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应选, 那个留有山羊胡,时常穿蓝色官服,有着中年婴儿肥的建州知府。

  魏游与他打了一年多交道, 留下的印象不深, 只觉得是一个处事圆滑、左右逢源之人, 有几分爱民如子之心, 但对性命极其看重,非要说,甚至有些胆小怕事。

  不像个主动招惹杀生之祸的人。

  魏游甚至觉得覃洐的嫌疑大过乔应选,然而就是这么一个无关大局的人捅了魏游措手不及一刀。

  林家攀上国舅尚有踪迹可查,乔应选呢?

  事发突然, 魏游不得不边走边说:“陛下可得知消息?”

  “已派大理寺和刑部前去调查, 只不过——”

  微弱的光印在柴正峰脸上,照出他犹豫不定的模样。魏游道:“不必顾虑, 尽管把你打听到的都说出来。”

  “非有所顾虑,”柴正峰顿了顿,压低声音道,“王爷有所不知,乔应选乃自缢而亡。”

  乔应选死的蹊跷, 魏游赶到乔府时,小小的乔府已经聚集了一批人,人不多,但也不少,恰好不久前与他对峙公堂的老熟人们都在, 一个不拉。

  “来了。”

  三皇子最先注意到魏游。

  魏游的目光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太久, 环顾四周,素以明净为主的乔府一片狼藉, 书房内的珍宝被摔得粉碎,地上到处都是杂乱的册子,房间唯一的一片净土上,躺着一个蒙着白布的人。

  死去的乔应选。

  “六弟来的倒是巧。”

  魏游终于舍得将目光移向立在一旁的人:“大哥何出此言?”

  “我听闻六弟与乔大人关系不错。”

  “本王与乔知府共事多时,于情于理都该走一趟。”

  大皇子靠走近魏游,目光看向尸体:“得此关心,乔大人泉下有知怕是内心彷徨的很。”

  “乔大人一直为政清廉,爱民如子,当得起。只不过如今死的不明不白,可查出凶手是何人?”

  话出口后,室内人神色各异,魏游不动声色地将每个人的微表情记下。

  魏游来的迟,自知落了下成,只能见招拆招,虽有十足把握不会牵连自己,但也不会如大皇子一般狂妄自大,轻视任何一个对手。

  “好一个为政清廉,爱民如子。”

  大皇子摁住魏游肩膀以示亲近,魏游拍开他的手,不欲与他多言,偏生大皇子今日揪住他不放:“六弟你今日坦护乔应选,可知他如何对待你?”

  遮人的白布旁边散落几本册子,大皇子一脚踢到魏游脚尖,魏游低头,一本摊开的册子安安静静躺在地上。

  画面上是一幅图,格外眼熟。

  只需一眼,魏游辨认出它的来历,正是陈家向官府备案的战船设计图。

  大皇子脸上的讥讽犹如实质:“想必六弟已经记起此物来历,大理寺与刑部已经查明真相,下狱的杨家人也招供了,与鲤州海寇同流合污之人正是乔应选!”

  “我朝朝廷命官勾结海寇,做尽伤天害理之事,哪里当的了瑞安王一句‘为官清廉,爱民如子’?如今自缢而亡,定是知道无法逃脱清算,才以死谢罪!”

  门口一阵狂风灌入吹灭烛火,天边的闪电照亮大皇子半边脸,遮不住大皇子得意的神情。

  轰隆——

  雷声奔腾而来,大风将半掩的木门吹得吱嘎作响,风雨灌入,寒意从心口蔓延,大皇子若有所感,僵硬回头,只见遮盖乔应选的白布被吹起一角,露出惨白的面庞。

  烛火复燃,门扉闭合,室内久久无人开口。

  “若真如此,大哥怕什么。”

  魏游打破僵局。

  “行事坦荡之人何惧之有?”大皇子立在书房正中,语气凌然,任凭所有人打量,不见一丝慌张急促。

  一旦细看,就会发现,大皇子自始至终不曾往乔应选的尸体多看一眼。

  吹起的一角,无人处理不是无动于衷,是心中有愧。魏游蹲下捏起白布盖上:“事情查清了?可有遗漏或疑点?”

  却不是问大皇子,面朝的是大理少卿的位置。对方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证据确凿,人证物证均齐全。”

  “乔府中人如何处置?”

  “全凭陛下定夺。”

  魏游并未多言,大理寺和刑部查不出线索,可见此事安排周密,背后之人胜券在握。

  马车驶离乔府,往昔门庭若市的大门上贴着长长的封条,门口聚拢了不少自发前来的百姓,有为乔应选哭冤的,也有在乔府石狮子旁默默撒上白纸的。

  来福于心不忍:“王爷,好多人为乔知府伸冤,是不是大理寺和刑部被人蒙骗了。”

  “你看。”

  魏游没有回答他,指了指一处地方,来福循着微弱的光线仔细辨认许久,终于发现有一小伙人与大多数神态不一。

  突然,他们把手伸进篮子,就在来福以为他们准备撒白纸时,一个臭鸡蛋正中匾额,留下了一道稠浓的痕迹。

  有妇撕心裂肺哭喊: “乔应选,你个缩头乌龟,不敢得罪八大家族的人,为民伸冤,害我闺女死于非命,如今你不得善终,好好好,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呐。”

  很快,妇人周围哭声连连。

  来福沉默了。

  “小树变成大树,经历风雨,惠及路过乘凉的人,同时也抢夺周围花草的营养,孰是孰非,在树倒下的那一刻,也变得没有意义。”

  事实真相或许并非如此,但待树坑填满春泥,和风带来新燕,谁又记得沧海一粟间一粒微不足道的沙砾?

  魏游看了一会儿,放下车帘,袖口因为他的动作滑出半截蓝色的书脚。

  细看,样式与书房内成列的账本无异。

  细微的举动逃不过来福的眼睛,他眉心一跳,在魏游看向他前赶紧移开目光,心脏却砰砰跳得飞快,好似窥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马车越行越远,人群无尽的悲愤与沉痛被雨声掩盖。

  乔应选被皇帝判以株连三族之罪,秋后问斩,魏游没有充足的证据替乔应选翻案,皇帝也没有给魏游太多准备时间,料理完乔应选的事,大部队一刻也没有停留就启程了。

  北境大捷,陛下回宫主持大局。

  环环相扣,魏游不得不怀疑为大皇子出谋划策之人心思缜密,同时,心里愈发忌惮那位只见过两面的大荆国舅。

  庞大的船队消失在建州港口,魏游静立许久,直到江少卿和柴正峰找来:“王爷,去渔村的马车备好了。”

  “不,去望海塔。”

  柴正峰迁来三匹马,本来来福备了马车,被魏游拒绝了:“你们跟在后头。”

  来福没有柴正峰想得多,下意识问:“主子,我们去望海塔做什么,王君不是在临海偏远的渔村吗?”

  脑门被魏游屈指一敲,来福捂着脑袋郁闷,惹来柴正峰一顿狂笑:“那是蒙人的,你还信了,怎么在王爷身边这么久也不见一丝长进。”

  “啊?”

  “啊什么啊,动脑子想想,就王爷那把王君看得比命根子还重的心眼,舍得将王君的行踪透露给虎视眈眈的人吗?”

  “柴护卫胆子不小,连本王也敢调侃,不怕罚你个株连九族。”

  魏游勒紧缰绳,居高临下地俯视两人,若不是经历了一系列事情,当真会有人被魏游冷漠的外表唬住。

  柴正峰不好拆台,边翻身上马边连连告罪:“是是是,臣怕极了。”

  没有多少诚意。

  “什么时候走?”

  江少卿忍不住催促。

  “稍候片刻,”魏游记起来一件事,“来福,命你取的碗莲盆带了没?”

  “哎呦,带了带了,瞧我这记性。”

  来福跑向马车,小心翼翼从后座上拎起它,交给魏游。魏游单手接过,看似小巧实则重量不小的盆令手臂下沉半寸。

  “盆里放了水?”

  “是。”

  来福掀开蒙布,碗莲盆露出真正的模样。不大,约魏游两个巴掌大,陶瓷做的釉面光滑细腻,优雅的浅天青色和精美的工艺让人眼前一亮,碗莲盆中放了少许清水,点缀几叶浮萍。

  虽未明说,但来福看得出魏游对此满意,于是趁机道:“奴才怕如此精致的瓷器摔碎,便自作主张让绣房手巧的绣女编织了一个手提网,也方便来去。”

  “有心了,回府自行领赏。”

  来福眉眼弯弯:“谢王爷。”

  “这下好了吧?”

  江少卿从没见过魏游这么磨蹭的人,魏游多无辜,没曾想还有被人嫌弃速度慢的一天,但他十分理解江少卿此刻的心情,想起马上就能见到江盛,古潭的心也渐起波澜。

  骑马颠簸,晃晃荡荡容易将水洒出来,清水被倒在地上,魏游只留下几叶浮萍:“启程吧,去望海塔。”

  虽然柴正峰解释了,但来福依旧摸不着头脑:“王爷,难道王君躲在望海塔的某个位置?上回里里外外搜了一遍,望海塔四周空无一物,并不适合躲避,总不能躲在海底吧。”

  抬头一瞧,眼前哪还有人和马。

  早跑出两里路了。

  一望无际的海平面上矗立着一个不规则圆形,夹在大海与白云之间。

  船只靠岸,魏游浮躁的心被海风奇异地抚平,什么朝廷的尔虞我诈被统统抛在脑后。

  “欸,你走慢点。”

  魏游喊了好几声,见江少卿一脸猴急,知道是叫不住了。他下船慢江少卿一步,不得不肩负起定锚的重任,可心里越是紧张越做不好事。眼见江少卿走得越来越快,胡乱固定了一处,也不管打得死结活结,快步追上去。

  江少卿固执地认为,只要先一步见到江盛,在某种奇怪的胜负欲上就占据了优势。

  魏游肯定不放心,江盛什么情况,别人不清楚,魏游能不清楚吗。

  会出事。

  海水退潮露出整片的沙砾滩,江少卿停在入口,视线内却没有发现江盛的踪迹,不禁心里一慌:“盛哥儿,盛哥儿你在吗?”

  魏游后脚刚到,就见江少卿脸上怒意十足:“王爷不是说盛哥儿在此处?莫不是在骗江某?”

  魏游眉间蹙起,他无法保证一条人鱼无时无刻留在海蚀洞。

  哗啦啦——

  空荡荡的海蚀洞内倏然响起一阵水声,背对江少卿的方向传来气鼓鼓的怪罪:“你想对魏游做什么?”

  熟悉的声音令江少卿一喜,他转过头去,一眼发现漂浮在海面上的脑袋,可没高兴多久,无边的酸意在他心口蔓延。

  弟大不中留。

  白白疼了十八年。

  遥想共在丞相府时,白白净净的盛哥儿满眼全是他这个哥哥,左一个哥哥长右一个哥哥短,可爱又粘人,哪像现在,不分青红皂白说他欺负魏游。魏游有什么好,整颗心脏就没有一处是红的,谁能欺负的了他,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

  瞧,见到人后,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黑心眼装的多可怜。

  啊呸。

  不管江少卿如何腹诽,小夫夫两个你侬我侬,把江少卿完全晾在一旁,直到江少卿实在忍不住:“行了行了,多大的人了也不害臊。”

  闹得抱住魏游才两秒不到的江盛不好意思,挣扎着想从魏游的怀里出来,被一双大手摁了回去。

  魏游上下打量江少卿,突然道:“大哥是否比本王大一岁?”

  一声“大哥”震得江少卿头皮发麻:“王爷缘何提此事?”

  魏游面无表情道:“旁人有大哥年岁的早娶亲生子,大哥一把年纪独身一人,自然不懂有夫郎的快乐。”

  江少卿:“……”一把年纪。

  你懂,你最懂。

  在海里浸泡许久,江盛的衣服早已湿透,魏游早准备一套干净的换洗衣物。魏游没忘记两条小鱼仔的事情,趁江盛换衣,拎起准备好的碗莲盆走到某个角落,蹲下身。

  在江少卿视野盲区,躲在水下的两条小人鱼鬼鬼祟祟探出头。

  捂着嘴巴偷偷笑。

  大人鱼将他们带的极好,白白胖胖,唇红齿白,十分健康。

  见到他,两双圆圆的黑珍珠熠熠生辉,下一秒,尾巴轻轻一摆,约好似的像小泥鳅一样窜到魏游跟前,华丽的尾鳍勾住魏游的手指,细嫩的小脸亲昵得蹭来蹭去,发出舒服的咕噜声。

  和他们的阿爹简直一模一样。

  魏游不禁莞尔。

  相比他离开时,两个小崽崽大了许多,只是碗莲盆小了。魏游轻柔他们的小脑袋,顺便比划一圈,发现一只手掌已经不足以容纳两条小人鱼,浮萍也无法完全遮住他们的身影。

  小人鱼不知道魏游在苦恼什么,他们欢乐地在碗莲盆里游动,也不嫌弃魏游挑选的盆小,轻盈地在浮萍下穿梭,有时利用浮萍遮住上半身,企图吓到魏游。

  幼崽总有一种天然的治愈力,魏游被逗笑好几回。

  “嗯咿~”

  江少卿竖起耳朵,好像听到了悦耳的声响。

  声音来自魏游的方向,但江少卿心里不爽,打定主意不理睬魏游,可又被魏游那处奇怪的动静吸引,心里像是有一根羽毛故意扫过,痒得不行,于是他装作漫不在乎地搔首弄姿,实则偷偷关注魏游的动作。

  魏游没有完全遮挡住。

  至少江少卿能看清,空无一物的碗莲盆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团白色。

  魏游瞥向江少卿,后者咳了一声,被抓包后也不装了,从腰间掏出一把扇子,帅气开扇:“我曾在一本古籍上见过此物,是海兔。”

  可魏游并不理会他的显摆,勾起遮布重新覆盖在碗莲盆上,隔绝江少卿的窥视。

  “并不是稀罕的东西,只是畏光。”

  江少卿不信:“王爷未免归于小气,多一人欣赏又不会缺一块肉。”

  说着趁魏游不注意,扇子聊起遮布的一角,被魏游眼疾手快摁下。可一眼能见到的东西实在不少,一闪而过的鱼尾巴自然逃不过江少卿的眼睛。

  魏游眉峰轻轻簇起,嘴巴翕动。刚想出声却被江少卿先发制人:“果然,王爷对这海蛞蝓稀罕的很。”

  手下的碗莲盆又传来一阵嬉闹的水声,江少卿一脸“我就猜到了”,惹得魏游愈发沉默。恰好江盛换好衣服出来,江少卿将魏游小气的事一通告状。

  江盛猜到了什么,脸色古怪。

  但江少卿没有察觉:“你瞧他宝贝的,没出发前就命来福定制碗莲盆,一路上生怕磕了碰了碎了,等装进盆里,又是遮阳又是防备,看一眼都不行。甚至怕海兔饿死,在海里逮住两条小海鱼养着当储备粮。”

  海蛞蝓江盛知道,是他去海底抓来的,但小海鱼是怎么回事,江盛有点蒙:“哪里来的小海鱼?”

  江少卿抬了抬下巴,示意江盛看魏游的手:“盆里,和海兔放一块儿,不止一条,有两条。”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江盛更迷茫了,海蛞蝓吃水母或者藻类,不吃鱼,他给魏游带的时候也没有带鱼。

  江盛问:“什么样的鱼?”

  江少卿肯定:“蓝尾巴的鱼,尾巴如大海般粼粼生辉。”

  蓝色的尾巴,两条,在魏游手里准备带回去。

  与魏游对视一瞬间,江盛什么都想明白了,莫名理解魏游沉默的原因。

  这不就是他们家的崽吗?!

  江少卿惋惜:“真奢侈,为了海兔,居然精挑细选两条漂亮的海鱼作为口粮,简直暴殄天物。”

  “太可惜了。”

  江少卿灵光一闪,想到一个好主意,“王爷,既然你已经有珍贵的海兔了,不如……”

  魏游静静地看着他,一双深邃的眼睛太过复杂,有江少卿看不懂的神色。

  他迟疑道:“不如把鱼卖给我吧?我赔你两条膘肥体壮的鱼,绝对比这两条的肉更嫩更鲜美。”

  魏游:“……”

  江盛:“……”

  魏游:“不卖。”

  被拒绝了一次,江少卿没有放弃:“我有丰富的养鱼有经验,不信你问盛哥儿,丞相府里有一池锦鲤,生了好几窝,一条死都没有死过,把鱼交给我,你尽管放心好了。”

  压根不是放不放心的问题。

  江盛恼了,一把夺过魏游手里的编织提手,瞪了江少卿一眼。

  江少卿后知森*晚*整*理后觉自己或许说错了话,改口:“这么好看的鱼给海兔吃了岂不是太便宜它了,不然,卖我一条也成,另一条你们养养肥自己分了。”

  江盛实在听不下去,撇撇嘴,扬长而去。

  留下一脸摸不着头脑的江少卿和全身上下散发着冰冷气息的魏游,吹着海风。

  不是,他弟弟为什么生气?

  还有,这金贵的海兔非得吃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