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海压竹枝>第128章

  因为记挂着今晚的相见芮英用了晚膳便一直等在庭院里,一首曲子反复地弹,直到夜深了刮起风来,手指冷得拨不准音了方才停下来。

  院子里的丫鬟被她遣走了,现在剩了她一个人待在又暗又静的夜里,只听见嘈杂而不合时宜的蝉鸣,他们叫嚷着迎来了久违的春日。

  木门被敲响,清脆的声音让蝉鸣短暂地停息,芮英脚步一丝停留也没有,直直地往门口走去。

  推开门见玉回依旧保持着敲门的动作,嘴唇微张,有些惊讶,像是没料到芮英这样快。

  芮英看见他时微微笑了,眼神落到身后的傅宴存身上笑意未减,她知道玉回的往事,所以并不觉得他们一起来有什么不对。

  “我还以为他不会让你来。”芮英打量了玉回一番,见他虽然裹着披风依旧清瘦,“又瘦了,晚上还是睡不着?”

  玉回在院子里转了一圈,院子并不大,庭院中随意摆了几株花草,嫩绿的叶子间抽了粉嫩花苞,月光下晶莹得像是玉珠。

  听见芮英的话玉回朝傅宴存看了一眼,心道他确实一开始打算瞒着我,“这几日心烦意乱所以睡不着。”

  他避重就轻地回答了芮英的话是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况且他无论怎么回答都会让人不自在。

  傅宴存看见玉回的眼神知道他还在生气便讨好似的笑了下,不过很快玉回就移开了视线,和芮英说起话来。

  “你要离开京城了?准备去哪?”

  玉回看芮英与在留香阁时有了很大不同,她不再梳繁琐精致的发髻,头上只别一支简朴的木簪,旁的一概没有。乌黑柔亮的长发下穿着一套勾了丝线的衣裙,淡淡的竹青色绸缎在月光下像荡漾的碧波。

  闻言芮英的笑容变得浅了,“我也没想好,可能去坞州吧,回家去。”

  这时玉回想起芮英曾经告诉过自己,她的家在坞州,离京城千里之外,盛产瓷器,她双亲在时也是做瓷器的。

  “你呢?要回鄢朝?”芮英说话时目光落到一旁傅宴存身上,她已经看出这两人的关系已有了些许的不同,不像是留香阁那时躲躲藏藏的模样。

  傅宴存同样在意玉回的回答,不过他也早已有了准备,无论玉回去哪里他都会跟着一起去。

  玉回知道傅宴存在看自己,他低下头垂眸看着地上的树枝,摇了摇头说道:“不回鄢朝了,过去总是睡不安稳。”

  他轻笑着说完这句话,神色不易察觉地变得放松,这些日子一直萦绕在眉眼间的愁绪也淡了许多。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何会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夜里做出了决定,或许只是今夜的风格外的柔和,吹散了他坚守的固执。

  闻言傅宴存目光一紧,面对玉回的答案他有些措手不及,只是神色并没有想象中的轻松。他心疼地看着玉回,眼神比如水的月光更轻柔缠绵。

  玉回一抬头就看见了傅宴存的目光,怔了怔,旋即又转过了头。

  芮英看着他们二人的动作,慢慢走到玉回面前,凝眉看着他垂下的双眼,轻声道:“我以为你真的变了,可你还是心软了,你这样…会不会后悔?”

  她的语气温柔,让玉回想起了莲息,也让他说不出拒绝的话。

  玉回认真地思索了片刻,随后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掐着指尖,说话的声音很低。

  他们的对话傅宴存听得一清二楚,他总以为无论是什么答案自己都能坦然自若地接受,可他早不是从前的傅宴存,如今有关玉回的一举一动都让他牵挂。

  他在为芮英的话捏紧了心又在玉回的答案里得到了一丝喘息。

  芮英看着突然走上前来的傅宴存兀沉默了良久,半晌开口道:“不知道也好,有打算也总比眼下强。”

  不知道芮英为何突然这样说,玉回胡乱点了点头,又提起了池楼,“你走的事情池楼知道吗?他…也让你走吗?”

  芮英立刻摇摇头,坦然道:“我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他同不同意我都要走了。”

  她说完转过头看着欲言又止的玉回,眼神狡黠,“你不会以为我和池楼还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吧?”

  像是被芮英看穿了心底所想,玉回微微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池楼和芮英的关系很复杂,从前芮英提过一两句,可惜那个时候玉回听不进去也没有心思理会,到后来只能简单地归结为一种与情爱有关的关系。

  芮英轻声笑了笑,那短暂的笑苦涩又讽刺,她告诉玉回等一会儿接着转身回了屋。

  玉回见她就不出来,转身问傅宴存道:“你查过她吗?”

  傅宴存颔首道:“查过,只是留香阁的管事两年前换了人所以什么都查不到。”

  留香阁的管事,玉回想起了那个叫萍娘的女人,这样想来她的消失应当也是池楼做的。

  傅宴存刚想说若是玉回不放心他便再去查查,尚未开口芮英就已出来了,她手里拿了一副泛黄的卷轴,还有细微的裂痕,看起来有些旧了,像是被展开观赏过很多次。

  芮英将卷轴递给了玉回,轻声:“你打开看看。”

  玉回依言将卷轴展开来,是一副画,画上的场景像是庭院,亭台上的男子长身玉立,手里拿着一柄扇子,看着池塘里的莲花嘴角微微勾起笑意,他的模样与玉回有七八分相似。画画的人好像格外中意他鼻尖的红痣,下了极大的功夫,红得惹眼。

  傅宴存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眼睛,再相似这画里的人也不是玉回。

  玉回自然也看出来了,他勉强咽了咽干涩的喉咙,抬头看着芮英,张了张嘴却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这是真正的九皇子玉回。

  好在芮英开口了,让他不那么难堪,“他的名字是伏隐,他说没有姓是因为还没有回到属于他的地方,我以为他是流落在外的富家公子,直到你再次出现我才明白,原来他是鄢朝的皇子。”

  芮英眼底隐隐浮现一层雾气,说话的声音也像浸了水一样,湿漉漉的落进耳中。

  “这幅画是我给他画的,可我还没来得及送给他,他便溺死在关巷河中了,见到你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你将会取代他。”

  芮英看向玉回的眼中似有无限的柔情,这一刻她想起他与玉回的初见,或许是有池楼的安排,可当她看见玉回那一眼时,她真的以为伏隐还活着。

  “是池楼杀了他,我知道的。”芮英看着画上人的面容,神情痛苦不堪,“伏隐喜欢池楼所以被他哄骗还命丧他手。”

  玉回登时瞪大了双眼,低下头去看手里的卷轴,死死地盯着画中人的模样,双眼生涩不已。

  池楼效忠于鄢朝,他既然知道伏隐的身份又怎么可能会杀了他,还让自己去顶替他回到鄢朝,池楼到底要做什么?

  傅宴存见玉回身形轻轻晃了下,连忙伸手揽住他,他抬了抬下颌指着画上人沉声道:“这个人在定朝除了你还有没有谁知道他的身份?”

  芮英沉默了许久,渐渐从激动的情绪中抽身,冷静地说道:“他身边有一个叫何叔的人,他常对我提起,可我没见过他长什么样,不过想来何叔应当是知道他的身份。”

  “具体名字呢?”

  “不知道。”

  芮英说完伸手将头上的发簪摘了下来,挽起的长发瞬间倾泄如瀑,她将发簪递给玉回,“这是伏隐的发簪,我偷偷拿了一只后来便没机会再还回去了,你要是能见到何叔,帮我把这只簪子交给他。”

  玉回凝眉看这那支作工粗糙的木簪,小声说道:“你不留着吗?”

  芮英没说话,只是将木簪塞到了玉回手里,她看着画毫无征兆地流了眼泪。

  眼泪淌下来打湿她的面颊,她的声音也像被打湿了,“不必了,他的模样我一直记得。”她说完最后抬头看了玉回一眼,目光幽深,像是透过玉回在看她脑海中的伏隐。

  伏隐若是回到了鄢朝成为了名正言顺的皇子,应该就是这样子的。

  玉伏隐,这才是他的名字。

  眼看芮英要往回走,玉回将手里的东西放进傅宴存手中,自己急忙追了上去,他拉住芮英的手急切地追问,“他…他葬在何处?我能见一面吗?”

  芮英没有回头,她拂去玉回的手,走进了屋内,“他没有坟墓。”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下来,让玉回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盯着芮英关上的房门看了许久才动了动垂在身侧的手,蜷缩攥紧了,冷得发疼。

  傅宴存走上前来,高大的身影投下黑影笼罩住玉回,他的声音从耳侧传来,低沉沙哑,“你在为他难受吗?”

  他弯下腰与玉回平视,伸手抚在玉回的脸颊,用拇指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眼泪。他知道即便是玉回,也是同样的心软,也会为了这样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伤怀,甚至会因此责怪自己,他舍不得玉回难过。

  玉回伸手拿下傅宴存的手,他将伏隐的画卷起来,把木簪攥着手里,轻声对傅宴存说:“我们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院子,回去的路上玉回一言不发,他的确唏嘘感慨伏隐的往事,可他心底那点莫明的不适和慌张并不是为了伏隐。

  那堵高墙就在眼前,从墙内垂出了一枝弯弯的竹枝,小巧的绿叶摇摇晃晃,落了一两片竹叶在玉回眼前。

  玉回停下了脚步。

  “为什么会选中我们呢?”

  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傅宴存却听懂了。

  这世上那么多人,多少不甘无奈,为什么是他们两个再活过一次。

  傅宴存看着玉回的身影映在那堵高大的白墙上,削瘦的身影和摇晃的青竹,烙在他心里是无数次梦回的画面。

  “或许是我比他们更迫切想要找到你,所以上天可怜我。”

  玉回闻言轻轻笑了,他转过头来看着傅宴存,眉眼疏动,像身后的青竹一样淡雅的神色。

  “那它为什么只可怜你不可怜我,又让我重新来受苦。”玉回俯下身捡起地上那片竹叶,“是不是只有让我们都受到折磨,才能对得起他让我们重活一次。”

  “这是代价吗?”玉回问傅宴存。

  他抬头看着傅宴存,一双明亮动人眼里含着水汽,等不到傅宴存的回答,眼睫眨得飞快,似要落下眼泪来。

  傅宴存俯下身伸手揽住他的后颈,俯身吻住他的唇,久违的亲密触感让两人都僵住了动作,玉回直直地看着傅宴存,须臾后闭上了眼。

  傅宴存的唇舌和后颈的手一样滚烫,他贴着玉回冰冷的唇缠绵地吻,绵长热烈的吻让玉回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只是他越退后傅宴存就侵占得越深,唇齿交融间他的呼吸都被傅宴存掠夺。

  玉回吞咽不及,喉中发出细微而暧昧的呜咽,手颤抖地抵在傅宴存肩上,松开了竹叶揪住了傅宴存的发梢。

  傅宴存垂眸看着玉回泛红的脸颊和耳尖,伸手拂去他眼睫下渗出的眼泪,于是慢慢退开来,贴着玉回的唇没再动作。

  银月高悬,静谧的夜里蝉鸣声高低和着,放肆地宣泄着对春日的爱意。

  傅宴存站起身来,将玉回拉进怀里,靠在玉回的耳边,声音低哑带着潮气,“不是,我侥幸的代价不会是你。”

  “也许是因为爱意比恨意更难消磨,所以再有机会让我向你诉白。况且我们经过了这样多的磨难,代价至此,往后便尽是坦途了。”

  玉回环抱傅宴存的腰身,靠在他的胸口重复了一句,“尽是坦途。”

  高墙之下,耳鬓厮磨,脆生的竹枝被夜风晃得高高低低地起伏,最后搅乱了白墙上相拥依偎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