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又说了一会子话。贾母道:“想来等到请灵回来, 便有消息了。想来刑部大牢不肯将人白养着养太久的。听说又有几家被抄了?那大牢里怎地住得下?”

  林黛玉惟恐她问起史家之事,忙打岔道:“想来是好是歹,到那时候便是了。”

  穆平却道:“前几日打听的消息, 却是东府里珍老爷同咱们家老爷都受过几回审, 倒也没问出甚么大事来。我如今与忠顺王府有往来, 等打探到了消息便过来告诉老太太。”

  贾母看了晴雯一眼, 方向穆平笑道:“有劳你费心了。想来左右不过是那些下场,历朝历代的史书上写得明明白白的,并没甚么新鲜的, 并非人力可挽回, 我这些日子已是参透了。你无事之时倒是要多疼惜疼惜晴雯这孩子才好。这孩子虽看着伶俐,其实却稚气天真, 不大会防备人, 只是心思是极纯净的。既是跟了你,自会夫唱妇随,一心一意同你过日子。你千万莫要辜负了她。”

  穆平忙应了。又说了一会子话, 方携着晴雯出来贾母处, 猛然见到前头大街上围了一大群人,喧哗声大作。刚走过去,便听众人指指点点说贾家的内眷跑出来了。

  穆平刚往前凑了凑,众人见穆平和晴雯皆是衣饰华贵, 料得是极贵之家, 不敢相阻, 纷纷闪避, 忙与他二人闪出一条一尺多宽的路径来。

  穆平便顺着那处往里面看, 只见是一个穿着灰鼠金丝蝙蝠云纹褂子的矮胖子在那里叫嚷:“我姓邢,她姓贾, 本不是一家人。你们囚了我这许多日子,这王法何在!天理何在!”

  旁边两个守门的锦衣府军士拉着他,口中道:“先前放你走,你偏不肯走,说一家子的钱财皆被带来了,要吃她的用她的,如今眼看着日子过不下去,连清粥小菜都没了,又嚷着要走,天底下的事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上头早将这一府的主子奴才数了人头造册了的,若是少了一个,我等又如何交差?”

  晴雯一眼便认了出来,向穆平道:“这是大房邢夫人的内弟,众人皆称他邢大舅的。他有一个女儿,生得极其出色。”

  穆平这才醒悟,又仔细打量了那邢大舅一番,果然见邢大舅虽身上穿着灰鼠皮子衣裳,但那衣袖之处已是破了几个洞,透着一股子强装场面的窘迫。

  正在这时,邢夫人已是被丫鬟扶着走了出来,她虽在困顿之中,发髻仍整整齐齐,不失长房世家夫人的体统,在那里向锦衣府军士哀求道:“如今家里再无粒米。他们三人并非贾家中人,纵使贾家被抄,原也不干他们的事,请官爷高抬贵手!”眼睛只管看着晴雯穆平等人,面露哀求之色。

  晴雯见了这模样,不由得心中一动,暗道:“这邢夫人却是好算计。贾府的男主子们除了宝二爷在老太太处,贾兰有节妇李纨护着外,其余的皆已下狱了。如今各处已然被查抄,只得女主子们同一些下人挤在一处院子里,颇为困顿。若是平日,哪怕邢大舅叫破了喉咙,也无人会理他。如今她定然是打探得我来探望老太太,故意算准了时间,闹出这一出来,在这里等着我呢。终究不好袖手的,不然面上怎生过得去?”

  晴雯这边正寻思间,穆平已是想明白这利害关系,忙开口向那锦衣府军士道:“我乃顺义侯穆平,是贾家的亲戚。这位军爷,不若借一步说话?”

  那其中一名锦衣府军士想是听过穆平大名,不敢怠慢,只得跟他到一旁说话。这边晴雯少不得移步过去,低声安慰邢夫人道:“大太太莫要忧心。”

  邢夫人叹道:“从前老太太做主,教二姑娘嫁了个七品小官,我还倒嫁得低了,如今看时,老太太是极有眼光的。只是我那侄女邢岫烟,如今尚无着落。我弟弟又是这般形容,将来可怎么办才好呢。”

  晴雯心中一动,便道:“薛大姑娘有一幼弟,名唤薛蝌。父亲早已亡故,母亲又是痰症。故而这孩子从小便极懂事。前些日子为了他妹子的事情进京,以大太太之耳聪目明,虽未曾见着面,想来也是知道的。如今薛蝌的妹子已嫁给梅翰林的儿子,倒是薛蝌尚未有着落。若教你侄女配了薛蝌,如此可好?”

  邢夫人听了此语,欢喜道:“如此自是最妙!我亦听说薛二姑娘能嫁与梅翰林的儿子,多是你出的力。既是如此,一事不烦二主,便有劳你再出一回力罢。”

  她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在捡现成的便宜,偏偏姿态高得很,并不肯向晴雯感激涕零。晴雯素知她本性如此,何况又知道邢夫人已落魄,早晚跟着流放极北之地的苦命人,故而也不同她理论。

  不多时穆平已同锦衣府之人商议停定。他言说同锦衣府的仇俊杰交好,那些人亦早得了徐文轩嘱咐,说顺义侯府同贾府有亲,些许小事,不必为难,故而看在他的面子上,果真教邢大舅父女三人提着小包袱出来了。

  出门之事以防备夹带为名,将那包袱翻了个底朝天,从中顺出许多值钱的小物事,邢大舅等人看在眼里,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忍着了。

  穆平和晴雯又少不得问邢大舅欲往何处,随手赠了几两银子做盘缠,又再三叮嘱若寻到下处必然来家里告诉一声才好。那邢大舅虽缠着邢夫人闹,不肯罢休,但待穆平和晴雯却是客客气气的,想来亦心知肚明二人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面上照应罢了,故而不敢造次。

  穆平和晴雯目送邢大舅离开,又取了几两银子暗中谢过军士,命身边下人送了一袋子米一袋子菜交给邢夫人,邢夫人忙再三谢过,道:“放心,这里头自然也有二房的份儿。我必然不至于亏了她的。”方过去了。

  穆平和晴雯这才松了口气,只觉得诸事已了,正要上车离开,突然间旁边人群里闪出一名老妪来:“早听说顺义侯和侯夫人高义,如今一看,果不其然!也请你们救一救琏二奶奶!”

  晴雯诧异回头,却见是从前进过大观园的刘姥姥,只见她七十多岁的年纪,头上梳着一个花白的髻儿,面上满是风霜之色,穿着粗布衣裳,只是那精气神还是足的,说起话来颇见响亮。

  鸳鸯亦认得这刘姥姥,早叫出声来:“这位是刘姥姥不是?今儿如何有暇进城了?”又叹息道:“只是你老人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侯爷和侯夫人便是想救琏二奶奶时,却也做不到呢。那琏二奶奶是个薄命的,已是撒手先走一步了。”

  刘姥姥听闻,大吃一惊。晴雯便道:“去前头寻个茶楼,请刘姥姥喝茶叙话。”

  鸳鸯忙搀着刘姥姥走在前头,众人往前头慢慢走了两里多地,果然寻了一处飞檐翘角的三层茶楼,在一间极清幽的雅间里坐定,晴雯向穆平道:“你不知这里头的故事,这个刘姥姥倒是个极有心的,人颇豁达,见识亦多。”

  遂将贾府查抄之事说了,说到王熙凤之罪时,那刘姥姥忍不住流下两行热泪:“我的好奶奶!这会子哪里是逞英雄的时候!你平日里有一万个心眼子,何其英明,怎地这会子反而糊涂起来了呢。”

  待听说王熙凤为了争风吃醋,殴打平儿之时,刘姥姥不免叹息:“平姑娘亦是个好的,我头回见她时,见她生得花容月貌,身上穿着绫罗绸缎,只当她便是奶奶呢。她主仆两个正该同心同德才是,何必为了这个争竞?”

  最后听说王熙凤结局凄惨,同贾琏离心,先遭休弃,又一卷薄席扔到乱葬岗之时,刘姥姥忍不住泪落如雨:“我要往城外寻奶奶去!便纵她有千般不是,也该买口棺材好生收殓了才好。”

  穆平和晴雯互相看了一眼,忍不住苦笑,暗想这刘姥姥心地甚好,千万莫要因为收尸被王仁讹上才好。鸳鸯忙在旁劝道:“你老人家说得是!只是如今要照应的人多了去了,老太太和太太那边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再者还有巧姐。依我之见,你老人家姑且回家去,等到这案子判了,再做计较不迟。”

  刘姥姥抹泪道:“到底是老太太身边的姑娘,极是有见识的,亏得你提醒,我差点乱了分寸!等到这案子判了,还不定要使多少银子。我看别家那些抄家的,多有流落教坊的。少不得我先去卖房子卖地,便拼尽全力,也要救巧姐儿出来才好。到时候还少不得还得借助两位之力。”一面说,一面作别穆平晴雯,一路往城外去了。

  穆平和晴雯这才重新登上车子,心中都颇不好受。晴雯更是想起昔年元春省亲之景。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莫说那身在局中之人,便是晴雯这些目睹旁观者,也不免从中品出些悲凉伤感的意味。

  谁知车声辘辘,刚转过一条街,前头便有一名满身珠翠的妇人闪身拦住车子,跪在长街之上,大声道:“请顺义侯、侯夫人安。”

  那马受了惊,赶车的车夫极是不悦,勒紧缰绳,拿着马鞭子大叫道:“哪里来的村妇!还不快闪身开来!误了侯爷和夫人的事,你哪里担待得起?”

  那妇人抬头,露出柳眉朱唇,跪在那里道:“大爷纳福。劳驾大爷通传一声,我同咱们夫人,却是旧时相识呢。”

  鸳鸯听了这话,忙探出头去将那妇人看了又看,口中啧啧有声:“倒是奇了,竟然是她?”

  晴雯听了这话,心中不觉起了几分好奇,也不等鸳鸯细说,将那车帘掀开,悄悄朝外头底下张望,只见那妇人穿着一身桃红嵌金丝的绸缎小袄,下头是葱绿百褶绸裙,头上戴着些金银钗环,倒也华丽。再细看那人面容,不觉一惊,只见那妇人不是旁人,正是袭人。