝幻想。

  “且不说背后之人阴险诡诈,做事不留痕迹,最重要的是,不到万不得已陛下不敢动他。”

  国舅的势力盘根错节,魏游和三皇子虽联手,目前为止也沾不得上风:“就像岩州的事情一样,最后推出一个倒霉的替罪羔羊,草草收尾。”

  用亲身经历的事情一类比,江盛明白了,气愤道:“这颗毒瘤害人不浅,真讨厌,死了才好。”

  小鱼崽被吓了一跳,悄悄掀起面朝魏游的一头,被魏游一根手指戳了下去。他又伸出两根手指捏住江盛的脸颊,红润的小嘴向前撅起,像是一只气鼓鼓的河豚。

  魏游放过他的脸颊,将被风吹乱的一律发丝别到耳后,说道:“放心吧,会有那么一天。”

  这一刻,江盛的心仿佛被一股柔和的力量包裹着,让他的心情归于平静。

  江盛眨了眨眼睛,体会到了安心的温度。

  “别傻愣着了,上岸了。”

  等江盛回过神,魏游和江少卿已经在岸边等他了。江盛嘟囔了一句,魏游没听清。

  望海塔附近聚集了不少人,江盛下船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密密麻麻的人群一眼望不到头,少说有五六百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

  “怎么回事啊?”

  江盛靠近魏游,不安地扯了扯他的袖角,魏游眉眼带笑,并未解释,而是在众人注视下接过江盛手里的碗莲盆,轻推江盛的背。

  江盛被他推着上前两步,被迫暴露在聚光灯下。

  被几百号人注视着,他有些不自在,忍不住退缩,可魏游的手仍放在他的背上,隔着衣服传来的温度令他稍稍心安。

  百姓毫无阻挡地看清他的脸,霎时,爆发出一阵阵欢呼雀跃。

  “没错,是王君。”

  “王君瘦了。”

  “上苍保佑,王君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无事!”

  江盛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又变得无措,心底热意翻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没有想到建州的百姓这么喜欢他。

  明明,明明他也没有做什么。

  他磕磕绊绊安慰道:“谢谢,谢谢大家,别担心,你们看我没有受伤,身体倍儿棒。”

  却不想,声音更响了。

  而人群中,哭的最惨的就属兰哥儿和锦哥儿。

  “呜呜呜,主子,你有没有受伤,都怪奴没有保护好你,让刺客有机可乘。呜呜呜,望海塔比王府大殿还高的,好吓人,砸下去肯定很疼很疼。”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吗?哎,你别哭了。”江盛没见男生哭的这么惨过,干巴巴安慰。

  “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主子了,奴的眼泪怎么也收不住。”早已红透眼眶的兰哥儿扑到江盛跟前,上上下下来回确认好几遍,“太好了,主子你没事真的是太好了,知道刺客被抓,我和锦哥儿恨不得亲自去牢房揍死他,主子心肠那么好,为什么还会有人想谋害你,太坏了那些人。”

  兰哥儿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江盛不会安慰人,任由他抱着哭个够,时不时替他顺一顺背。锦哥儿比兰哥儿稳重一些,但眼眶也红红的像个小樱桃:“主子让您受委屈了,都瘦了一圈了。”

  怎么都说他瘦了。

  可他明明胖了一圈。

  江盛想反驳,余光瞥见两人满眼担忧和心疼的模样,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这么多人围观,兰哥儿和锦哥儿抽泣了好一阵终于不好意思,臊红了脸。兰哥儿退出江盛的怀抱,擦了擦眼睛,突然想到了什么,急急忙忙把视线落在江盛平坦的肚子上,回头与锦哥儿一对视,悄悄背对江盛,死死咬着唇,眼眶又湿润了。

  江盛对此一无所知。

  来福上前,准备接过魏游手里提拎的碗莲盆,不料魏游避开了:“无事,你去把马车迁过来,该回王府了。”

  尽管满肚子疑问,但来福并未问不该问的。

  回到王府,魏游和江盛垫了肚子倒头就睡。

  魏游与大皇子勾心斗角两天早已身心俱疲,而江盛独自带娃也并不轻松。睡着前,魏游迷迷糊糊中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但很快被铺天盖地的睡意淹没,无法再思考。

  应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翌日。

  魏游被活生生打醒。

  说打醒也不尽然,像是有一块温热的洗脸巾抽打脸庞。不疼,但足以唤醒一个沉睡的人。

  黑影在视线中高高悬起,蓄势待发,魏游眼神危险地半眯起,在黑影落下的一瞬间,大手破空逮住偷袭者。

  “嗯咿?”

  手心滑不溜秋的东西奋力扭动,魏游面无表情地拽着他的尾巴将他提拉至眼前,手里的小家伙不扭了,一双澄澈的珍珠眼无辜地看向他。

  很快,小嘴一撇,朝他委屈巴巴说:“咿——”

  魏游和他大眼瞪小眼。

  小人鱼吊挂在半空的尾巴动不了,叫唤了好几声,魏游都不理不睬。

  大滴的眼泪倏然滚落下来。

  一滴。

  两滴。

  砸在魏游的胸膛上,魏游有点心疼,终于舍得放他下来。

  小人鱼趴在魏游的胸口,小手攥紧里衣衣襟,红红的鼻子一抽一抽,可怜的很。

  江盛抱着另一条小人鱼半坐起,戳了戳小二的鱼屁股,嘴里却说着:“别逗他了,是饿了。”

  说完还点心虚。

  昨天倒头就睡,全然忘记两个小可怜了。

  魏游揉了揉眉心:“倒叫我忘记了。”

  他撑着床榻坐起身,没有防备的小人鱼一骨碌从他的胸口滚了下去,砸进被子里,被厚厚的被子盖住,魏游赶紧将他从缠绕的被褥中解救出来。

  突然,身旁传来一声抑制不住的笑。

  魏游挑眉,发现江盛笑弯了腰:“哈哈哈哈,你的脸,哈哈哈哈哈。”

  他的脸?

  是了,魏游是被小崽子扇醒的,他第一反应是脸可能红了,但细想又不是,脸红不至于让江盛笑得抽搐。

  “脸怎么了?”

  “你照了镜子就知道了,噗嗤。”

  魏游抱起小人鱼,起身披了一件外衣,走到屏风后的梳妆台。

  光滑的镜子中映出一张冷峻的脸庞,与往日不同的是,本该洁净的脸上糊了几块不规则的黑痕,像是有人用布满灰尘的抹布在他脸上胡作非为。

  做坏事被抓的小人鱼被抓住了死穴一般的尾巴,拎起,头朝下。

  崽崽感知能力强,察觉眼前的人不好惹,赶紧伸出稚嫩的小手蒙住眼睛,好似这样做就能逃避惩罚。

  “他也不容易,忙活半天才从碗莲盆爬过来。”

  江盛笑够了,给魏游指路上明显的痕迹,两条明显擦得比周围亮堂的线从破碎的碗莲盆延伸至床头,为了爬床,两个小崽子甚至在垂落地面的床帏上学习攀岩,难度不小。

  魏游捧起调皮的小二,戳了戳他脏兮兮的肚皮,终究于心不忍:“生鱼不健康,我让厨房多做两盘。”

  “咿——”

  饭前,魏游挨个给两幼崽洗澡,一盆清澈的温水,进来时干干净净,端出去时乌漆嘛黑。

  江盛接过搓干净的小崽子,用干燥的毛巾替他们擦干,不时吐槽:“小泥鳅。”

  “小泥鳅们”不理解阿爹和阿父的坏心眼,见与他们互动,小手在空中挥舞着,还咯咯的笑。

  折腾半宿,两条被无良夫夫坑惨的幼崽终于吃上了热气腾腾的食物,狼吞虎咽,嘴巴鼓鼓的一直没有瘪下去过。

  “明明才出生几天,牙齿都长齐了。”

  人鱼才巴掌大,袖珍的牙齿比成人更尖锐,一口下去,戳进鱼肉中不见一丝停滞。

  “他们这样吃没关系?”

  “不用担心,不会撑着,人鱼的消化能力十分强大。”

  魏游若有所思,把山楂云卷糕喂到江盛嘴边,又喂了一块豆沙酥,山药糕,葱油饼,炸春卷……

  接连的投喂停止了,江盛砸吧砸吧嘴催促,魏游摊手示意他看桌上,满满当当的早点被吃得只剩下空盘和残渣。

  消化功能确实强大。

  三条人鱼端端正正坐好,局促的模样如出一辙。江盛蚊子叮似的说:“在外人面前我肯定收敛。”

  两条小人鱼有模有样点点头,还不忘舔干净嘴角的残渣。

  “嗯咿~”

  魏游无奈:“吃饱了没?”

  江盛觑了他一眼,又觑了一眼,不敢多说自己在海里的几天吃饭是按公斤算的。沉默声震耳欲聋,魏游看明白了,让厨房再添几道菜。

  江盛为自己辩解:“我真很好养的,不挑食!”

  嗯,魏游信了。

  一个王府,三条人鱼不至于吃垮。

  只是作为家里唯一的另类,魏游有点犯愁:“人鱼几岁能变出双腿?”

  人鱼的模样在人类世界总归不方便。

  这问题还真把江盛问住了,他对小时候的记忆不深,只知道在海边被养父母领回家的。

  他挠挠头,仔细回想:“一、一岁?”

  语气十分迟疑。

  “记不起来了?”魏游换了一个问法,“你变成双腿的时候心里头在想什么?”

  江盛苦思半宿,道:“想着变成双腿,就变了。”

  魏游看看两条在玩茶水玩得不亦乐乎,完全没有变成双腿意愿的崽崽:“还有办法吗?年龄到了会自然变换吗?”

  江盛头发都快撸秃了,仍然不确定:“可能?”

  迷糊的大人鱼靠不住,魏游将两条小人鱼抱到跟前,替他们擦嘴,心里思忖着在变成人类婴儿前怎么瞒住他们的身份。

  要不,就说捡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