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09，来找我。”◎
出了酒店, 周旋并没有直接开回家，而是一路驱车跟着指路牌驶上了高速山路。
两边车窗大剌剌地往下敞开，沿途奔袭的冷风灌入，将长发吹地凌乱, 打在脸上, 泛起细微刺痛。
她浑然不觉似的依旧没什么表情, 长睫低掩着空洞洞的前路，一脚踩油门到底, 不顾表盘在边缘飙升，仿佛在发泄什么。
黑夜之中，连路灯都没有的山路，只剩一股风驰电掣的声音擦过耳膜。
这种极尽竞速时不容许出现丝毫纰漏，强制混乱的思路保持极致理性，甚至连身家性命都紧紧拴在自己手上所带来的刺激感，明明是她最喜欢的解压项目之一, 此时此刻, 周旋却罕见地无法平静下来。
她目光紧紧地望着前方, 强迫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一处, 却还是收不拢分神的思想，无法抑制地顺着封疆那番话联想到别的事。
回到西京已经两个月, 接手艺术中心之后, 她的生活几乎被看不到尽头的工作和利益缠斗填满, 虽然枯燥又乏味，但一定程度上，确实缓解了她从连山回来以后, 闲下来时不时冒出头的烦躁感。
她暂时想不出方法消磨这种感觉, 就只能迫使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上, 比日工作、画画、时不时找封文康的茬。
好不容易调和在一个正常可控的阈值，她的生活逐渐脱敏走上正轨。
然而，这种令人不悦的感觉在刚才和封疆说话时达到顶峰，准确来说，是他先声夺人在她面前提起唐遇礼那一刻。
要不是顾及到和他的关系，但凡换个陌生人这么不知死活地挑衅她，周旋绝对不会隐忍分毫，直接把人按在地上揍一顿再说。
在国外生活这么多年，她的生活方式和思考路径多多少少都有点西化，奉行及时行乐的取悦主义，对一切人或事都抱着看淡看远的平淡心态。
毕竟人与人的交叉捆绑注定了是总有一天就要分道扬镳的过客，合得来就在一起，合不来就分开。强求和挽留都是在变相消耗之前的美好记忆。
一直以来，周旋对待任何人都是这样，不管相处起来再舒服，她都不会过度对对方上心。
她见过很多优秀的女生在陷入爱情后变得郁郁寡欢，自我怀疑，委曲求全，甚至明明白白知道是男方出轨犯错，倒头来，认错道歉的却是女生。
这一点在她看来魔幻且无法理解，一门挖空心思地讨好，除了丧失主动权因为对方的一言一行感到患得患失，没有半点好处。
为什么要因为一个随时可以找到取代品的男人，在和他产生联系后而做出自轻自贱的行为。
这个相处起来让你感到不愉快，那就踹了换下一个，三条腿的□□难找，两条腿的男人还找不到吗？
一段美好的感情，必然促使双方在同频共振的轨道中变得更加优秀，虽然她不认为世界上会有这种梦幻的存在。
和唐遇礼的相处，确实很大程度上让周旋感到为数不多的新鲜和刺激感。
她喜欢看他生气、脸红、冷眼旁观作壁上观，以及臣服于欲望时，变得和凡夫俗子一样失控，褪下正人君子的面皮，只露出她一人可见的疯狂克制。
这个过程，有一种亲手调教的鸟雀终于学会扑动翅膀的成就感。
但远不及，她对唐遇礼肆意妄为时对方从抵触排斥到听之任之的转变，带来的征服感所令人满足喟叹。
这种叫人头皮发麻的快意，她从没在第二个人身上找到。
所以才会过了这么久，她都无法忘记他。
周旋靠坐在驾驶座里，缓慢松动离合，在一滞一动的流速中忽然听见手机传来一声轻响。
她低下头，俯身去捞手机时，默默给这段自我剖析做出一个完整的总结。
这只是脱敏反应带来的后遗症，并不代表什么。
屏幕解锁，是一条来自林的消息。
林：白天的问题已经整合成一个文件发给你了，注意查收。
往下一看，果然附带一个文件夹。
周旋点开，花两三秒大概瞟了几眼内容，又退出，按住录音键，微微低头凑近，“谢谢。”
正当她准确说第二句话时，冷不丁瞥到身后闪过一道亮光逼近。
周旋微眯了眯眼，突然将方向盘往一侧打到底，原本直行在路上的车猛地一个漂移，刺耳的摩擦声中，后轮迅速一百八十度打弯，连车身带人都被一股强烈的惯性团团攫住，无法克制地往环路带的方向偏移。
眨眼间，那辆飞驰的车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拐入了另一条高坡度的山里。
扫了眼后视镜，发现那车还在跟她，且察觉到她发现后像是担心她跑了又开始提速。
不一会儿，车距咬地很死，却始终贴在她后面，似乎在物色一个直接下手的机会。
周旋等了一会，发现对方迟迟犹豫着不动手，像是觉得没意思，她抬脚将油门忪了一半力道，故意放慢速度主动给他这个机会。
然后再度拿起手机，游刃有余地给那边发语音消息，“我看过之后有问题再跟你联系。”
完全没想到她会突然降速，后面那辆车来不及反应，只听砰一声，两辆车紧紧撞在了一起。
手机随着剧烈的冲击力一抖，掉在了地上。
周旋并没有着急下车，而是在车里抬头往窗外四处望了望，远郊山路，常年没什么人来，所以并没有安装摄像头。
那就很好办了。
从车上下来，她慢腾腾地转身往后走，从破裂的车玻璃弹出几道碎片式的稀拉灯影，看到一张脑袋包着纱布的脸。
和周旋对上视线，黎向然的脑袋顿时又开始隐隐作痛，想到此前天翻地覆发生的一切，一觉醒来自己居然多了个弟弟，还被黎高南勒令安分点。
混世小魔王哪里受过这种委屈，他心里憋着火，前脚刚出院后脚就来一路跟踪过来找她算账，现在看到周旋，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脚越出车门，气势汹汹地朝她走过去。
“你──”
满肚子话才刚探个头，被来人迎面一拳给砸了回去，黎向然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的，还没反应过来，视野陡然倒转，只听一声闷响，周旋抓着他的手臂将人提起来，另只手攫紧他的头发，勾塑料袋一样将黎向然的脑袋扭侧方向，往下一压撞在车门上。
只听头顶冷冷传来一句仿佛尘埃落定的声音，“你追尾了我的车。”
黎向然欲哭无泪，听到这话也有点蒙，“明明是你突然降速，我没反应过去才撞上的，这还能怪我？！”
“不怪你，怪我？”周旋加重了手下的力道，语气听起来很平静，像是在商量责任划分。
“怪我，怪我！”黎向然捂着脑袋，痛地呲牙咧嘴，“姑奶奶，你先放手，我下午才出院，脑袋还没好熨帖，刚下那一下，差点把我给牙打掉。”
周旋闻言颇为嫌弃地皱着眉，手背在黎向然衣服上蹭磨了几下，才慢悠悠地松开手。
知道打不过她，黎向然也没敢壮着胆子反水，学乖了先离她远远的。
冷不丁瞥到车头的惨状，再看前车只是擦破点皮的轻微损失，他心里更痛了，说话声音都在打抖，“打个商量，能不能载我一程，我车头都瘪了，就这么回去会被人笑话死的。”
他来之前可是跟那群狐朋狗友放下豪言壮语一定让周旋好看，现在拉着这辆破车回去，指不定背后怎么被人笑话。
周旋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拉开车门，揍了黎向然一顿，她的心情没有半点好转的趋向。
这货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拽着车门不让她走，腆着鼻青嘴肿的脸看着她，“祖宗，我都喊你祖宗了，你就载我一程吧，行吗？”
周旋没什么心情搭理他，直接上手要把人拉走，扯动间，忽然瞥见车座底下亮起一道白灿灿的光线，是她不小心掉下去的手机。
因为静音模式，只能透过屏幕去看，又隔着乌暗的车玻璃，周旋只看见一个数字的白色头像在屏幕中间。
“让开。”将黎向然推到一边，周旋弯腰捡起手机，视线蓦然顿住，适才看清这是一通视频电话。
来电人──林。
连语音消息都不发的人，怎么会突然给她打视频电话。
下意识将手机抬起，找了个光线算好的地方，周旋将车门锁上，然后按下接听键。
“喂，你听得见吗？”
屏幕上并没有如预料般出现一张脸，而是一面陈列着各种各样展品的书柜。
没得到那边的回应，周旋又低声喊了句：“林？”
下一秒，通话切断，回复到最初页面。
整个过程不过五秒钟。
这人给她打视频又不露脸又不说话，是想干嘛？
周旋正纳闷，目光一晃，看见这通视频通话之前，压着几条没来得及看的消息。
林：你还好吗？
林：我听到那边有撞击声，发生车祸了？
林：你在哪儿？
再然后，就是这通视频电话。
周旋点开之前发给他的那条微信，里面果然录进了黎向然撞她车的响动。
X：没事，发生了一点小摩擦。
X：刚才那通视频电话是你打的？
那边会地很快。
林：不是，小孩不小心点到的。
丝毫不理会黎向然在外面一脸央求地看着自己，周旋有些惊讶地低头看着屏幕：你有孩子了？
发完她又觉得自己大惊小怪，懂佛教文化，自带原始头像、和陌生人相处有礼有距、又和许应一样是商人，这几个特点不正符合已婚男士。
紧接着，那边的回复中断了她的遐想。
林：朋友的小孩。
那就是还没有小孩，但已婚。
幸好发现得早，以后还是不要和林发语音了，以免他太太听到造成误会。
看了眼时间，周旋觉得这个点再打扰人家不太好，干脆收尾：我还有点事要忙，再见。
最后配了个emoji的表情。
做完这些，周旋扫了眼还在外面可怜兮兮央求的黎向然，摁了下按扣，将人放了进来，撵去后座，带他体验了一把带飞的感觉。
那次之后，不知道黎高南从哪儿听到的风声，居然反其道而行之，开始有意无意把黎向然往她面前送，不是在饭局上碰到，就是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厅。
周旋嫌烦，直接威胁黎向然以后要是再出现在她面前就废他一条腿。
黎向然也是一脸不情愿，掏出手机振振有词，“我哪儿知道我爷爷抽了什么风，非要把我送到你面前暴力改造，每天还必须打卡拍照完成任务，不然你以为我乐意来。”
最后不知道两老头用了什么法子一笑泯恩仇，居然说动沈培林来做说客，又是送礼又是塞钱的，想让周旋带着黎向然工作一阵，好好磨磨他纨绔子弟的个性。
周旋想了想，她最近饭局多，自己开车经常一不注意就超速扣分，正缺个趁手的司机，于是就让黎向然顶了这个活。
不过总有些闲不住淡操心的人想看热闹，时间久了，莫名其妙就传出了黎高南有意周旋想和沈家联姻的流言。
周旋听了倒是没什么反应，反观黎向然最近看她的表情越来越不对劲，不知道吹地哪门子歪风邪气。
许应听说这件事已经是在黎向然给周旋当司机的一周后，原本他只是当个乐子听听打发时间，毕竟这个圈子里捕风捉影的事多了去了。
而且周旋那个性格，看起来挺随和平淡的，实际在一些关键问题上非常有主见、从不马虎随意，最重要的一点，她和他们这些被家族捆绑的人不一样，她没沾沈家半点光，联姻这件事，沈家自然左右不了她。
况且黎向然那个米虫，条件都够不到她眼光的底限，怎么可能会有感情。
不过黎高南那个老头倒蛮有眼光，知道什么样的人能治黎向然，他有这个企图，许应并不意外。
直到有一次和黎向然在同一个饭局，茶余饭后大家随便开玩笑，有人随口问了黎向然一句。
结果那家伙支支吾吾地半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酒没喝多少，脸红地跟思春的猴子屁股似的。
当天晚上，许应琢磨着给唐遇礼打去电话，添油加醋地跟他说了这件事。
“现在别说黎高南，我家老头听了风声都开始让我留意着，沈家这块肥肉，是个人都想收入囊中。”他看热闹不嫌事大，“家都快被别人偷了，你还能坐得住？”
唐遇礼在接到电话之前，一直在教禾苗画画，周旋离开之后，小姑娘就一直缠着他，但他精通的方向和周旋截然相反，比起浓墨重彩的油画，他更擅长点墨渲染的国画。
只是时不时，对于离别没有概念的苗苗偶尔会问他周旋去哪儿了，还会不会回来。
他伸手摸摸她的发顶，眼睫低垂：“我可以带你去找她。”
纸条上写着几个字──现在吗？
“很快。”
一语不发地听许应说完，唐遇礼眉梢冷淡地往下耷拉着，手上清洗画板的动作不停，有棱有角的水波垂压在眼底一片漆黑的情绪看不真切，但气场的压迫感连同情绪的波动变得更加强烈。
侧头注视着早已黑下去的屏幕，那里仿佛一面照彻倒影的镜子，他面无表情地和自己对视，漆黑瞳仁里情绪不明，却带着十足夺人的锐利。
没多久，许应听到唐遇礼低淡到有些寡然的嗓音，蕴藏着几分罕见风雨欲来的意味，眉心突地一跳。
“帮我订一张明天飞西京的机票。”
挂断电话后，他点开许应发来的照片，看着照片上那个叫黎向然的正满面春风地给周旋开车门。
总有一些拎不清的杂碎喜欢往她身边凑。
没关系，美好的事物总是吸引人的。
他会亲自过去，一样一样地整理干净。
在此之前，她需要履行对他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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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周旋正准备下班回家，好不容易打发走黎向然，突然收到林的微信。
事实上，在猜测到他的生活状况后，周旋就自发调整好和他聊天的时间，能文字绝不语音，除了必要的公事，基本上没有聊过其他方面。
这算是他们为数不多涉及工作内容以外的对话。
周旋看着屏幕，慢慢停下了脚步。
林：我回西京了。
她显然已经忘了之前说过请他吃饭的事，客套回复：什么时候？
林：一个小时前。
X：那你好好休息。
发完这条，周旋按灭屏幕，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调整坐姿准备发动车子，还没来得及起步，搁置在一边的手机又亮了。
林：上次不是说到西京之后随时联系你请我吃饭？
猛地提起这件事，周旋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又振了一下。
林：你忘了，还是不想来所以现在在编理由打算敷衍我？
虽然很尖刺，但最后这句话确实戳中了周旋的心思，看到这条信息的瞬间，她想的不是餐厅地址，而是怎么合情合理地拒绝。
可话是自己说的，更何况林已经把友好关系的窗户纸捅破了，她要是再拒绝，就真的显得有些翻脸不认人了。
X：你现在在哪儿？
那边很快发了个定位过来，周旋点开，发现林住的酒店离她不远，开车半个小时就能到。
就在她打开软件物色餐厅的时候，屏幕上方又进来一条消息。
林：我已经在酒店订了位，你直接来大堂。
本来周旋图方便也打算直接在那家酒店订位，看到这条信息时，不疑有他，直接发动车子往那边开过去。
将车钥匙交给服务员泊车，周旋走进大堂，她四下环顾一圈，却并没有看见疑似林的人。
与此同时，像是知道她已经到了，手机嗡嗡振动着弹进一条微信。
林：找前台报你的名字，我在楼上等你。
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哪有吃饭找前台的。
来之前周旋看了一眼门口的楼层引导图，这里除一楼是吃饭的地方外，其他楼层都是住宿酒店。
这人让她找前台上楼，分明就是不安好心。
在沈培林身边，周旋多多少少知道一些这个圈子的潜规则，包二/奶、养情人，找小三，只有想不到的，没有这群人做不出来的。
她自己也亲身经历不少，一场饭局下来，多得是老牛吃嫩草的勾当，但架不住人家老总有钱，有的是小姑娘愿意上赶着，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交易。
稍微有点情调会玩的，放长线钓大鱼，先假模假式地营造浪漫的氛围，风花雪月地谈一场恋爱，等玩腻了，再一脚踹开。
林的所作所为已然和这几项完全相符。
但周旋还是压抑着没有发作，找前台报了名字，结果对方并没有领着她去找人，而是直接给了她一张房卡。
看着手里的房卡，周旋发出一声冷笑，心想你找错人了，于是点开聊天页面，正准备要他好看。
就在这时，蓦然进来一条语音，很短，只有三秒时长。
将音量开到最大，周旋将传声筒搁靠耳边，不紧不慢地点开。
悄然的寂静环境下，身后的杂音宛若套了一层罩子被过滤干净。
男人的声音清越干净，即使通过电子设备二次加工，丝毫不掩语气中浑然天成的散漫寡淡，冷幽幽地糅合着空气微粒震进耳里，激起一阵酥麻的痒意。
“3609，来找我。”
周旋原本冷沉下来的神情，在听清对方说了什么后，倏地凝固在脸上。
她顿了一下，又点开听了一遍。
整整三遍。
这熟悉的说话声线和语气，立刻让周旋想起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