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游印象里, 江盛总是一副活力四射的模样,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鲜活又可爱。

  但今天, 江盛很反常。

  俊秀的脸苍白无力, 像是一株备受摧残的小草在寒风中摇摇欲坠, 无比脆弱, 魏游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密密麻麻的疼。

  两人的距离不远,魏游加快脚步向前走,他不知道分开的半日里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他这么委屈,他现在只想快点到把人藏进怀里暖着护着, 实在看不得这份难过的表情。

  平日他自己都只敢小心地逗一逗, 哪里真舍得让他难过,半日不见就让人欺负了去, 一会儿定要去宴会上好好算账。

  魏游靠近后拉起他的一只手握在手里,蹙起眉间:“手怎么这么冰?”

  山谷里风大,魏游披了件斗篷,正巧脱了裹在江盛的身上,江盛被魏游温暖的气息包裹, 低垂的眼眶瞬间红了。

  “囊袋……”

  魏游随手把囊袋塞进前襟,搂住江盛的肩膀:“管囊袋做什么,我不在时宴会上发生了何事,惹你不开心了?”

  江盛摇摇头。

  “可是有不长眼的顶撞?”他又问。

  江盛还是摇头。

  魏游知道江盛不是扭扭捏捏的性子,不开心了准藏不住话, 今天却屡屡破例, 什么都问不出来,他心下烦躁却又无法逼迫对方。

  好在很快有人打破了奇怪的氛围。

  “王爷, 您也刚来?”

  石村灰多,乔知府洗了澡换了衣服从家中匆匆赶来,因为离的远废了一番工夫,他以为王爷早就进了门,没想到又在前堂碰着了。

  朝魏游和江盛行了礼,他看向一旁存在感不强的哥儿,上下打量后认出了人:“你是林老爷的孙儿?”

  林家哥儿行礼:“见过知府大人。”

  “听林老爷说你是个知书达理的,如今见了果真是,林家好风水养的好哥儿,他日定能寻一良配兴旺一府。”乔知府客气地夸了两句。

  林家哥儿偷偷看向魏游,羞涩道:“多谢知府大人吉言。”

  乔知府不在意林家的哥儿如何,说完又对魏游提议:“王爷,前堂风凉,不如移步宴会喝点酒暖暖身?”

  确实有些凉,江盛的手到现在还没热乎上。

  魏游点点头,江盛有心想问哥儿和囊袋一事,三番启口却发不出一声,任凭魏游拉着往宴会走。

  “王爷,您来了!”

  恭候多时,林老爷见到魏游热切地迎了出来,笑眯眯胡乱拍了一通马屁,吹得天都快破了,真不知道哪里找来的赞美词,不觉得让人敷衍又不会重复。

  但魏游听多了,耐心有限:“先前可有发生什么事?”

  “王爷说的是?”林老爷过一遍开宴来的细枝末节,没明白王爷问话的点在哪里,“若您说的是为玻璃顺利出航祈福一事,还未开始。”

  魏游冷声道:“有关王君的呢?”

  王君?

  林老爷不动声色地扫过两人交叠的手,恍然大悟:“王君一切安好,只不过宴会中时不时望向外头,盼着您来。”

  有些奇怪,不像是在宴会上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怎么突然就心情不好了?

  魏游和江盛在位置上坐下,他拾起一块绿豆糕递到江盛嘴边,平时爱吃糕点的江盛今日却不卖面子,一口不吃。反而拿起一旁的酒壶,一杯又一杯咕噜咕噜往下灌,看得魏游皱起眉。

  有心事,但不愿意和他说。

  魏游的心情一下子荡到谷底,更不开心了。

  人到齐,歌舞停了开始真正的践行宴,做法事请神保佑,搞得神神秘秘也不见得把魏游这个异魂带走,不过图个心安也无需说什么信奉唯物主义,他和江盛的事就没法子用唯物主义解释。

  吃饱喝足。

  趁着饭后戏曲的掩护,林老爷带着林家哥儿朝魏游的方向走,说是有事要商议。

  能是什么事?

  八族心思各异,试试也好,若是能成日后他们也能效仿,若是……不少人偷偷看了一眼沉浸在自己世界的江盛,叹了一口气。

  等林老爷消息吧。

  “林老爷这是什么意思?”魏游的语气说的上差,任谁逗自家媳妇的时候被人打扰都是一件不可饶恕的事,而且看林老爷的样子,说的事估计不是他想听的。

  “王爷爱护百姓,振兴东岭,府里的林哥儿听了您的事十分崇拜您,他呀年岁十五,平日琴棋书画等均有所涉猎,是个懂事的,王爷子嗣绵薄不如让林哥儿进府服侍您,您看如何?”

  林老爷示意林家哥儿上前给王爷过个眼,林家哥儿在前堂见过魏游,一眼便被王爷英俊无俦的样貌引得心脏怦怦跳,这儿还回不了神,脸颊飞上一抹薄红。

  魏游皱眉。

  东岭人说话比不得京城含蓄,林老爷说的直白,傻子都能听明白是想把这个男孩子抬给他做侧室。十五岁的少年放现代都是祖国的花朵,未成年,魏游不可能要,更别说他现在有江盛了,更不行。

  魏游做事向来不会拖泥带水,不可能的事直接拒了:“本王未有纳妾的打算。”

  林家哥儿刷的一下白了脸。

  竖起耳朵偷听的其他八族人暗叹果然如此,唯有林老爷迟疑了一下,结合王府传出的传闻,他厚着脸皮想再说些什么,余光却见王君朝他们这边看过来。

  江盛喝得有点醉,但那句“让林哥儿服侍您”听得清清楚楚,他不知道怎么的,心里突然十分委屈,那种委屈在看到魏游收囊袋时就憋在心里时不时戳一戳,疼得无法忽视。

  凭什么啊,凭什么他在魏游身边这么久,煲汤绣香囊给操的就这样不明不白被第一次见的人给绿了。

  混蛋魏游……

  魏游混蛋!

  江盛被气得清醒了一点,感觉整个人都怒火中烧,闷得慌。他“嘭”的一下把酒杯砸在桌子上,周围的人瞬间安静了。

  就算他马上就要离开了。

  就算会被人说善妒。

  就算魏游讨厌他。

  就算知道魏游三妻四妾合理合法,根本不需要他的同意。

  江盛捏着香囊起身,晃晃悠悠,朝魏游走过去……

  魏游一直关注着江盛,见他过来便止住了话上前几步,想要搀扶喝酒的醉鬼,不料江盛停在了三步之遥处,手臂用力挥掷,把一个其貌不扬的香囊扔在他脚下,直接逼停了魏游的脚步。

  一想到魏游在他面前与人谈笑风生,说着纳妾的诸事,他心里就好疼好疼,忍不了气。

  他喜欢上魏游了。

  江盛自嘲地笑了笑,原来是喜欢,所以种种迹象都有了解释。

  平时喜欢被魏游投喂的,当初魏游落水会被亲的软了身体引发情潮的,每天抱着他睡不想和他离开半步的,还有明明十指连心被扎针还傻兮兮把香囊绣完的,所有所有,原来不过是因为他喜欢上魏游了啊。

  但又,结束了。

  香囊没多少分量,砸在地上不声不响,就像现在一言不发看着他的江盛一样,很轻很轻,轻的魏游忍不住心慌他会被风吹走。

  周围的人霎时蔫了声,变故下第一时间看向瑞安王,内心惶恐。

  宴会上公然惹怒王爷,王君是疯了吗?!就算再得宠爱,为了一个侧室嫉妒成这样,是打算连王君的位置都不要了吗?

  江盛直直地看着魏游,什么都没说,就这样从魏游身边擦身而过,走了出去。

  香囊躺在地上,被它路过的主子踩了一脚,似是地上随处可见的尘埃般轻贱,这一脚不像是踩在香囊上,像是踩在魏游心口,钝钝地疼了起来。

  刚才的对视,他看见江盛眼底的水雾了。

  他……把江盛惹哭了。

  魏游的心像是被榔头锤了一下,他从不知自己的情绪受江盛牵引影响这么大,光是看着地上脏兮兮的香囊和江盛离开时的表情,他的心就忍不住生生的疼。

  魏游没那么迟钝,结合之前林家哥儿和林老爷找他谈的事情能猜出个大概,江盛以为他想纳妾,没听见他拒绝的话所以误会了。

  “王爷,”林老爷被吓了一跳,他没见过王君几面印象不深,不知道对方是暴躁性子,闹得好好的宴会成了如今这样,“王君他……”

  魏游捡起香囊掸了掸灰,宝贝似的揣进怀里,投了他一眼寒冰:“本王就喜欢王君直爽泼辣的劲儿,你有意见?”

  “不敢不敢,”魏游严肃起来生人勿进,垂眼时尽是凉薄,林老爷见之畏惧,可见他要走了咬咬牙厚脸皮道,“我家林哥儿与王爷之事?”

  “本王说了,不会纳妾,”魏游心急江盛,被人拦了去路反而停下脚步淡淡笑了一声,“日后谁敢再提一句,本王不介意东岭八族少一位。”

  魏游笑声短促,那卷长的睫毛却斜下一线阴影,显露出深藏的戾气。

  没人敢与之对视。

  这才是真正的王爷,刘和德叹了一声,话音里不知是欣慰还是不安。

  等人没了影,众人面面相觑,品出一丝不对劲来,王爷从始至终都不像是要纳妾的模样,他没必要在这方面耍他们,所以他们八族是被人耍了?林老爷惊疑不定,找上王府的刘管事说了传闻的事,又是赔礼又是道歉。

  刘和德一听,沉下脸。

  到底是谁企图破坏王爷和王君的恩爱?

  魏游马不停蹄地回府找人,踏进两人的寝殿却没发现人,他心里说不出的慌乱,等瞥见妆奁上江盛喜欢的珠子时才轻微松了一口气。问了下人说是去府里的小池子了,他的心又提了起来,对方不至于轻生但是他怕江盛喝多了跌倒池子里去。

  江盛坐在池边亭的边缘,拿着一壶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酒一个劲往嘴里灌,听到脚步声,他抬起手胡乱地擦了擦眼睛,不说话也不转身。

  魏游到嘴斥责喝酒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剩下心疼的情绪在隐隐作怪,他缓缓靠近江盛,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他的动作很轻,生怕把江盛吓跑了。

  他轻声问:“醉了吗?”

  “醉了。”江盛赌气。

  魏游仿徨的心跳慢下来,见到江盛的人他第一反应是幸好,江盛没有离开。他回来的途中最怕的就是江盛一言不发离开了,古代比不得现代信息畅通,江盛若是真心躲起来他还真没法子把人找到。

  “好好的香囊做什么丢地上,多可惜。”

  “长得丑留着干什么,等着被你耻笑吗?”说着又红了眼眶,忙偏头转向另一边,不给魏游瞧。

  “从京城到东岭,扎了多少针流了多少血绣成的香囊,我自问不能做到像你一样认真,所以凭什么笑话你?”

  魏游拉起江盛的手,指腹在一个个针孔处轻柔打转,温柔的江盛又想哭了。

  他咬着唇,肩膀微微发颤:“你对我这么好干什么,不是收了林家哥儿的荷包要娶他吗?心灵手巧又知书达理,哪像我像个乡野小子除了吃什么都不会,做个破香囊手搞了一个月还扎破,绣得蝴蝶像是吃撑的大胖蛾丑不拉几,谁看了都不稀罕。”

  水珠在他眼眶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倔强地不肯落下来:“明日……不,一会儿我这个碍眼的人就收拾行李走人,给你真爱挪正位,你就对外说我死了,免得让他难做。”

  舍己为人,多伟大多贴心,江盛都不知道自己有当圣母的潜质,去特么的魏游,他要到海里找一条比魏游更帅且一心一意的人鱼结婚去。

  “我喜欢。”魏游道。

  江盛一愣。

  “什么?”脑子转不动了。

  魏游重复:“你绣的香囊很好看,我喜欢。”

  怕江盛不信,他当即掏出皱皱巴巴的香囊拴在腰上,拨弄两下,与精致的玉佩碰撞在一起,显得不伦不类。

  但魏游不在意。

  江盛呆呆地看着他,噙满泪的红眼一下子暴露在光线中,魏游光是看着心就一阵阵的发疼。

  “我不会纳妾,”魏游伸进前襟取出囊袋,放在江盛手心,“你再仔细瞧瞧囊袋的花样和底下的标记,这囊袋是王府的绣娘绣的,跟林家哥儿一点关系都没有,前堂时因为囊袋掉落,他刚好路过帮我捡了而已。”

  江盛眼里闪着泪看不清囊袋,只能傻乎乎地问:“可、可是,林老爷不是说你们要结秦晋之好。”

  “无稽之谈。”

  魏游敲了敲他的脑袋瓜,“你先前离得远没听见我与林老爷说的话,我说我不会纳妾,家里头有一只小霸王占有欲极强,看不得我和别人挨得近。”

  江盛注意力全在“不会纳妾”四个字上。

  当时喝了几杯酒,满脑子想魏游接林家哥儿香囊的场面和林老爷说要缔结婚事的声音,旁的什么都听不清。

  现在想想,好像是没听见魏游同意来着。

  “可是你收了林家哥儿的囊袋。”一想到当时的画面,江盛缩回去一点的眼泪又开始泛滥地一发不可收拾。

  烦死了。

  他从来不是爱哭的人,以前贪玩摔断了腿不能变心爱的尾巴他都没哭,现在光是想到魏游要跟别人好了就受不住委屈。

  他不要喜欢魏游了。

  水汽泛上来,看魏游都成了模模糊糊的影子,江盛想躲开魏游的视线,让自己不要太狼狈,却被人轻柔地拥入了怀里。

  “怎么又忘记了,不是林哥儿的囊袋,”魏游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在王府里怼天怼地,别人欺负到头上怎么就会偷偷地……”哭。

  魏游打趣着,却被渗入衣襟的湿热封住了嘴。

  平日没心没肺地笑,真正委屈起来哭得无声无息,真叫人……真叫人……魏游不知该如何形容,只是无奈地有一下没一下顺着他的脊背,把人拥得更紧了。

  等江盛平息了会儿,顶着红眼眶不好意思抬起头,魏游终于找到了形容词。

  真叫人,想亲亲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