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生怕晴雯为难, 不待她开口,已先跳下车子,大声问袭人道:“袭人, 听说你已是嫁了人。既得了归宿, 从前种种自然一笔勾销, 我亦为你高兴。只是你这却是演的哪出戏?”

  袭人此行, 实则事出有因。原本她自哥哥花自芳因厌胜之事获罪之后,家中无靠,误跟了那假王孙, 原本以为这辈子尽毁了, 偏生否极泰来,她嫂子和她母亲做主将她再度发卖时候, 偏生入了一个土财主的眼, 整整卖了二十两银子不说,还纵容她每日绫罗绸缎穿着,金银珠宝戴着。虽那土财主体态油腻, 相貌不佳, 年纪也略大些,但袭人已是心满意足了。

  “谁知好日子没过几天,他便与我说,肯花了银子娶我, 皆是看在我是荣国府丫鬟面上。原本以为我同宝二爷有旧, 必能连带着提携他, 照顾他京中生意, 岂料一打听才知道, 我是被贾家逐出去的。于是整日里怨着我母亲和嫂子骗了他,非打即骂, 其后贾家被抄家,更是绝了念想。”袭人跪在地下泣告道。

  因隔着帘子的缘故,她惟恐晴雯在里头听不见,故而声音极大,也不管旁人在一旁围观。

  鸳鸯自跟着晴雯来到穆平家里之后,也曾暗中打听了袭人家的事,早知袭人所言半真半假,心中更加防备,冷冷问她道:“既是如此,今日又为何事?”

  袭人忙道:“今日见侯爷和侯夫人进出荣国府,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可见面子极大。既是如此,只求夫人看在昔日情面上,在贵人跟前略提携我家老爷一番,我家也好有个靠山。日后结草衔环,必不辜负今日大德!”

  鸳鸯见这话说得不伦不类,叹道:“袭人,你从前何等精明,如今怎么越活越回去了?侯爷和侯夫人是贾府的亲戚,如今贾府遭了难,案子尚未判呢,朝廷未曾明令禁止不准探望,人尽可去,这又要甚么情面。难不成你在暗中指责官府包庇徇私不成?再者,你家夫君是个生意人,生意人做事,只求童叟无欺,货真价实,那生意自是好的,又谈何提携不提携的?”

  袭人原本同鸳鸯关系甚好,其后因鸳鸯看透她损人利己的真面目,这才渐渐疏远了,袭人只当鸳鸯必然顾念几分旧情,那晴雯又一味性急不会吵架的,一来二去必然顺着自己的意思走了,想不到鸳鸯如今一味偏帮着晴雯说话,却是一点情面也不肯留了。

  又气又愧之下,鸳鸯早吩咐车子不做停留,直接走了。只有袭人一个人跪倒在尘埃里,紫涨着脸发呆。周围一堆人乱哄哄的,在那里讥笑袭人道:“你这是谁家的媳妇儿,看着人家富贵想着攀附了。也不买块镜子照照自己配不配?”

  有人附和道:“她哪里买得起镜子?若买得起时,也不过来攀附人家了。”

  又有人知道袭人底细的,在旁笑道:“你们休要胡说。她倒是买得起的。你们当她是哪个?原本是荣国府贾家里伺候宝二爷的贴身丫鬟,就那个写着宝玉的名字满大街教人念的那个少爷。因她天生不安分,在那里勾引少爷不学好,据说还干了许多伤天害理的错事,故而贾家才把她撵出来了。她家在贾家门口闹了几回,见得不到好处,一转身便投靠了那年那个假王孙。事情败露之后赵侍郎的女儿不堪羞辱,悬梁自尽了,她们家脸皮却厚,又赶上把女儿卖到别家里。这般辗转了几回,一看就是个三姓家奴的货色,那侯爷侯夫人既是贾家的亲戚,又怎么会帮衬这样的人?”

  袭人听了他们都这么说,脸上臊得不行,却强行镇定,心想:“他们这些人哪里知道我的事?如今我还在外头不能进门呢,等到我进了正门,正头娘子喝过我这碗妾室茶,也便好了。”

  穆平和晴雯只当袭人之事是个小插曲,并不放在心上,当夜翻来覆去谈论之事,却是刘姥姥更加多些。晴雯追忆说刘姥姥虽是一介老妪,却是极明事理极讲义气之人,只因当年来贾府打秋风时,得了王熙凤二十两银子的好处,便一直念念不忘。穆平听了也感慨不已,又反过来赞晴雯,说当年面摊那边见了她一面,当时便呆住了,惊为天人,又说得了她赠银,心中欢喜得简直要飞起来了。

  晴雯听了他这样的话,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轻咳一声道:“早些睡吧。明日还要早起送灵呢。”

  次日丑时便起身,晴雯按品大妆罢,这才唤了穆平起床,与他搭配了衣裳腰带等物,催着往宫里去。一路之上夜色如磐,惟有同是请灵的车子从旁驶过时,可见着点灯光。

  少顷到了宫里,果然见个个面上皆是肃穆之色,圣上大哭一声,随即文武百官此起彼伏,各个做痛哭流涕之状,皇太后和皇后娘娘也率领一群内命妇在那里啼哭,各个眼圈微红,拿着汗巾子拭泪,十分哀苦。有那实在哭不出来的,便于手帕中暗藏了生姜等物,借着那辛辣之气做悲戚之声。

  只是这般悲戚,到底不过是表面工夫。待到出城请灵之时,早已雨霁云收,忙着嬉皮笑脸了。双悬日月照乾坤既久,一开始必然恭顺,但一山难容二虎,一国难容二君,今上盼着今日,也非一日。故而如今守得云开见月明,便是他要装作稳重,不肯把心思倾泻出来,也自有底下人善于揣摩圣意,暗中替他欢呼雀跃。

  穆平且在前头和忠顺王世子、仇俊杰、石瑛、徐文轩等人厮混,这日请灵大军驻扎在那里,便同他们进出一个帐篷,听他们在那边编排说京中哪个戏子好,哪个妓院的女子最解风情,哪家酒楼的菜色最好吃,心中不觉大失所望,暗道:“原来天下乌鸦一般黑。我原本以为贾家那群纨绔子弟不成器,这才日渐衰落,想不到这些股肱之臣竟然也是一般嘴脸。”

  但宁珏有意在穆平跟前显摆才干,话锋一转,又提起北静王府倒台之事,说王府里有那甚么小妾是效忠于他的人,深得北静王爷宠信,于是整日同北静王妃置气,又寻到了北静王爷结交朝廷命官,营私谋逆的许多证据,话语之间杀意森森,峥嵘尽显,却又引得穆平后背发凉。

  仇俊杰和徐文轩只管闭着眼睛在那里吹捧道:“世子爷好手段!好隐忍!好心机!他不过一介郡王,因祖上立功大,才能保有郡王之位,本该感恩图报才是,不想他竟然生了许多妄念,结交义忠亲王千岁的余孽,图谋不顾,实在是居心叵测!”

  穆平听见“义忠亲王千岁”之语,顾不上别的,忙在那里表忠心道:“正是如此。那义忠亲王既已事败,贬为庶人,他的余党自该戴罪立功,忠君报国才是,怎可聚众结党呢。”

  仇俊杰和徐文轩等人原本也是等着穆平的表态,听他这话说得还算得体,心下松了一口气,道:“顺义侯所言甚是。说起来,那些四王八公的勋爵门户,实是得了太多的好处。旁的不说,前些日子咱们抄了几户的家,才见他们日常吃的用的,竟比咱们世子爷吃的用的还好呢。这可怎生得了?”

  宁珏微微笑道:“若单比我家好,倒还罢了,只是我见他们那些吃穿用度,竟是连宫中也比不上的。单以令姻亲贾家而论,我看他们家常使用的胭脂水粉,竟是极出彩的,怪不得有言官说他们私下扣留了上用之物呢。”

  穆平见提起贾家,忙替晴雯分辩道:“这胭脂水粉之事,却是我家夫人年幼之时无聊拿来玩的,一开始并不是甚么上用之物。其后因人人皆说好,这才寻了一家铺子做了出来,又选了那里头极上乘的,献给宫中。此事石大人尽知之,世子爷一问便知。”

  石瑛忙道:“侯爷这会子又装甚么愣?难道不知道,江家皇商之事是世子爷一手包办的吗?”

  穆平一惊,道:“这个委实不知。”心中疑窦丛生:“为何世子爷竟对胭脂水粉之事这般上心?果真是因为他妹子宁玉郡主的缘故吗?”

  宁珏哈哈大笑道:“举手之劳罢了。不必挂在心上。”又道:“幼年之时能制出这般品相的胭脂水粉,可见你家夫人确是灵慧过人。”

  仇俊杰笑道:“侯夫人是灵慧过人,侯爷便是肚量过人。”

  穆平不解,笑着问道:“此话怎讲?”

  宁珏忙向仇俊杰使了个眼色:“他是个实诚人。你们又何必打趣他?”转头向穆平和颜悦色道:“我听你三句话不离你家夫人,想来同她必然恩爱无双,羡煞旁人。”

  穆平见宁珏这般问,虽不解其意,也只能搪塞着点头。偏宁珏不肯罢休,非要问个子丑寅卯,穆平暗想此系闺房之乐,自是不好详述的,但忠顺王世子的脸面却也不能不顾,犹豫再三,只得深吸一口气,缓缓答道:“诸公皆知我不善文采,只读过几首启蒙诗词。小时候见那词里写甚么‘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无论如何也不能明其意。如今成了亲,却是晓得了。方知这话高明之至,竟是再贴切也没有了。”

  仇俊杰、石瑛等人皆是风月场中的老手,听了这话,无不心领神会,哈哈大笑起来,连声道:“解得妙!解得妙!”

  刺耳的大笑声中,惟独宁珏身前的一盏滚茶摔了个粉碎,茶水泼了正在奉茶的侍女一裙子。那侍女惊叫一声,只觉得剧痛刺骨,却只能强忍着,连声与宁珏赔罪,又慌忙收拾碎片。

  徐文轩略知些情由,忙过来解围,向那侍女道:“如何这般不小心,还不快滚出去。”

  又向宁珏道:“世子爷息怒。我这盏茶却是尚未动过,请世子爷先饮。”

  宁珏却铁青着脸道:“既是放到你跟前,便是动过了,孤从不喝旁人的剩茶,教他们再沏了一杯过来。”

  仇俊杰和石瑛也不是笨人,见宁珏同徐文轩一问一答,也略微品出些味来了。两人对望一眼,道:“世子爷息怒。一盏茶算甚么。既是这杯被旁人品过了,自有更好的奉上。”

  宁珏仍旧板着一张脸,半晌才道:“你们说得有理。即是如此,不可不赏。走,孤新近得了八个美貌的宫人,你们若是看上哪个,只管自取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