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现代言情>日照金山【完结】>第25章 复燃

  ◎这该不会是你的初吻吧?◎

  逼近日暮, 山峦连绵映照着即将跌入夜深的最后一缕烫金霞光。

  流光溢彩的晚霞将将停靠在暮色之上,两者介于互相吞噬的状态,在地面勾勒出一条色泽分明的边界线。

  周旋站在空无一人的巷口低头抽烟,轻鲜的薄荷味卷入唇舌, 驱散了那股发烫而危险的思绪。

  脚下青石板路坚硬如铁, 站久了膈地腿心隐隐作痛。

  一根烟烧到尾, 窜起微弱火星,如同周旋内心被强行压制着只冒出一点苗头的破坏欲。

  刚才在大厅, 有那么一瞬间,她是真的很想把唐遇礼压制在落满碎片的地板,欣赏他因为皮肉之苦而扭曲的痛苦表情,整洁干净的白衬衫从后背染红血渍,透着衣料扩散到前面。

  最后再扯断系在他手上那根碍眼的禁锢绳,

  人在身体遭受伤害刺激时,素来强悍顽固的理智和忍耐力, 或多或少无法战胜生理反应, 出于缓解作用, 会流露出平日罕见的神态。

  越冷静的人陷入其中, 哪怕只是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都会无可避免展露出近似癫狂的一面。

  尤其是像唐遇礼这种时时刻刻保持冷静、好似与七情六欲绝缘的人, 要让他发自内心流露出与人前状态相反的极端面孔, 生理痛苦是最直接且立刻见效的手段。

  他显现得越完美无暇, 恰恰说明底下所掩盖的真实面孔遍布疮疤和烂脓,所以才需要盖上一层极致到看不出任何错漏的假面作为伪装。

  她已经好言规劝,也给过他逃脱的机会。

  可他偏偏要往枪口上撞, 那就不要怪她, 试图一点点扒开那层冷冷端上的皮, 看看他到底是里外如一般圣洁高尚,还是和她一样,是个表里不一的野兽。

  苍茫云海落下帷幕,两旁亮起的路灯浑浊发黄,将那抹消失在巷口深处的影子拉得长而淡薄,几乎看不见轮廓。

  周旋回到微澜之间后,大厅叫座的客人陆陆续续离场,纷纷涌散到半山各处参加今晚的重头戏。

  她进门前一秒,瞥见角落那桌依然坐着人,在空荡大厅格外显眼,没想到唐遇礼居然还在。

  看了眼腕表,这个时间点天都快黑了,这人难道不守戒了?

  周旋懒得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她这会脑袋又开始疼了,好像就是在和唐遇礼说完话之后发作的。

  都怪唐遇礼,没事在她跟前瞎晃悠什么。

  真会给她找麻烦。

  “去不去逛山集?”林婵看到她走过来,往唐遇礼坐着的方向使了个眼色,“听说今年新增了不少新花样。”

  周旋权当没看见,从冰箱拿出一瓶冰水,仰头灌下半瓶,嗓子眼那股烫意才暂时压制,“你去吧,我脚上的伤还没好利索,留下来看店。”

  不知道又抽哪门子风,林婵故作震惊地惊叫了下:“你腿上的伤口又疼啦!那要不要我留下来陪你。”

  周旋被吵得脑仁疼,只想躲清静,偏头用没什么情绪的眼神看着她,浅茶色眼瞳落进一层灯光,亮出一抹莹白光晕。

  她不想说话的时候,就用眼神示意。

  林婵比了个“OK”的手势,边往外走边说:“那我走了,有事打电话。”

  周旋头也没抬,随意摆摆手,就近扯了个抱枕,脑袋一歪,直接靠在上面闭目养神。

  长期服用精神类药物对身体机能本就有一定程度的损害,加上她平常作息不规律,现在还有感冒症状层层堆积,呼吸都滚着一团由内向外的热气,胀地脑袋晕乎乎的。

  介于迷蒙昏睡状态,周旋隐约听到一阵细微的走动声,如果在平常,她绝对会被这点窸窣响动吵醒,但现在她没什么精力管,神智被一根绳子扯着往下坠。

  直到额头一凉,周旋一时没反过来,只觉得冰凉凉的很舒服,下意识往前蹭了蹭。

  “你发烧了。”

  头顶声音冷沉,轻飘飘乘着空气传过来时仿佛也染上了脸颊的几分烫意。

  周旋扶起沉甸甸的脑袋,眼睛稍微眯开一条缝,盯着眼前看了好一会,才从头顶刺眼的灯光中看清来人的脸。

  “你怎么还没走?”

  唐遇礼看到她皱着眉头,生病时依旧不待见他,语气里全是烦躁。

  “潮生带苗苗去玩了,我等他一起开车回去。”他耐心解释道。

  在他说话间,周旋眼皮又耷下来,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静了片刻,隐约传来清脆的碰撞声。

  周旋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冷雪松香,越来越近,好像就在身边。

  紧接着,她感觉之前那阵温凉触感又贴了上来,这次是从脸颊滑过,一路包住了下巴。

  似乎是担心她这个烧迷糊的病患听不懂长句子,唐遇礼尽量化繁为简,“张嘴,喝水。”

  一股热气打在脸上,周旋往后躲了下,但下巴搭在男人掌心,还没来得及退,就被他抵着下颌骨定住了。

  “你发烧了,先喝水。”唐遇礼出奇地有耐心,他的手掌托着她,能轻易感受出她下颌角骨线的弧度,和迭代而来的滚烫温度。

  “烫。”她又皱了下眉,沙哑声线因为单字发音带着清醒时分完全不会透露的娇意。

  随着温热吐息擦过手掌,像一根鹅绒羽毛拂过,扫地人心痒。

  “生病不能喝凉的。”唐遇礼一本正经的语气像在教育小孩,旋即,他又列举罪行般补充道,“你刚才喝了冰水,嗓子会疼。”

  话落,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有多好笑,居然想跟一个迷糊鬼讲道理。

  明明她在清醒的时候,就从没听过他的话。

  可能是趴在桌上睡觉的样子太安静了,紧闭眼眸收敛了锋芒毕露的攻击性,像毛绒绒又漂亮的小动物,才会让他有那么一瞬间产生她很乖的错觉。

  周旋一点面子都不卖给他,直接推了一把送到唇边的水,“说不喝就不喝,你这人烦不烦。”

  “我要睡觉了,你别吵。”

  说完,她扯着抱枕就要往桌上趴。

  唐遇礼被浇了一手水,袖口也微微濡湿,他并不着急收拾,而是垂眸看着睡不安稳的周旋。

  她鲜少在他面前露出这幅毫无防备的模样,以至于在这份难得的沉默以对中,他短暂地发觉,这似乎是他和周旋第一次没有呛嘴、平心静气地待着一起。

  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她主动挑起矛盾,但他并没有置之不理,而是跟着她的由头一起扎进去。

  某个层面意义上理解,在一开始没有忽视的那刻起,他就该意识到,他对周旋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抗拒。

  甚至,完全可以反向理解。

  比起抗拒远离她,他可能更想留住她。

  譬如此刻,他居然在以一种荒谬又离奇的角度来理解她最后那句神智不清时说的话。

  你别吵。

  而不是你走开、滚。

  不置可否,后面这种话周旋完全说得出口,但她只说别吵。

  像是侧面默许了他在保持安静的前提下,被允许待在她身边。

  几乎在这一想法生成的瞬间,唐遇礼又一次发现自己的反常。

  但相比之前的震惊和意外,他已经能够做到平静接受,人总是会在底线一次次被打破时,变相扩大自己的容忍量。

  而这种无度纵容的行为,只有一种下场。

  他很想纠正逐渐偏离轨道的错误,所以带着满脑顿化理智的困惑下山找她,来的路上,他设想过怎么就昨天的行为向她说明,但却在见到她的那一刻,无从下手。

  他的声带失去了效用,所以只能用惯于掩藏情绪的眼睛,去打量、去注视,去难以自控地凝望。

  直到视野被填满,悄无声息发出一声窥伺欲得到满足的畸形喟叹。

  挂钟滴答滴答地转动着,才过了一分钟,唐遇礼的思绪却活络地宛如进行了一场翻天覆地的爆炸,碎片化的念头多到抓不住。

  重新倒了一杯水,唐遇礼试了下温度,又往里面掺了一点糖浆,一股清甜的梨汁味在空气中弥漫。

  他再次托起周旋的脸,动作不似刚才那般生疏,多了丝妥当,轻声喊醒她,“吃了药再睡。”

  提及吃药,周旋一动不动,也没有流露出抵触情绪,伸手的动作完全源自肌肉记忆,透着一股诡异的机械感。

  唐遇礼眼眸微震,须臾回神,就着那只看似无知觉摊开的手,把退烧药放了上去。

  周旋直接把药送进嘴里,要不是唐遇礼看出来她想囫囵硬下去,愣是掐着她的下巴把水洒一半掉一半地喂进去。

  桌面布满晃动的水光,唐遇礼腾出一只手将台面擦干净,另一只手照旧托着周旋发烫的脸。

  等他转过头,周旋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睁开了眼睛,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那股揉合在目光中不曾消散的攻击性再次迸射出来,可她没有从他掌心离开,情况一时复杂到唐遇礼看不出她是否恢复了哪怕一点点清醒。

  唐遇礼仔细探寻着那双眼睛,前车之鉴促使他陷入惯性思维,突然开始怀疑,也许刚才她都是装的呢?

  周旋一直深深凝视着他,脸颊因为发热而滚烫,眼神却毫无温度,“唐遇礼,你最好别管我。”

  言语也像冷冰冰的威胁。

  但唐遇礼莫名觉得,这句话的字面意思怎么理解全在他个人。

  他的手没有完全捏着她,她可以后退,甚至可以像刚刚那样动手推开他,但她并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只用轻飘飘的语言逼他妥协。

  行动远胜所有语言,她不该用口头拒绝这样无关痛痒的方式。

  “把水喝完,我就松手。”唐遇礼忽然加重了力道,向周旋宣示着拧合下颌的存在感。

  “我说了,你最好别管我。”她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一遍废话,声线咬地越来越重。

  一度将唇齿擦碰的紧绷感透过皮肉密密麻麻震递到唐遇礼指间。

  两道视线半空交汇,看起来像是情人之间难舍难分的四目相对,只有当事人最清楚,这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场,以目作矛盾,执拗地非要有一方主动败下阵来,才算结束这场磨合。

  唐遇礼眼眸低沉,退让一步,“把药喝完,我就走。”

  “那我不喝的话,你是不是就一直待着这不走了?”周旋扬唇,笑意缀着热度汪进眼底,像一壶温在盅中的酒酿挥发出令人迷醉的蛊惑气息。

  “你发烧了,不要拿身体开玩笑。”

  又端出那副发号施令的说教嘴脸,周旋将杯子推开,撑着桌面站起身,“我自己的身体自己会看着办,就不牢您费心了。”

  说完,周旋侧过身就要上楼,臂弯被人猛的一拽,将她整个人按了回去。

  没等唐遇礼开口,周旋冷冷看向胳膊上那只手,“小唐僧师傅想要广结善缘,至少也要尊重当事人的意愿,您如果善心泛滥的话,就去照顾路边的阿猫阿狗,别来操心我的事。”

  “松开。”

  唐遇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看了她很长一段时间,搓磨出一丝专注感。

  事实上,周旋最先对唐遇礼有感觉的根本原因,是源于这双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是非分明的眼睛。

  不会因为拙劣而包庇,也没有美化过后的期冀。

  更像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从容、冷静,不会有哪怕片刻失态的瑕疵。

  然而此刻,在那双乌黑似一面反光镜的眼睛里,周旋看到他眼里的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跳梁小丑。

  这一点狠狠刺激到了她原本因为感冒而滞涩下去的戾气迅疾上涌。

  很想做点什么缓解这股血气翻涌的暴动。

  环视周身一遭,周旋目光最后落在男人的薄唇上。

  她暗自想:她已经警告过他了,她已经事先打过招呼了,她对他仁至义尽。

  下一秒,周旋猛然扯住唐遇礼的衣领用力往下扯,以一个强迫对方伏低做小的姿态,在唐遇礼来不及做出反应的瞬间,抬头吻了上去。

  她唇上温度烫地惊人,像含了一枚圆滑湿润的唇钉,细微喘息寄托在彼此紧贴的唇瓣缝隙,那是所剩无几得以释放温存的余地。

  痛意袭来,唐遇礼瞬间意识到,她只是将他当作唯一的降温源,或者想用同样的方式将他融化。

  尖牙含噬着方正的冰块雕磨,刻意撕扯着棱角,将失控的情绪毫无技巧只有发泄性质地啃咬拓印。

  总之,这只是一个和情意扯不上半点关系的吻。

  如果没有唇对唇的前提条件,称之为撕咬更加合适。

  几乎在她贴上来的刹那,唐遇礼就从她前倾的肢体动作里隐约猜到点什么。

  但他不认为,周旋会因为一时冲动就做出这种事。

  或许在潜意识里,即使周旋行为再恶劣,也仅仅停留在口头上,他从来没有将她定性在认知里坏人的怪圈中,另一方面,唐遇礼无法想象,他会有被人强吻的一天。

  然而,又一次出乎他的意料,她居然真的这么做了。

  被唇热烧化的理智终于在此刻清醒,唐遇礼箍住周旋的后颈,试图将人拉开,但他刚伸出手,突然察觉到后颈异于常人的温热。

  与此同时,仅仅分开毫厘的勾连处拉起一记透明银丝,周旋低下头,吐息沿着男人颈项下滑,缓缓停定在那抹结痂的深红伤痕处。

  她笑意狡黠:“唐遇礼,这该不会是你的初吻吧?”

  被攥住衣领的男人闻言瞳孔骤缩,不可置信地垂眼看向她,眼底压抑着浪潮汹涌般剧烈起伏的情绪。

  这个时候了,她还在戏弄他。

  他就知道。

  他早该知道。

  她刚刚那副身陷病痛、任人摆弄的乖顺模样,全都是装出来的。

  他怎么就着了她的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